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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声散文集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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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晓声,原名梁绍生。当代著名作家。祖籍山东荣城,出生于哈尔滨市,现居北京,任教于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曾任北京电影制片厂编辑、编剧,中国儿童电影制厂艺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电影审查委员会委员及中国电影进口审查委员会委员。
  1、心灵的花园
  谁不希望拥有一个小小花园?哪怕是一丈之地呢!若有,当代人定会以木栅围起。那木栅,我想也定会以各人的条件和意愿,摆弄得尽可能的美观。然后在春季撒下花种,或者移栽花秧。于是,企盼着自己喜爱的花儿,日日的生长、吐蕾,在夏季里散紫翻红开成一片。虽在秋季里凋零却并不忧伤。仔细收下了花籽儿,待来年再种,相信花儿能开得更美
  真的,谁不曾怀有过这样的梦想呢?
  都市寸土千金,地价炒得越来越高。今后将更高。拥有一个小小花园的希望,对寻常之辈不啻是一种奢望,一种梦想。某些副部级以上的干部,而且是老资格的,才可能希望成现实。于是令寻常之人羡眼乜斜。
  我想,其实谁都有一个小小花园,谁都是有苗圃之地的,这便是我们的内心世界。人的智力需要开发,人的内心世界也是需要开发的。人和动物的区别,除了众所周知的诸多方面,恐怕还在于人有内心世界。心不过是人的一个重要脏器,而内心世界是一种景观,它是由外部世界不断地作用于内心渐渐形成的。每个人都无比关注自己及至亲至爱之人心脏的健损,以至于稍有微疾便惶惶不可终日。但并非每个人都关注自己及至亲至爱之人的内心世界的阴晴,己所无视,遑论他人?
  我常侍弄我心灵的苗圃。身已不健,心倘尤秽,又岂能活得好些?职业的缘故,使我惯对自己和他人的心灵予以研究。结论是心灵,亦即我所言内心世界,是与人的身体健康同样重要的。故保健专家和学者们开口必言的一句话,不仅仅是身体健康而且是身心健康。
  我爱我的儿子梁爽。他小学五年级。这正是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开始形成的年龄。我也常教他学会如何侍弄他那小小心灵的苗圃。侍弄这个词,用在此处是很勉强的,不那么贴切,姑借用之吧!意思无非是人自己的内心世界如果自己惰于拂拭,是会浮尘厚积、杂草丛生的。也许有人联系到禅家的一桩公案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之说的俗和心中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之说的彻悟。
  我系俗人,仅能以俗人的观念和方式教子。至于禅家乃至禅祖们的某些玄言,我一向是抱大不恭的轻慢态度的。认为除了诡辩技巧的机智,没什么真的深奥。现代人中,我不曾结识过一个内心完全虚空的。满口虚空,实际上内心物欲充盈、名利不忘的,倒是大有人在。何况我又不想让我的儿子将来出家,做什么云游高僧。故我对儿子首先的教诲是人的内心世界,或言人的心灵,大概是最容易招惹尘埃、沾染污垢的,时时勤拂拭也无济于事。心灵的清洁卫生只能是相对的,好比人的居处的清洁卫生只能是相对的。而根本不拂拭,甚至不高兴别人指出尘埃和污垢,则是大不可取的态度,好比病人讳疾忌医。
  一次儿子放学回到家里,进屋就说:爸爸,今天××同学的红领巾被老师收去了!
  我问为什么。
  儿子回答:犯错误了呗!把老师气坏了!
  那同学是他好朋友,但却有些日子不到家里来玩了。我依稀记得他讲过,似乎老师要在他们两者之间选拔一名班干部。
  我又问:你高兴?
  他怔怔地瞪着我。
  我将他召至跟前,推心置腹地问:跟爸爸说实话,你是不是因此而高兴?
  他便诚实地回答:有点儿。
  我说:你学过一个词,叫幸灾乐祸,你能正确解释这个词吗?
  他说:别人遭到灾祸时自己心里高兴。
  我说:对。当然,红领巾被老师收去了,还算不得什么灾。但是,你心里已有了这种幸灾乐祸的根苗,那么你哪一天听说他生病了,住院了,甚至生命有危险了,说不定你内心里也会暗暗地高兴。
  儿子的目光告诉我,他不相信自己会那样。
  我又说:为什么他的红领巾被老师收去了,你会高兴呢?让爸爸替你分析分析,你想一想对不对?如果你们老师并不打算在你们两个之间选拔一名班干部,你倒未必幸灾乐祸。如果你心里清楚,老师最终选拔的肯定是你,你也未必幸灾乐祸。你之所以幸灾乐祸,是因为自己感到,他和你被选拔的可能性是相等的,甚至他被选拔的可能性更大些。于是你才因为他犯了错误,惹老师生气了而高兴。你觉得,这么一来,他被选拔的可能性缩小,你自己被选拔的可能性就增大了。你内心里这一种幸灾乐祸的想法,完全是由嫉妒产生的。你看,嫉妒心理多丑恶呀,它竟使人对朋友也幸灾乐祸!
  儿子低下了头。
  我接着说:如果他并没犯错误,而老师最终选拔他当了班干部,你现在幸灾乐祸,就可能变成一种内心里的愤恨了。那就叫嫉妒的愤恨。人心里一旦怀有这一种嫉妒的愤恨,就会进一步干出不计后果,危害别人危害社会的事,最后就只有自食恶果。一切怀有嫉妒的愤恨的人,最终只有那样一个下场
  接着我给他讲了两件事有两个女孩儿,她们原本是好朋友,又都是从小学芭蕾的。一次,老师要从她们两人中间选一个主角。其中一个,认为肯定是自己,应该是自己,可老师偏偏选了另一个。于是,她就在演出的头一天晚上,将她好朋友的舞裙,剪成了一片片。另外有两个女孩儿,是一对小杂技演员。一个是尖子,也就是被托举起来的。另一个是底座,也就是将对方托举起来的。她们的演出几乎场场获得热烈的掌声。可那个底座不知为什么,内心里怀上了嫉妒,总是莫名其妙地觉得,掌声是为尖子一个人鼓的。她觉得不公平。日复一日的,那一种暗暗的嫉妒,就变成了嫉妒的愤恨。她总是盼望着她的尖子出点儿什么不幸才好。终于有一天,她故意失手,制造了一场不幸,使她的尖子在演出时当场摔成重伤
  最后我对儿子讲,如果那两个因嫉妒而干伤害别人之事的女孩儿,不是小孩儿是大人,那么她们的行为就是犯罪行为了
  儿子问:大人也嫉妒吗?
  我说大人尤其嫉妒。一旦嫉妒起来尤其厉害。甚至会因嫉妒杀人放火干种种坏事。也有因嫉妒太久,又没机会对被嫉妒的人下手而自杀的
  我说,凡那样的大人,皆因从小的时候开始,就让嫉妒这颗种子,在心灵里深深扎了根。他们的内心世界,不是花园,不是苗圃,而是荆棘密布的乱石岗
  儿子问:爸爸你也嫉妒过吗?
  我说我当然也嫉妒过,直到现在还时常嫉妒比自己幸运的某方面比自己优越比自己强的人。我说人嫉妒人是没有办法的事。从伟大的人到普通的人,都有嫉妒之心。没产生过嫉妒心的人是根本没有的。
  儿子问:那怎么办呢?
