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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云/作
那是块一亩半的自留地。一拃高的青绿黍苗紧密地挤在一起，彼此争夺着更多的阳光、雨露和土地的营养。
姥爷猫着腰，小心翼翼地间苗。夕阳金灿灿的光芒，映照在姥爷的蓝色褂上子、黑色薄棉裤上、白灰的头发上、藏青的旱烟袋上……像一幅画，那个画面的定格记忆，让我后来想到了罗立中的油画《父亲》。而在当时，八九岁的我跟着姥爷到自留地里干农活，完全是玩票的心态。田野里的清新而杂乱的风、飞来飞去的蝴蝶和蜂蜜、田埂上盛开的小野菊……更让我着迷。除此以外，我也喜欢跟在姥爷的屁股后面，姥爷对我有点宠溺，我做什么，他都不会发火责骂我。姥姥会因为我不去刷牙，满院子追我，训斥我，而姥爷只会呵呵笑。
姥爷爱抽自制的旱烟，旱烟袋和烟锅儿从不离身。他身上总有一股旱烟的味道，有一点点刺鼻，有一点点独特的让人安心的暖味。
“拔掉当中儿的三四棵，留下一棵壮实的就行……”姥爷认真地指导着我。
“为啥要拔掉它们，它们要是都长大，不是产量更高吗？”我好奇地问。
“都留下，都长不好……哎，那棵苗壮，别拔它啊，拔旁边那棵小的……晓云，你要不去那边杨树底下玩吧……”姥爷好脾气地说。
“不嘛，我要和姥爷一起干活儿……”我撒娇的语气。
“好吧……”姥爷看了看被我踩坏了的一棵黍苗，摇摇头，又点点头，憨憨笑着，扭头猫腰，专注地间起苗来。一个黑灰色的影子在落日余晖中勾勒出一个跃动的轮廓，越来越小，仿佛要融入如烟如梦、苍茫无边的暮色中，消失不见一般。
“姥爷……”我放弃了间苗，向那一团黑影跑去，还是呆在姥爷身边，闻着姥爷身上的旱烟味最安心……
我一直没有写关于姥爷的文字。明天，又是一年清明节。我的姥爷在天边消失也已经二十多年了。还记得我刚上大学不久，暑假回家，忽然看到窗台下妈妈晾晒的缝了白布的鞋……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又忽然沉入无尽的深渊……谁去世了？我急切地问妈妈，妈妈说，你姥爷。我便哭，抱怨妈妈为什么不早点通知我，让我参加葬礼，送姥爷最后一程。
关于姥爷，他的出生、他的经历和他的死亡，我所知甚少。他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我总是想不起他的脸部的细节，就像是那口干涸的老井，怎么也无法记起它曾经被水蓄满时的样子，又像是拉扯着心脏的一个梦，纵然五感慢慢消失，那印在心头的第六感知却顽固地荡漾到现在。
写姥爷这篇文字之前，我不打算去向三个舅舅和妈妈作具体调查，那是他们心中的父亲，不是我灵魂深处的感受。
但凡一个普通农民是没有什么传记的，如果子孙后代能把心中的思念化作感性的文字，也许可以更加告慰那早已化作碧泓又重获新生的魂灵。当然，这或许也只是我聊以自慰的一厢情愿。但，也好。
我从十四个月到初中毕业，差不多就是和姥姥姥爷一起生活的。那是一个叫羊圈庄的小村子，等于我的故乡，不过我曾因嫌弃羊圈这个称呼而很少和外人说起它，直到后来村里有个老人讲了一个故事，大意是这里风水很好，还有个高大上的名字，叫什么凤凰城，还是凤凰村的，什么皇上，还是大官要霸占它，村人惊惶，立即改名羊圈庄，名字难听，就幸存了。原来是这个名字保护了村民。姥爷祖辈生活在这里，姥爷姓任，这是当时的我喜欢的，似乎比姓苟、姓朱要光荣得多。
想起姥爷，便会想起一种洗不掉的烟火味道。
姥爷，应该是中等身材，瘦削，长脸，眼睛不大，嘴唇偏厚。应该是少言寡语，因为抽旱烟，老是被呛得咳嗽。应该是总穿着黑色棉裤，夏天是特别薄的那种，冬天的棉裤系着绑腿带。
姥爷一家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好像听姥姥说，姥爷年轻时候做过豆腐，磨过剪子，大概属于副业，老本行还是种地。他出生于民国初期，应该也经历了这几个阶段：佃农、土地改革、合作社、人民公社、联产承包责任制……一个没有接受过文化教育、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的命运，就是大河里的一滴水，总是会被淹没在时代的大潮中，随波逐流，跌宕起伏。贫穷，匮乏，挣扎，劳作，与生存搏斗，抚育子女……而这些，也只是以我此刻的现实心态去抽离地观照，共情。那时候的我，却是投入其中，不谙世事的，困顿之余，充分享受着农村生活的那份浪漫。