  我说,第一,要明白嫉妒是丑恶的,是邪恶的。嫉妒和羡慕还不一样。羡慕一般不产生危害性,而嫉妒是对他人和社会具有危害性和危险性的。第二,要明白,不可能一切所谓好事,好的机会,都会理所当然地降临在你自己头上。当降临在别人头上时,你应对自己说,我的机会和幸运可能在下一次。而且,有些事情并不重要。比如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当上当不上班干部,并不说明什么。好好学习,才是首要的
  儿子虽然只有十一岁,但我经常同他谈心灵。不是什么谈心,而是谈心灵问题。谈嫉妒,谈仇恨,谈自卑,谈虚荣,谈善良,谈友情,谈正直,谈宽容
  不要以为那都是些大人们的话题。十一岁的孩子能懂这些方面的道理了。该懂了。而且,从我儿子,我认为,他们也很希望懂。我认为,这一切和人的内心世界有关的现象,将来也必和一个人的幸福与否有关。我愿我的儿子将来幸福,所以我提前告诉他这些
  邻居们都很喜欢我的儿子,认为他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同学们跟他也都很友好,觉得和他在一起高兴,愉快。
  我因此而高兴,而愉快。
  我知道,一个心灵的小花园,侍弄得开始美好起来了
  2、烛的泪
  这是一条无名的短马路。在北京市区交通图上找不到它。马路左侧,一幢幢高楼比肩耸立;右侧,几乎完全被一座仓库的围墙占据。围墙一人多高,去年国庆节前,刷成灰色。国庆节后,灰色的围墙上开始出现红的、白的、黄的油漆以各种字体书写的广告。于是围墙有点儿浓妆艳抹似的了。这又是一条只有一端可供行人和车辆出入的短马路。它的另一端是小河。小河载入了它的另一端。否则,它的另一端也许会伸延得很长
  就在它的另一端,在围墙沿河畔转角处,有一间小房子。说那是房子,实在降低了房子的标准。因为它太矮了。房盖比围墙还低。也太小了。从外看,并不比书报亭大。房盖是油毡纸的。窗上无玻璃,木条十字交叉钉着蓝塑料布。在它的旁边,是一个比它大些的棚子。棚子只有油毡纸铺的盖儿,没墙。却也不能说没墙,只不过那若算墙,也降低了墙的标准。所谓的墙是用拆散的纸板箱的纸板拼凑成的。下半截拼凑的还挺严实,上半截靠各色塑料布挡风遮雨
  那房子里住着一对儿外地来的乡下夫妻。男人三十来岁。女人二十六岁。他们在那棚子里为北京人弹棉花。他们已在那儿住了五年了。他们的临时居住是半合法的。因为他们每年都能办下暂住证来。这是合法的一面。马路对面的街道给他们办的。他们老实得像只会弹棉花的动物。他们一磨,街道的人心一软,每每网开一面地就给办了。但他们那房子和那棚子,又实属违章建筑,早应当拆除。所幸在路尽头,又在河边,被周围十几株树隐蔽着,一次次地蒙混过关了
  北京虽然是全国消费水平最高的城市之一,却仍有舍不得花一百多元买新被褥,而更愿花十来元钱弹软一床旧棉套的人家。这样一些百姓人家,是那一对儿乡下夫妻的上帝。
  他们实际上已经有一个女儿了。才两岁。在乡下。由他们的父母轮流抚养着。
  春节前,他们原本打算回乡下去与亲人们团圆的。活儿积压得多,就日夜突击地弹。最后一件被人满意地取走了,竟到了四日的下午。而这一天正是除夕呀!
  女人说:你什么也别管了。该收拾的我收拾。快去买晚上的火车票,咱们得争取初一这时候到家是不?
  男人表示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带着一头发一脸一身的棉絮,匆匆地出了门。
  他回来时,女人什么也没收拾。女人在床上酣睡着。那是一张旧单人床。他们给一户人家弹了两件棉套,人家用那张床抵手工钱了。单人床睡不开他们两口子,加宽了一块板,用些砖垫着。女人的睡状,像个困极了的孩子。她的头侧枕在枕上,身子伏着,手臂压在胸脯下边。她的另一支手臂垂在床下;另一条腿也垂在床下。而且,脚蹬着地。仿佛那只脚在酣睡的情况下还使着劲儿似的。显然,男人刚一走,她就那样子扑在床上了
  前几天北京寒冷,这女人感冒了。酣睡着的女人,两颊绯红。一线口水,从她半张着的嘴角流在枕上,竟已积成了一个围棋子般大的珠子。男人搓了搓手,想伸手去摸他女人的脸颊,看她是不是还在发烧?但他的手并没触到她的脸颊。他俯下头去,用自己的脸颊去贴女人的脸颊了。虽然外边的天气很暖和;虽然他的双手并不冷;虽然搓过了他却仍怕自己手凉。女人的脸颊热乎乎的。女人还在发着低烧。女人睡得那么香,并没被她男人的脸颊贴醒。
  男人的心里,倏忽间涌起对他女人的一种大的爱意。确切地说,那更是一种心疼。正是这女人,才使他在北京的这地方,这小房子和这弹棉花的棚子里,坚守了五年啊!这五年里,他们除了睡觉,吃饭,就是弹棉花。他哪儿都没陪她去。她也没单独去过什么地方。更不曾请求他陪自己逛逛北京。他们之间的话语,也一天比一天少了。她最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我胳膊酸死了!而他最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我就不累吗?但是这五年,不惟对他们自己未来的生活,对他们双方的家庭,对他们双方至亲的一些亲人,却是意义极其重大的:他们已为自己积蓄下了两万多元钱。他们靠着在北京弹棉花挣的钱,使双方的父母得以不愁衣食。而且,他们帮助过他们双方的一些穷亲戚。他们的家乡是个贫困的地方。那儿一百元钱可以使数口之家过一个月。五年多的日子里,他们已几十次地向家乡寄回过一百元了想到这些,男人鼻子一酸,眼眶不禁地有些湿了。
  他蹲下去,双手轻轻托起女人的手臂,将她的手臂放到了床上。接着,又那样儿将她的腿也放到了床上。他站起来,望着她犹豫片刻,小心地脱下她的两只鞋。
  女人竟一直没醒。一只手臂压在胸脯下,嘴角继续淌着口水。五年来的冬天,她总穿现在穿的这一件上衣。实际上那是他的一件旧上衣。这一件粗布上衣已经快变成绒的了。五年里它所附着的棉絮,是水所无法洗去的了。若使之重新变成布的,非靠科技的方法用电子分离器不可了。她也和他一样,满头发满脸都是棉尘。这使她的头发和眉看去像是灰白的。然而这乡下女人的脸却长得怪秀气的。毕竟才二十六岁,又是少妇,女人味儿是棉尘所无法消减的
  男人不由得怀着一腔温柔的怜爱吻他的女人。他起先只不过捧起她的一只手情不自禁地亲。那是一只多么纤小的手呀!像十几岁的少女的手。却又是一只多么粗糙的手呀!手心布满茧子。那是被弹棉花的弓子磨的。五个尖尖的手指尖儿,有三个缠着胶条,那是由于指甲两边儿的皮肤开裂了。他亲着她的手的时候,这男人就心疼得流下眼泪来了。他又亲她的额角,他的眼泪滴在她脸颊上。终于的,他忍不住双手捧着她的脸颊,用自己厚实的双唇严密地封闭住了他女人的嘴。女人一时喘不过气儿来,便醒了。女人睁开眼,懵懂似的仰视着他。明白他是在干什么后,推开他坐了起来。她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一条湿痕显现在她蒙了一层棉尘的脸颊上
  她说:你真烦人!
  她男人无声地笑了,眼里还含着泪光呢!
  女人却没发现这一点。
  你脱了我鞋干吗呀!女人一边穿鞋一边说: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呢?怎么哪儿哪儿也没收拾就睡过去了呢
  男人说:没事儿的,一会儿我和你一块儿收拾。
  女人穿好鞋,站起来说:别一会儿,现在就收拾吧!要不该误火车了
  男人说:今天,咱们走不成了
  说得吞吞吐吐。
  女人这才将目光望向男人的脸,自己脸上的表情顿时起了变化。
  你哭过?
  没没有男人掩饰地将头扭向一旁。
  你明明哭过!咱们今晚怎么走不成了?你把买票的钱丢了是不是?你倒说话呀!
  女人急了。
  没丢没丢!今天的票卖光了
  你骗我!
  女人的眼里也出现泪光了。三百多元钱对于他们是一笔大数。女人没法儿不急。
  没丢就是没丢嘛!哎,自打咱俩结婚,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
  男人赶紧掏出钱给女人看。
  女人放心了。女人缓缓坐在床上。失望使这年轻的乡下女人一时发呆。
  有明天的票可我没买。明天都初一了。春节主要过的就是三十儿和初一嘛。初二下午才到家那我考虑来考虑去,咱俩还不如不回去了就在北京过春节吧!咱俩还没在北京过一次春节呀
  女人忽然双手捂脸,嘤嘤地哭了。一年十二个月,天天弹棉花,盼就盼的回家过春节啊!这当女儿的女人太想她的爹娘了!这当母亲的女人太想她的女儿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但,她男人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呀!
  她除了哭泣,无话可说
  于是男人走到她跟前,将她的头连同她的上身搂在怀里,以哄孩子那一种语调说:别哭,别哭哇!五年里,咱们不就是这一个春节没能及时赶回去吗?听话别哭!再哭我可不高兴了!
  女人反而哭得更伤感了。
  爱女人的男人,是她的泪水的闸。女人本能地依赖这一点。她有时候哭,也是想试试那闸对她的感应还灵敏不灵敏。而爱她的男人,此时的表现则尤其温柔。他抚慰她,亲吻她,替她擦眼泪
  女人不哭了以后,男人用半截铅笔在一页纸上写着什么。那看来是一项须认真对待,反复斟酌之事。他大口大口地吸着一支烟,一会儿写,一会儿划。终于定稿了,便抄清在另一页纸上。他将那页纸递给女人看。女人就也走到桌前,拿起铅笔划去几个姓名,添上几个姓名,更改一些姓名后的数字
  再以后,他们点了些钱,揣了那页纸,都顾不上换身衣服,双双赶往邮局。那时已经四点多了,他们怕邮局提前下班,很快地走。男人甚至还扯着女人的手跑了一段路。
  邮局工作人员果然已在盘点业务了。但一听说他们是要往家乡寄钱。立刻予以理解。春节,使得中国人之间格外和气了。见他们取了一打汇款单,人家还告诉他们别急,仔细填,一定将他们的汇款单加进当天的业务里
  汇完了款,女人还想往家乡打长途电话。邮车已经开到小邮局的门口了。邮局工作人员已经往外拎邮包了。男人看了一眼收费电话,脸上显出为难的表情来。人家又说打吧打吧,有多少话只管说,我们等。
  很少被这么和气这么友好地理解过,那话使夫妻俩心里暖烘烘的。
  十几分钟后才终于有人接电话。当然并不是他们的亲人,而是在村部值班的一个老头儿。一听到乡音,不是亲人也是亲人了。妻子双手抖抖地紧握电话,不停地尽说尽说,总之是解释回不了家乡的原因,让老头儿代问自己的父母及亲人们好的话罢了。说到女儿时,女人又流下泪来
  离开邮局,他们走得从容了。男人低着头,脸上显出怏怏不乐的样子。经女人再三问,男人才说:打了十几元钱的电话,你光说你爸你妈和你自己了,也不替我问问我爸我妈的情况,也不替我给我爸我妈拜个年
  女人大惭,一路赔不是。
  一回到家里,夫妻俩就开始收拾。乡下人也保持着干干净净过春节的习惯啊!家是哪儿都收拾干净了,夫妻俩的脸,却快变成黑人的脸了。
  她说:无论如何也得洗个澡。
  他说:对!咱们也享受一次,去桑拿!
  于是妻子接着水管子里的凉水绞了把毛巾,马马虎虎地擦了擦自己的脸,也替丈夫擦了擦脸,就赶紧和丈夫出门了
  在马路对面,在那片楼群间,有洗桑拿的地方。二十五元一位。女人一听价,犹豫了。男人连考虑都不考虑,把钱交了。女人向人家手指的门犹犹豫豫地走去时,男人跟随着。人家大声说:嘿那男的,你跟去干吗?男的在二楼!
  他说:我们两口子
  人家说:两口子也不行。
  他曾听别人讲,北京有让两口子一起洗桑拿的单间,叫什么鸳鸯间。他所以肯花五十元与他的女人来洗桑拿,正是为的此种享受啊!各洗各的,那还叫享受吗?那还值得花五十元吗?
  放心,你不必陪她,有人陪她。
  男人一听这话,眼睛瞪起来了。走到门前的女人,也不由退回了一步。
  人家笑了,说女部正有一个女人在洗着,女人陪女人,你这男人瞪的什么眼睛呀!说如果不是除夕,才不会人这么少呢!
  男人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边往楼上迈,一边回头望他的女人。和自己的女人一起在北京洗一次桑拿,是他五年多的日子里常常梦想之事啊!唉,唉,他沮丧极了
  多大年龄了?
  二十六。
  没结婚吧?
  结了。
  那生过孩子吗?
  生过了
  于是坐在高台上的一个肥胖的女人,眼盯着坐在对面矮椅上的年轻的乡下女人的身子,羡慕得啧啧连声。她被盯得不好意思,只有低垂头。肥胖的女人下了高台,坐到她身旁,自暴自弃地喃喃:我这身子是没治了,喝凉水都长膘儿,再怎么蒸也没用。见她低垂着头不吱声,以为她不愿理自己,悻悻地返回到高台上坐着,以女巫发咒似的语调又说:别看你现在身子长得这么好看,过不了几年也准得发胖,兴许比我还胖哪!我有这方面的专门眼光!她更不知说什么好了。而那肥胖的女人再次下了高台,连往碳热器上泼了几次水,热浪逼人。她觉得窒息,也敏感到对方其实开始嫌她,起身逃了出去
  男人比他的女人洗得还久。因为内心里暗觉二十五元花得亏,就一遍遍往头上用洗发液,往身上打皂。冲尽了就蒸;蒸出汗了又冲。总之他企图将亏了的事儿变成不亏甚而占便宜的事儿
  当他换上带去的一身崭新衣服走到外边时,他几乎不敢认自己的女人了坐在长椅上望着自己的那个女人,真的是自己的妻子吗?她头发湿漉漉的,她脸儿红扑扑的,她整个人看去水灵灵的。她的眼睛好明亮,仿佛她连眼睛也用香皂洗过了;她的嘴唇那么鲜润,仿佛抹了唇膏似的;她换上的新衣服使她显得更秀气了;那一双半高跟的皮鞋穿在她脚上使他看着怦然心动
  在回家路上,男人向女人坦白:其实除夕的列车票最好买了,但他太希望能和她在北京过一次春节了!尽管他也是那么的想家乡,想父母,想女儿
  他问:我是不是做得太不对了呢?
  她叹了口气,依偎着他,有心责备,又那么的不忍
  一回到家里,她就翻出新褥单,新被罩,新枕套,一一换上。于是他们在北京这个半合法半不合法的,寒酸简陋根本没个家样的家,竟也变得充满了家的温馨
  她那么做时,男人从旁看着,有几分舍不得地说:不都是要带回家乡去的么?
  女人被问得害羞起来,微微一笑,瞟了他一眼悄声细语地说:我这不为了咱们好好儿过个春节么?
  他们相互配合着炒了三四样菜。配合得像他们弹棉花时一样默契。男人想起过中秋时还剩下半瓶葡萄酒,找到了,放在桌上。女人就给他和自己各斟了一杯。
  他们的家里没电灯。电业部门不许他们擅自拉电线。他们是一对儿在北京很安分守己的乡下夫妻,五年多的日子里一直以蜡烛照明。一只破箱盖上的蜡烛快燃尽了男人想起了什么,伸手从房顶吊着的小篮子里取出了一个报纸包儿。打开来,是一对红烛。比较粗的一对红烛。他有次花五元钱买的为着这一天,他其实早就在预谋了。
  女人说:两支都点上吧。
  他就将两支红烛都并列着点上了。
  在两支烛光的交相辉映之下,在喝了几口酒以后,女人的脸越发显得娇俏了。男人充满爱悦地看着他的女人。就又想起他们到北京第二年夏天的一件事:那时有人主动介绍她去一家不小的饭店当服务员,说一个月可以挣五百,说还管两顿饭,他们欣然同意了。一年干下来就五六千啊!有天她还穿回了饭店发给服务员的衣服裙子,让他看穿在她身上漂亮不。当然漂亮!使她的模样看去活泼青春。可半个月后她不去了。他再三问她原因,她最后被问哭了,说一名是副经理的男人对她不怀好意。他要去打架,她跪下抱住他腿说:咱们来的时候,不是互相嘱咐了遇事要忍的吗?