我喜欢姥爷家的小院，也喜欢跟着姥爷去地里。不上学的时候，我便跟着姥爷间苗，种玉米，扳蘑菇，挖甜茎菜，去瓜地房……有时坐着骡子车，有时坐着手推车，有时被姥爷背着，有时被姥爷牵着手……“三队的社员到场院分粮食了……”大喇叭里传来大队书记的吆喝声，我便跟着姥爷姥姥去场院里，他们在计算着几斤几两，我把姥姥偷塞给我的白萝卜咬得咯嘣脆。尽管没人计较，姥爷也几乎不会去做这种事情。用姥姥的话说就是，姥爷活得善良，以至于窝囊。
姥爷是全村人口中的老好人，除了姥姥不这么认为。我不懂二十三岁的姥爷为什么会对十四岁刚过门的姥姥粗暴冷待，也不懂为什么抗日战争结束后，村子里来了八路军、解放妇女的时候，姥姥为什么没有离开姥爷。姥爷活到八十多岁，姥姥活到九十二岁，他们六十年的婚姻生活经历了太多的风雨，有过太多怨恨，却还是延续了下来。
在我的记忆中，他们一直为了家而操劳，没有风花雪月，只有柴米油盐，然而，谁说茶米油盐里没有最质朴的情感呢？在灶膛里冒出葵花、菜籽、高粱秸秆浓烟的时候，家就有了生机和情意。
姥爷是一个很手巧的人。他给我做的小木轮车，只有巴掌那么大，拉上黄土和石子，我满院子跑；他用高粱杆给我做马和马车；他还上树给我捋下榆钱，给我做榆钱饭……姥爷对孩子们很上心。妈妈在三十里地外的工厂工作，有一次，姥爷不知道从哪里买了老猪头，还是牛头，他彻夜没睡，用灶火煮了一夜，第二天背着熟肉，步行三十里地，去给妈妈送，当时妈妈应该是被感动得无以复加，所以多年来多次提及，念念不忘。
最让人难忘的是那天的午饭后。我上了初一，我周日放假回到姥爷家。阳光从窗户纸上照进来，照在炕头上的还没出去干活的姥爷身上，照在趴在炕上的我写英语单词的作业本上……姥爷忽然说头疼得很。
之后疼痛越来越烈。怎么办？叫来舅舅们，去镇医院吧！医方说姥爷平时血压高，可能是脑溢血，住院，输液，吃药……姥爷的命保住了。然而出院后，姥爷的眼神再没有了以前的清亮，本来寡言的他也基本丧失了语言功能。之后姥姥犯了腰疼病，到妈妈家休养，剩下他一个人生活，不过他还会每天中午走到村西头舅舅家吃午饭；还会每次等月份牌变成红色，翘首以盼，等待我放假回来；还会指着电视机的频道按钮，孩子般咿呀表达着想要换频道的诉求……妈妈每次去，都会检查他的饭柜，他有些健忘，乃至月饼长了绿毛。
然后，我到县城读高中，到外地读大学，忙忙碌碌，每一年里都很少回村见他。再然后，就是那双白布鞋，那个令人震惊的伤痛。
我把这份伤痛压在心底，很少主动去思念他，以至于都想不起他的模样。可是我经常梦到他，看不清脸，却能感受他那份烟火的苍茫。我有时很后悔，中学时放寒暑假从没有好好陪陪他，总是当天去当天回，是我嫌弃那低矮破旧的房子和脏乱的土炕吗？那里曾经是我的家，有我和姥爷姥姥一起度过的美好岁月啊！又想，姥爷疼爱我，会原谅我的年幼无知吧？这应该不是我的一厢情愿。
关于姥爷的死，至今我也不很清楚原因，据说舅舅见他状态不太好，打算第二天搬被褥去陪他睡，谁知道第二天去了一看，发现一屋子的烟，姥爷已经没有了呼吸……是他抽旱烟失了火一氧化碳中毒，还是心梗、脑梗？人没了，缘由变得虚无。宛如消失在天边的彩霞，无论绚烂，还是平凡，终归都成暮色，化作如烟往事。
姥爷的生命在大千世界中，也许如尘埃般没有存在感。然而，于三个舅舅和妈妈，于我们这些孙辈们，却是永恒的想念。这份想念，因有一份难以承受的沉重，所以，我总是抑制不诉，今年借清明节的契点，写下来，希望并相信能告慰姥爷以及所有姥爷爱护过的亲人们。
二十多年了，“老好人”姥爷定有了一番美好的机遇。而我此刻，仿佛那个跟在姥爷身后和他一起间苗的小丫头一样，闻着那个烟火味才安心。只是这烟火的味与色的来源，是那块自留地里他坟头上燃烧的三炷香与纸钱。姥爷，你好好的，我们都好好的哦。
后记：近几年每到清明节就会想念这几年去世的姥姥、爸爸和老公公，总是很少说起姥爷，不是不想，也许是因为时代久远，也许是因为没能参加葬礼，心下戚然。愿姥爷一切安好！愿逝去的亲人们一切安好！愿所有人一切都好！感恩，祝福！
发布时间：2023-06-09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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