  想起这件事,男人内心里对他的女人涌起了无边无限的感激。
  当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开始在电视里播映时,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早早地睡下了。
  在二○○○年的除夕,他们不说二○○○年,因为这个话题实在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也不看春节晚会的实况转播,因为他们没有电视。
  他们在北京的这一个临时的家,那一时刻静悄悄的。因为他们该弹的棉絮都弹完了,不必像往日连夜加工了。
  也没音乐,没相声,没歌曲,没广告介绍,没名人与主持人或名人与名人的侃侃而谈,在寂静之中,在人类已燃用了几千年之久的烛的光耀之下,只闻一个男人对他的女人喃喃喁喁的昵语,以及她唇贴着他的耳对他说的话;只有一个男人对他的女人的爱在热烈地进行着,以及她柔情缠绵地奉献给他的
  忽然,一支红烛说话了:我们照耀着的是什么?
  它问那一支快燃尽的烛。
  两个人。
  被问的烛老泪纵横,以渊博的口吻回答:
  两个人在干什么呢?
  在爱。
  爱是怎么回事?
  爱对人很重要。靠了爱,他们应付起那种叫穷困的命运就容易多了。
  我喜欢照耀两个在爱着的人。
  另一支红烛插话了:我也是。爱看起来很美。让我们将我们的烛光接近吧,让两个在爱着的人感觉到我们对他们的祝福吧!
  于是两支红烛的光首先相互吸引,渐渐的,两个桔色的光环有一段弧吻在一起了。小小的空间顿时明亮许多
  那支已快燃尽的烛,在破箱盖上努力将它的烛光做最后一次腾跃,随即暗淡。
  它说:我不可能继续照耀着他们的爱了,我的朋友,别了!
  它说完,淌下它最后的一行泪,烛光晃了几晃,越缩越小,缓缓地,灭了。
  两只红烛的吻在一起的光环颤抖不已。
  我感激它。它告诉了我们爱。
  我也是。
  它们哭了。烛泪长流。
  男人和女人自然并没听到烛们的话。
  在北京;在二○○○年;在这间半合法半不合法的小房子里;在静悄悄的氛围之中;在吻合着的烛的光环的照耀之下;那男人和那女人的爱,是他们自己为自己举行的庆典
  是他们除夕夜至高的享受
  3、一只风筝的一生
  许多种美的诞生是以另外许多种美的毁灭为代价的,而在这过程和其后,更会有许多无聊的没意思的事伴随着
  这是春季里一个明媚的日子。阳光温柔。风儿和煦。鸟儿的歌唱此起彼伏,
  一丛年轻的叶,在一户人家后院愉快地交谈。它们都正感觉一种生命蓬勃生长的喜悦,也都在预想和憧憬着它们的将来。有的希望做排。有的希望做桅杆,有的希望做家具,有的希望做工艺品
  还有一个说:我才不希望被做成另外的任何东西呢!我只想永永远远地是我自己,永永远远地是一棵竹!但愿我的根上不断长出笋,让我由一而十,而百,而生发成一片竹林
  它的话音刚落,有一个男人握着砍刀走来。他是一个专做风筝卖风筝的男人。他这一天又要做一只风筝。
  他上下打量那一丛年轻的竹。它们在他那种审视的目光之下,顿时都紧张得叶子瑟瑟发抖。
  此刻,对那一丛年轻的竹而言,那个瘦小黝黑其貌不扬的男人,乃是决定它们命运的上帝。他使它们感到无比的怵畏。
  他的目光终于只瞧着那棵不希望被做成另外的任何东西的竹了。他缓缓地举起了砍刀
  不待那棵竹做出哀求的表示,他已一刀砍下--在一阵如同呻吟的折断声中,它的枝叶似乎想要拽住另外那些竹的枝叶,然而它们都屏息敛气,尽量收缩起自己的枝叶避免受它的牵连
  它无助地倒下了
  被拖走了
  做风筝的男人将它剁为几段,选取了其中最满意的一段。接着将那一段劈开,砍成了无数篾子。
  他只用几条篾子就熟练地扎成了一只风筝的骨架。其余的篾子都收入柜格中去了。而剩下的几段,已对他没什么用处了。被他的女人抱出去,散乱地扔在院子里,只等着晒干后当柴烧。
  美丽的,蝶形的风筝很快做好了。它是用兜风性很好的彩绸裱糊成的。
  当做风筝的人欣赏着它的时候,风筝得意地畅想着--啊,我诞生了!我是多么漂亮多么轻盈啊!我要高高地飞翔!
  后来那风筝就被一位父亲替自己六七岁的儿子买去。
  在另一个明媚的日子里,父亲带着儿子将风筝放起来了。它越飞越高,越飞越高,飞到了一只真的蝴蝶所根本不能达到的高度。他们还用彩纸叠了几只小花篮,一只接一只套在风筝线上,让风送向风筝
  许多行人都不由得驻足仰头观望那只美丽的风筝。
  风筝也自高空朝地面俯瞰着。
  它更加得意了。
  它对另一只风筝喊:瞧,多少人被我的美丽和我达到的高度所吸引呀!我比你飞得高!
  我比你飞得高!那些人是被我的美丽和我达到的高度所吸引的!
  另一只风筝不服气起来。
  我飞得高!
  我飞得高!
  我美丽!
  我比你美丽!我像蝴蝶,而你像什么呀!不过像一只普通的毛色单一的鸟罢了!
  于是它们在空中争吵。
  于是它们都不顾风筝线的松紧,各自拼命往更高处升,都一心想超过对方的高度
  不幸得很,蝶形的风筝,首先挣断了控制它高度和操纵它方向的线,从空中翻着斤斗坠落着
  一阵突起的大风将它刮走了
  翌日,一个女人站在自家窗前,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它--它被缠在电线上了
  几只麻雀--城市里司空见惯的、最普通毛色最单一的小东西电落在电线上。它们对那只美丽的、蝶形的风筝感到十分好奇,叽巩喳喳地评论它。不久开始啄它,还大不敬地往它上面拉屎
  第一场雨下起来了
  然后风开始刮得尘土飞扬令人讨厌了
  被缠在电线上的风筝,湿了又干了,干了又湿了。它粘满尘土,肮脏了
  最初它仅能吸引一些人的目光。他们一旦发现它,都不禁驻足望它一会儿,都会说出一两句惋惜的话,或内心里产生一些惋惜的想法。
  风筝不但肮脏了,而且破了。它的用竹篾编扎成的骨架暴露了,像鱼刺从一条烂鱼的皮下穿出来一样。
  一旦发现它的人都赶紧低下头。它容易使人产生不好的联想了。
  只有麻雀们仍愿落近它,仍喜欢啄它。当然,更加肆无忌惮地往它上面拉屎。仿佛它变得越狼狈不堪,越使它们感到高兴似的。
  还有那个女人,也一直在天天隔窗关注着它由美变丑的过程。
  她是一位女散文家。那风筝触发了她的某种文思。于是不久她写成了一篇充满伤感意味的叹物散文发在报上。于是此篇散文一时被四处转载,被收入散文精品文丛之类,不久获奖。
  女散文家用三千元奖金买了一套时装。
  她的亲朋好友都说她穿上那一套时装显得气质特别的端庄,特别的高贵,总之是特别的超凡脱俗。她穿着它出现在文化活动中和社交场合,甚至行走在路上时,常会招来刮目相看的目光。她也十分需要这个。这也能使她那颗女人的心获得极大的满足。她因此暗暗感激那只被电线缠住的风筝不,更真实更准确地说,是暗暗感激俘虏了那只风筝的电线
  有一位摄影家,从报上读到了女散文家那篇散文,并且,也从报上知道她那篇散文获奖了。
  于是有一天,他挎着摄影机,提着三角架按照她那篇散文所提供的线索,来到了她家住的那一条街。男摄影家被女散文家以感伤的文字所描写的一只风筝由美变丑的过程所影响,来为那只不幸的风筝拍一张艺术照片。他的初念并没什么功利目的,只不过受种中年人常常会产生的感事伤怀的心绪的驱使,想以摄影的方式,抒发凭吊某一事物的忧郁情怀罢了。
  他选好了角度,支牢三角架,耐心地期待着光线的变化,连拍
  了一卷儿才离去。
  他将胶卷冲洗出来惊喜地发现,有一张的意境拍得格外之好。他在暗房中又进行了几次艺术处理,使那一张成了很独特的艺术摄影。
  后来他举办了一次个人摄影展,那一张当然也放大了悬置其中。取题为《一只风筝的弥留之际》。
  他是位颇有名气的摄影家。参观的人不少。许多人都在《一只风筝的弥留之际》前沉思冥想,或故作沉思冥想状。
  其实那也算不上是一张怎样出色的摄影作品,只不过看了令人觉得感伤忧郁罢了。
  但当代人的问题是物质生活水平越提高了心情越忧郁;精神生活内容越丰富了精神越空虚;越没多少值得感伤的事儿了越空前地感伤。这是一种时尚,一种时髦,一种病,一种互相传染而且没什么特效药可治的病。人们都觉得自己也处在弥留之际了似的,包括正年轻着的男女。
  替摄影家操办摄影展的经纪人,从人们的神情中预测到了这一艺术摄影的商业价值。他起先估计得太低了。他让手下人暗中将出售标价牌儿为他偷来了,打算再加一个零,或再加两个零
  突然响起了一个孩子的哭叫声:这是我的风筝!我到处找过它!我能认出这就是我那只风筝!
  这孩子曾因失去了那只风筝而非常难过。他和它之间似乎已存在着一种感情了。
  他央求他父亲替他将那摄影作品买下
  当父亲的不忍拒绝儿子,领着儿子找到了那经纪人。
  经纪人伸出了一根指头。
  一千?
  经纪人摇摇头,向那当父亲的出示标价牌儿--一千后已被加上一个零了。
  孩子很懂事。知道这完全超出了父亲的经济实力,噙着泪,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父亲走了
  那摄影作品立即被一位大款买定。大款倒不太喜欢它。他喜欢的是当众在别人买不起时,自己一掷万金买下任何东西的那份儿好感觉。
  那摄影作品被一位大款以万金买定的事见了报,并且此消息报导配有那摄影作品。
  女散文家那天一看报,当即给自己的代理律师拨通了电话--指出这是公然的侵权,甚至是公然的剽窃。因为摄影作品的构思,分明的来自于她那篇不但获奖还被收入散文精品丛书的散文
  于是一场版权官司又见报。
  寂寞的报界大喜过望,炒得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那当父亲的看到了有关报导,心想若说版权,原始版权是属于我的呀!
  他向女散文家和男摄影家同时进行了起诉,使得报界更加大喜过望。电台、电视台也不甘落后,分头进行采访。由于案例独特,律师界终于被诱上钩,自觉不自觉地卷入了大讨论。媒界推波助澜,使讨论发展成了辩论。于是有经济头脑的人,不失时机地就此事组织了一场法律系大学生们的辩论大赛;于是学生们在电视里唇枪舌剑,势不两立;于是有人从中大发广告效益之财;于是引起一位杂文家对此现象的批评;于是引起另一位杂文家的措词激烈的商榷;于是有人支持前者,有人支持后者,掀起了一场杂文大战,使各报战火弥漫,硝烟滚滚。于是引起一部分社会学家的忧患,而另一部分社会学家认为这一切其实很正常,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第二年的春天里的一个日子,在那一户人家后院,那一丛都长高了几节的年轻的竹子,又在愉快地交谈着:
  还记得咱们那个不希望被做成另外的任何东西的兄弟么?可怜的家伙,结果落了个尸骨不全的下场!
  嗨,你不提,我们早把它忘了!我一点儿也不同情它,谁叫它那么狂妄呢!
  那用完了竹篾的男人,又握着砍刀走来了。
  竹们顿时全吓得悄无声息,连一片最小的叶子也不敢抖动一下
  又一只美丽的风筝将诞生了。
  又一根竹四分五裂了。
  许多种美的诞生是以另外许多种美的毁灭为代价的,而在这过程和其后,更会有许多无聊的没意思的事伴随着
  4、老驼的喘息
  我这个出生在哈尔滨市的人,下乡之前没见到过真的骆驼。当年哈尔滨的动物园里没有。据说也是有过一头的,三年困难时期饿死了。我下乡之前没去过几次动物园,总之是没见到过真的骆驼。当年中国人家也没电视,便是骆驼的活动影像也没见过。
  然而骆驼之于我,却并非陌生动物。当年不少男孩子喜欢收集烟盒,我也是。一名小学同学曾向我炫耀过骆驼牌卷烟的烟盒,实际上不是什么烟盒,而是外层的包装纸。划开胶缝,压平了的包装纸,其上印着英文。当年的我们不识得什么英文不英文的,只说成是外国字。当年的烟不时兴硬包装,再高级的烟,也无例外地是软包装。故严格讲,不管什么人,在中国境内能收集到的都是烟纸。烟盒是我按硬包装时代的现在来说的。
  那骆驼牌卷烟的烟纸上,自然是印着一头骆驼的。但那烟纸令我们一些孩子大开眼界的其实倒还不是骆驼,而是因为外国字。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外国的东西,竟有种被震撼的感觉。当年的孩子是没什么崇洋意识的。但依我们想来,那肯定是在中国极为稀少的烟纸。物以稀为贵。对于喜欢收集烟纸的我们,是珍品啊!有的孩子愿用数张中华、牡丹、凤凰等当年也特高级的卷烟的烟纸来换,遭断然拒绝。于是在我们看来,那烟纸更加宝贵。
  文革中,那男孩的父亲自杀了。正是由于骆驼牌的烟纸祸起萧墙。他的一位堂兄在国外,还算是较富的人。逢年过节,每给他寄点儿东西,包裹里常有几盒骆驼烟。造反派据此认定他里通外国无疑而那男孩的母亲为了表明与他父亲划清界线,连他也抛了,将他送到了奶奶家,自己不久改嫁。
  故我当年一看到骆驼二字,或一联想到骆驼,心底便生出替我那少年朋友的悲哀来。
  文革中我还从大字报汇编中得知有人通过画骆驼对党对社会主义进行丑化,并且偌大的画曾悬于人民大会堂。当年的大字报汇编,好比现在的文摘类报刊。将全国各地的大字报内容选编在一起,内容很广泛,也相当耸动。我拥有过的,是挺讲究印刷水平的一册,配有那幅获罪的画。画上的三匹骆驼,看去有些瘦,也有些疲惫。却正因为是那样的骆驼,我觉得恰恰画出了骆驼的精神毅忍。但批判者们似乎偏爱肥的且毛色光鲜的那一类骆驼。他们莫须有地指出,将骆驼画得那般瘦,那般疲惫,还要命名为《任重道远》,不是居心丑化党和社会主义才怪了呢!
  故在当年,我一看到骆驼二字或联想到它,心底便也生出几分不祥之感来。
  后来我下乡,上大学,在10年左右的时间里,竟再没见到骆驼二字,也没再联想到它。
  落户北京的第一年,带同事的孩子去了一次动物园,我才见到了真的骆驼,数匹,有卧着的,有站着的,极安静极闲适的样子,像是有骆峰的巨大的羊。肥倒是挺肥的,却分明被养懒了,未必仍具有在烈日炎炎之下不饮不食还能够长途跋涉的毅忍精神和耐力了。那一见之下,我对沙漠之舟残余的敬意和神秘感荡然无存。
  后来我到新疆出差,乘吉普车行于荒野时,又见到了骆驼。秋末冬初时节,当地气候已冷,吉普车从戈壁地带驶近沙漠地带。夕阳西下,大如轮,红似血,特圆特圆地浮在地平线上。
  陪行者忽然指着窗外大声说:看,看,野骆驼!
  于是吉普车停住,包括我在内的车上的每一个人都朝窗外望。外边风势猛,没人推开窗。三匹骆驼屹立风中,也从十几米外望着我们。它们颈下的毛很长,如美髯,在风中飘扬。峰也很挺,不像我在动物园里见到的同类,峰向一边软塌塌地歪着。但皆瘦,都昂着头,姿态镇定,使我觉得眼神里有种高傲劲儿,介于牛马和狮虎之间的一种眼神。事实上人是很难从骆眼中捕捉到眼神的。我竟有那种自以为是的感觉,大约是由于它们镇定自若的姿式给予我那么一种印象罢了。
  我问它们为什么不怕车?
  有人回答说这条公路上运输车辆不断,它们见惯了。
  我又问这儿骆驼草都没一棵,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离公路这么近的地方呢?
  有人说它们是在寻找道班房,如果寻找到了,养路工会给它们水喝。
  我说骆驼也不能只喝水呀,它们还需要吃东西啊!新疆的冬天非常寒冷,肚子里不缺食的牛羊都往往会被冻死,它们找到几丛骆驼草实属不易,岂不是也会冻死吗?
  有人说:当然啦!
  有人说:骆驼天生是苦命的,野骆驼比家骆驼的命还苦,被家养反倒是它们的福分,起码有吃有喝。
  还有人说:这三头骆驼也未必便是名符其实的野骆驼,很可能曾是家骆驼。主人养它们,原本是靠它们驼运货物来谋生的。自从汽车运输普及了,骆驼的用途渐渐过时,主人继续养它们就赔钱了,得不偿失,反而成负担了。可又不忍干脆杀了它们吃它们的肉,于是骑到离家远的地方,趁它们不注意,搭上汽车走了,便将它们遗弃了,使它们由家骆驼变成了野骆驼。而骆驼的记忆力是很强的,是完全可以回到主人家的。但骆驼又像人一样,是有自尊心的。它们能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了,所以宁肯渴死饿死冻死,也不会重返主人的家园。但它们对人毕竟养成了一种信任心,即使成了野骆驼,见了人还是挺亲的
  果然,三头骆驼向吉普车走来。
  最终有人说:咱们车上没水没吃的,别让它们空欢喜一场!
  我们的车便开走了。
  那一次在野外近距离见到了骆驼以后,我才真的对它们心怀敬意了,主要因它们的自尊心。动物而有自尊心,虽为动物,在人看来,便也担得起高贵二字了。
  后来我从一本书中读到一小段关于骆驼的文字有时它们的脾气竟也大得很,往往是由于倍感屈辱。那时它们的脾气比所谓牛脾气大多了,连主人也会十分害怕。有经验的主人便赶紧脱下一件衣服扔给它们,任它们践踏任它们咬。待它们发泄够了,主人拍拍它们,抚摸它们,给它们喝的吃的,它们便又服服帖帖的了。
  毕竟,在它们的意识中,习惯于主人是它们自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不久前,我在内蒙的一处景点骑到了一头骆驼背上。那景点养有一百几十头骆驼,专供游人骑着过把瘾。但须一头连一头,连成一长串,集体行动。我觉有东西拱我的肩,勉强侧身一看,见是我后边的骆驼翻着肥唇,张大着嘴。它的牙比马的牙大多了。我怕它咬我,可又无奈。我骑的骆驼夹在前后两匹骆驼之间,拴在一起,想躲也躲不开它。倘它一口咬住我的肩或后颈,那我的下场就惨啦。我只得尽量向前俯身,但却无济于事。骆驼的脖子那么长,它的嘴仍能轻而易举地拱到我。有几次,我感觉到它柔软的唇贴在了我的脖梗上,甚至感觉到它那排坚硬的大牙也碰着我的脖梗了。倏忽间我于害怕中明白它是渴了,它要喝水。而我,一手扶鞍,另一只手举着一瓶还没拧开盖的饮料。即明白了,我当然是乐意给它喝的。可骆队正行进在波浪般起伏的沙地间,我不敢放开扶鞍的手,如果掉下去会被后边的骆驼踩着的。就算我能拧开瓶盖,也还是没法将饮料倒进它嘴里啊,那我得有好骑手在马背上扭身的本领,我没那种本领。我也不敢将饮料瓶扔在沙地上由它自己叼起来,倘它连塑料瓶也嚼碎了咽下去,我怕锐利的塑料片会划伤它的胃肠。真是怕极了,也无奈到家了。
  它却不拱我了。我背后竟响起了喘息之声。那骆驼的喘息,类人的喘息,如同负重的老汉紧跟在我身后,又累又渴,希望我给他喝一口水。而我明明手拿一瓶水,却偏不给他喝上一口。
  我做不到的呀!
  我盼着驼队转眼走到终点,那我就可以拧开瓶盖,恭恭敬敬地将一瓶饮料全倒入它口中了。可驼队刚行走不久,离终点还远呢!我一向以为,牛啦、马啦、骡啦、驴啦,包括驼和象,它们不论干多么劳累的活都是不会喘息的。那一天那一时刻我才终于知道我以前是大错特错了。
  既然骆驼累了是会喘息的,那么一切受我们人所役使的牲畜或动物肯定也会的,只不过我以前从未听到过罢了。
  举着一瓶饮料的我,心里又内疚又难受。
  那骆驼不但喘息,而且还咳嗽了,一种类人的咳嗽,又渴又累的一个老汉似的咳嗽。
  我生平第一次听到骆驼的咳嗽声
  一到终点,我双脚刚一着地,立刻拧开瓶盖要使那头骆驼喝到饮料。偏巧这时管骆驼队的小伙子走来,阻止了我。
  因为我手中拿的不是一瓶矿泉水,而是一瓶葡萄汁。
  我急躁地问:为什么非得是矿泉水?葡萄汁怎么了?怎么啦?!
  小伙子呐呐地说,他也不太清楚为什么,总之饲养骆驼的人强调过不许给骆驼喝果汁型饮料。
  我问他这头骆驼为什么又喘又咳嗽的。
  他说它老了,说是旅游点买一整群骆驼时白搭给的。
  我说它既然老了,那就让它养老吧,还非指望这么一头老骆驼每天挣一份钱啊?
  小伙子说你不懂,骆驼它是恋群的。如果驼群每天集体行动,单将它关在圈里,不让它跟随,它会自卑,它会郁闷的。而它一旦那样了,不久就容易病倒的
  我无话可说,无话可问了。
  老驼尚未卧下,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瞪着双眼睇视我,说不清望的究竟是我,还是我手中的饮料。
  我经不住它那种望,转身便走。
  我们几个人中,还有著名编剧王兴东。我将自己听到那老驼的喘息和咳嗽的感受,以及那小伙子的话讲给他听,他说他骑的骆驼就在那头老驼后边,他也听到了。
  不料他还说:梁晓声,那会儿我恨死你了!
  我惊诧。
  他谴责道:不就一瓶饮料吗?你怎么就舍不得给它喝?
  我便解释那是因为我当时根本做不到的。何况我有严重的颈椎病,扭身对我是件困难的事。
  他愣了愣,又自责道:是我骑在它身上就好了,是我骑在它身上就好了!我多次骑过马,你当时做不到的,我能做到
  我顿时觉他可爱起来。暗想,这个王兴东,我今后当引为朋友。
  几个月过去了,我耳畔仍每每听到那头老驼的喘息和咳嗽,眼前也每每浮现它睇视我的样子。
  由那老驼,我竟还每每联想到中国许许多多被啃老的老父亲老母亲们。他们之被啃老,通常也是儿女们的无奈。但,儿女们手中那瓶亲情饮料,儿女们是否也想到了那正是老父老母们巴望饮上一口的呢?而在日常生活中,那是比在驼背上扭身容易做到的啊!
  中国许许多多的底层民众,他们之巴望被关怀的诉求,也往往像一瓶责任饮料,握在各级官员手中,他们是否很乐于为民众解渴呢?那其实往往比在驼背上扭身难不到哪儿去。即使难,做不到,他们会因而内心里不好受吗?
  天地间,倘没有一概的动物,自远古时代便唯有人类。我想,那么人类在情感和思维方面肯定还蒙昧着呢?万物皆可开悟于人啊!
  5、玉顺嫂的股
  九月出头,北方已有些凉。
  我在村外的河边散步时,晨雾从对岸铺过来。割倒在庄稼地里的苞谷秸不见了,一节卡车的挂斗车厢也被隐去了轮,像江面的一条船了。
  这边的河岸蕤生看狗尾草,草穗的长绒毛吸着显而易见的露珠,刚浇过水似的。四五只红色或黄色的蜻蜓落在上边,翅子低垂,有一只的翅膀几乎是在搂抱着草穗了。它们肯定昨晚就那么落着了,一夜的霜露弄湿了它们的翅膀,分明也冻的够呛,不等到太阳出来晒干双翅,大约是飞不起来的。我竟信手捏住了一只的翅膀,指尖感觉到了微微的水湿。可怜的小东西们接近着麻木了,由麻木而极其麻痹。那一只在我手中听天由命地缓缓地转动着玻璃球似的头,我看着这种世界上眼睛最大的昆虫因为秋寒到来而丧失了起码的警觉,一时心生出忧伤来。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的季节过去了,它们的好日子已然不多,这是确定无疑的。它们不变得那样还能怎样呢?我轻轻将那只蜻蜓放在草穗上了,而小东西随即又垂拢翅膀搂抱着草穗了。河边的土地肥沃且水份充足,狗尾草占尽生长优势,草穗粗长,草籽饱满,看去更像狗尾巴了。
  梁先生
  我一转身,见是个少年。雾已漫过河来,他如在云中,我也是。我在村中见到过他。
  我问:有事?
  他说:我干妈派我,请您到她家去一次。
  我又问:你干妈是谁?
  他胹腆了,讷讷地说:就是就是村里的大人都叫她玉顺嫂那个我干妈说您认识她
  我立刻就知道他干妈是谁了
  这是个极寻常的小村,才三十几户人家,不起眼。除了村外这条河算是特点,此外再没什么吸引人的方面。我来到这里,是由于盛情难却。我的一位朋友在此出生,他的老父母还生活在村里。村里有一位民间医生善推拿,朋友说治颈椎病是他绝招。我每次回哈尔滨,那朋友是必定得见的,而每次见后,他总是极其热情地陪我回来治疗颈椎病。效果姑且不谈,某类盛情却是只有服从的。算这一次,我已来过三次,认识不少村人了。玉顺嫂是我第二次来时认识的那是在冬季,也是在河边。我要过河那边去,她要过河这边来,我俩相遇在桥中间。
  是梁先生吧?她背一大捆苞谷秸,望着我站住,一脸的虔敬。
  我说是。她说要向我请教问题。我说那您放下苞谷秸吧。她说背着没事儿,不太沉,就几句话。
  你们北京人,知道的情况多,据你看来,咱们国家的股市,前景到底会怎么样呢?
  我不由一愣,如同鲁迅在听祥林嫂问他:人死后究竟是有灵魂的吗?
  她问得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是从不炒股的。然每天不想听也会听到几耳,所以也算了解点儿情况。
  我说:不怎么乐观。
  是么?她的双眉顿时紧皱起来了。同时,她的身子似乎顿时矮了,仿佛背着的苞谷穗一下子沉了几十斤。那不是由于弯腰所至,事实上她仍尽量在我面前挺直着腰。给我的感觉不是她的腰弯了,而是她的骨架转瞬间缩巴了。
  她又说:是么?目光牢牢地锁定我,竟有些发直,我一时后悔。
  您也炒股?
  是啊,可你说不怎么乐观是什么意思呢?不怎么好?还是很糟糕?就算暂时不好,以后必定又会好的吧?村里人都说会的。他们说专家们一至是看好的。你的话,使我不知该信谁们了只要沉住气,最终还是会好的吧?
  她一连串的发问,使我根本无言以对。也根本料想不到,在这么一个仅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里,会一不小心遇到一名股民,还是农户!
  我明智地又说:当然,别人们的看法肯定是对的至于专家们,他们比我有眼光。我对股市行情太缺乏研究,完全是外行,您千万别把我的话当回事儿否极泰来,否极泰来
  我不明白
  就是总而言之,要镇定,保持乐观的心态是正确的
  我敷衍了几句,匆匆走过桥去,接近着是逃掉
  在朋友家,他听我讲了经过,颇为不安地说:她肯定是玉顺嫂,你说了不该那么说的话
  朋友的老父母也不安了,都说那可咋办?那可咋办?
  朋友告诉我:村里人家多是王姓,如果从爷爷辈论,皆五服内的亲戚关系,也皆闯关东的山东人后代,祖父辈的人将五服内的亲戚关系带到了东北。排论起来,他得叫玉顺嫂姑。只不过,如今不那么细论了,概以近便的乡亲关系相处。三年前,玉顺嫂的丈夫王玉顺在自家地里起土豆时,一头栽倒死去了。那一年他们的儿子在上技校,他们夫妻已攒下了八万多元钱,是预备翻盖房子的钱。村里大部份人家的房子都翻盖过了,只她家和另外三四家住的还是从前的土坯房。丈夫一死,玉顺嫂没了翻盖房子的心思。偏偏那时,村里人家几乎都炒起股来。村里的炒股昏热,是由一个叫王仪的人扇乎起来的。那王仪曾是某大村里的中学的老师,教数学,且教得一向极有水平,培养出了不少尖子生,他们屡屡在全县甚至全省的数学竞赛中取得名次及获奖。他退休后,几名考上了大学的学生表达师恩,凑钱买了一台挺高级的笔记本电脑送给他。不知从何日起,他便靠那台电脑在家炒起股来,逢人每喜滋滋地说:赚了一笔或又赚了一笔。村人们被他的话挑拨得眼红心动,于是有人就将存款委托给他代炒。他则一一爽诺,表示肯定会使乡亲们都富起来。委托之人渐多,玉顺嫂最终也把持不住欲望,将自家的8万多元钱悉数交付给他全权代理了。起初人们还是相信他经常报告的好消息的。但再消息闭塞的一个小村,还是会有些外界的情况说法挤入的。于是又有人起疑了,天天晚上也看起电视里的《财经频道》来。以前,人们是从不看那类频道的,每晚只选电视剧看。也开始看那类频道了,疑心难免增大,有天晚上便相约了到王仪家郑重咨询。王仪倒也态度老实,坦率承认他代每一户人家买的股票全都损失惨重。还承认,其实他自己也将两口子多年辛苦挣下的十几万全赔进去了。他扇忽大家参予炒,是想运用大家的钱将自家损失的钱捞回来
  他这么替自己辩护:我真的赚过!一次没赚过我也不会有那种想法。我利用了大家的钱确实不对,但从理论上讲,我和大家双赢的可能也不是一点儿没有!
  愤怒了的大家哪里还愿多听他从理论上讲什么呢?就在他家里,当着他老婆孩子的面,委托给他的钱数大或较大的人,对他采取了暴烈的行动,把他揍的也挺惨。即使对于农民,当今也非仓里有粮,心中不慌的时代,而同样是钱钞为王的时代了。他们是中国挣钱最不容易的人。明知钱钞天天在贬值已够忧心忧心忡忡的,一听说各家的血汗钱几乎等于打了水漂儿,又怎么可能不激眼呢?兹事体大,什么五服内五服外的关系,当时对于拳脚丝毫不是障碍了
  第二天王仪离家出走了,以后就再没在村里出现过。他的家人说,连他们也不知他的下落了。
  各家惶惶地将所剩无几的股渣清了仓。
  从此,这小村的农民们闻股变色,如同真实存在的股市是真真实实的蟒蛇精,专化形成性感异常的美女生吞活嚥幻想共享富裕的人。但人们转而一想,也就只有认命。可不嘛,些个农民炒的什么股呢?说到底自己被忽悠了也得怨自己,好比自己割肉喂猛兽了,而且是猛兽并没扑向自己,自己主动割上赶着喂的,疼得要哭叫起来也只能背着人哭到旷野上去叫呀!
  有的人,一见到或一想到玉顺嫂,心灵还会倍受道义的拷问与折磨大家是都认命清仓了,却唯独玉顺嫂仍蒙在鼓里!仍在做着股票升值的美梦!仍整天沉浸于她当初那8万多元已经涨到了20多万的幸福感之中。告诉她8万多已损失到1万多了也赶紧清仓吧,于心不忍,怕死了丈夫不久的她承受不住真话的沉重打击;不告诉呢,又都觉得自己简单不是人了!我的朋友及他的老父母尤其受此折磨,因为他们家与玉顺嫂的关系真的在五服之内,是更亲近的
  朋友正讲着,玉顺嫂来了。朋友一反常态,当着玉顺嫂的面一句接一句数落我,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无非是说我这个人一向不懂装懂,自以为是,由于长期被严重的颈椎病所纠缠,看什么事都变成了不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云云。
  朋友的老父母也参予演戏,说我也曾炒过股,亏了几次,所以一谈到股市心里就没好气,自然念衰败经。
  我呢,只有嘿嘿讪笑,尽量表现出承认自己正是那样的。
  玉顺嫂是很容易骗的女人。她高兴了,劝我要多住几天,说大冬天的,按摩加上每晚睡热乎乎的火炕,颈椎病必有减轻
  我说是的是的,我感觉痛苦症状减轻多了,这个村简直是我的吉祥地
  玉顺嫂走后,我和朋友互相看看,良久无话。我想苦笑,却连一个苦的笑都没笑成。
  朋友的老父母则都喃喃自语。
  一个说:这算干什么?这算干什么?
  另一个说:往后还咋办?还咋办?
  
  我跟那礼貌的少年来到玉顺嫂家,见她躺在炕上。
  她一边坐起来一边说:还真把你给请来了,我病着,不下炕了,你别见怪啊!
  那少年将桌前的一把椅子摆正,我看出那是让我坐的地方,笑笑,坐了下去。
  我说不知道她病了。如果知道,会主动来探望她的。
  她叹口气,说她得了风湿性心脏病,一检查出来已很严重了,地里的活儿是根本干不了了,只能慢慢腾腾地自己给自己弄口饭吃了。
  我心一沉,问她儿子目前在哪儿。
  她说儿子已从技校毕业了,在南方打工。知道家里把钱买成了股票后,跟她吵了一架,赌气又一走,连电话也很少打给她了。
  我心不但一沉,竟还疼了一下。
  她望着少年又说,多亏有他这个干儿子,经常来帮他做点儿事。问他:是叫的梁先生吗?
  我替少年回答是的,夸了他一句。
  玉顺嫂也夸了他几句,话题一转,说她是请我来写遗嘱的。
  我一愕,急安慰她不要悲观,不要思虑太多,没必要嘛。
  玉顺嫂又叹口气,坚决地说:有必要啊!你也不必安慰我了,安慰我的话我听多了,没一句能对我起作用的。何况你梁先生是一个悲观的人,悲观的人劝别人不要悲观,那更不起作用了!你来都来了,就耽误你点儿时间,这会儿就替我把遗嘱写完吧
  那少年从抽屈里取出纸,笔以及印泥盒,一一摆在桌上。
  在玉顺嫂那种充满信赖的目光的注视之下,我犹犹豫豫地拿起了笔。
  按照她的遗嘱,子乌虚有的22万多元钱,二十万留给她的儿子;一万元捐给村里的小学;一万元办她的葬事,包括修修她丈夫的坟;余下3000多元,归她的干儿子
  我接着替她给儿子写了封遗书:她嘱咐儿子务必用那20万元给自己修一处农村的家园,说在农村没有了家园的农民的儿子,人生总归是堪忧的。并嘱咐儿子千万不要也炒股,那份儿提心吊胆的滋味实在不好
  我回到朋友家里,将写遗嘱之事一说,朋友长叹道:我的任务总算完成了。希望由你这位作家替她写遗嘱,成了她最大的心愿
  我张张嘴,再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序、家信、情书、起诉状、辩护书,我都替人写过不少。连悼词,也曾写过几次的。遗嘱却是第一次写,然而是多么不靠谱的一份遗嘱啊!值得欣慰的是,同时代人写了一封语重心长的遗书;一位母亲留给儿子的遗书;一封对得住作家的文字水平的遗书
  这么一想,我心情稍好了点儿。
  第二天下起了雨。
  第三天也是雨天。
  第四天上午天终于放晴,朋友正欲陪我回哈尔滨,几个村人匆匆来了,他们说玉顺嫂死在炕上了。
  朋友说:那,我还真不能陪你走了
  他眼睛红了。
  我说:那我也留下来送玉顺嫂入土吧,我毕竟是替她写过遗嘱的人。
  村人们凑钱将玉顺嫂埋在了她自家的地头,她丈夫的坟旁。也凑钱替她丈夫修了坟。她儿子没赶回来,唯一能与之联系的手机号码被告诉停机了。
  没人敢作主取出玉顺嫂的股钱来用,都被他那脾气不好的儿子回来了问责,惹出麻烦。
  那是一场极简单的葬事,却还是有人哭了。
  葬事结束,我见那少年悄悄问我的朋友:叔,干妈留给我的那份儿钱,我该跟谁要呢?
  朋友默默看着少年,仿佛聋了,哑了。他求助地将目光望向我。
  我胸中一大团纠结,郁闷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同样不知说什么好
  6、多余的话
  我虽然不上网,也没有微博但对网上言论的不负责任,早已有知。
  太多的朋友打电话问我25日究竟在搜狐读书会上说了怎样一番话,故我以下话是回答朋友们的询问的。
  当时话题不知怎么谈到了现在和从前;我的原话基本是这样的80年代以降,中国调动了极大的思想力,才终于结束了造神时代,结束了10年文革恶梦,倘有人以为回到从前中国才有前途,并且真那样了,那
  我只有选择移民或自杀。我毕竟是过来人,对文革是怎么回事有切身感受。倘四人帮晚被粉碎几年,我在复旦的下场亦悲惨矣。倘那样的时代又卷土重来,我这种人断无好下场。移民语,自杀语,乃对那样一个
  时代之嫌恶语耳。
  一个听觉正常的人,断不至于将如果回到从前误听成如果还是现在这种错误是令人惊讶的!
  我曾给邀请我的张耀杰打电话,问他怎么会出那种错误?他说认得对方,会要求对方删除。而朋友们告诉我,竟没有。
  我也很奇怪,那么多人听到我的原话,居然没一个人说我的原话不是那样的。
  当然,这些话,确实多余。
  我一向认为中国之现实问题虽多,却只有面对现实才能加以改造。从七十年代和六十年代,是根本找不到什么有希望的中国的依据的。一两句针对今天的文革言论,并不能实际改变什么。
  我理解的革命者是勇于善于改革现实的人,而非文革时期的造反派。中国之希望断不在那些当年极凶恶的人身上!

兄长:http://sanwenzx.com/jingdian/mingjia/2011/70893.html

                         

发布时间:2019-07-25 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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