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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老屋的后边，满坡满野都是茶树，那是一位伟人在学大寨的年代留下的丰功伟绩。后来土地包产到户，大家都忙着打理自己的那一亩三分责任田，茶园就荒废了。漫山遍野的茶树却像赌着气似的年年疯长。清明节的十来天，刚下过几场细细的春雨，茶山便在暖暖的春风中醒来了。村里的大娘大婶，叔伯嫂子们全都放下手中的农活，上山采茶。
人们忙碌起来，茶山生动起来!
每年这个时候，母亲总会领了我们姊妹三个上山采茶去。母亲背一只大背篓，我们三姊妹各挎一只小提篮。一颗颗谷粒般大小的茶叶儿经了我们母子四人的手，安静地躺进了背篓里。嫩绿，柔软，带着春天的气息。为了赶时间，中午饭是不用回家吃的。母亲早已经备下了干粮：每人一个饭团，一个红薯，外加两片咸菜条。母亲笑微微看我们姊妹三个狼吞虎咽地吃完，又捏下一个小饭团塞进小妹的手中，然后直起身，捶一捶腰，说：加一把劲，我们今天能采一背篓。
黄昏时分，回到家里，母亲又开始忙开了。父亲烧火，母亲把新采的茶叶倒进一口大铁锅里不停地翻炒，使劲地揉搓。满满一篓茶叶最后只剩下可怜的一小团。母亲把这些炒好的茶叶倒进一个圆簸箕里，匀匀地拔拉开：这一堆卖了是老大老二的学费钱，这一堆换成小妹的粑粑钱，这一小堆就留给你老爸解解馋吧!老爸喜欢喝茶。忙完一天的活计，咕嘟咕嘟灌一上大碗，解渴;饭后，坐在屋前老柚子树下，呷一口，够味!
日子轻轻悄悄地在那些嫩绿的芽尖上跳跃，清贫的生活，在母亲的清明茶里，晶莹，透亮，滋味十足!
在清明茶香里，三个儿女就这样长大成人：大儿外出打工，女儿嫁作人妇，我在一所乡村小学做了老师。茶山依然年年吐绿，你依然采茶，只是不再将那些清明茶换作儿女们的书本和零食。你把它们小心地留着，留给你的丈夫和你的儿子。
乡村教师的生活比清明茶更苦涩。领着一群鼻涕长流的孩子，上课，下课，教室，寝室，孤独，落寞，连娶个媳妇都成了难题。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学会了喝茶，喝下那苦苦涩涩，黄黄绿绿的茶汤。端起父亲那只黑漆猫孔的搪瓷盅子，一仰脖子，咕嘟一声，茶水落肚，寂寞入定。(那一刻，我开始明白父亲为什么爱喝茶。是想要把生活的苦痛都一口咽下么?)母亲不懂茶，正如不懂她的丈夫和她的儿子一样。她就那样不声不响地，待我喝完一盅，再默默地续上。
再后来，我调入了一所镇里的小学。接触的人多起来，生活开始热闹起来：红男。绿女，烈酒，肉香，领导冷冷的问候，朋友明朗的笑容............品完了酒香与肉香，尝过了喧嚣与浮华，我却分外想念那一盅清茶。于是，爱上茶。于是案头渐渐丰富起来：兄弟捎来的西湖龙井，朋友赠送的成都碧螺春，领导慰问的铁观音，自己廉价购买的土茶叶.........可母亲的清明茶依然是我的最爱。夜阑人静，独坐窗前，捻起几片清明茶放入杯中，冲上滚烫的开水，看那些茶叶儿们在杯里自在地游弋：或伸展，或蜷缩，或慢慢上浮，或缓缓沉降，嫩绿的色彩一丝儿一丝儿静静地浸开，氤氲的茶香在空气中弥漫。浅浅地嘬一口，苦苦的，涩涩的，略带糊味，还有母亲手指间的汗味。茶杯里，母亲，我总看到你比那片清明茶更瘦的脸。
又是一年清明节了。茶山依然吐绿，可那个喝茶的男人(我的父亲)却已去到了另一个世界。不知道老人家是否还常常咕嘟一声灌下一口茶汤?只是你再也喝不到母亲亲手为你采下的清明茶了。你不如儿子有福气啊!
母亲也更老了。一头花白的头发常揪得儿女们心疼。我原来想要把她接来和我一起过，可她却有自己的理由：你们要还房贷，要供儿子，我还行，不用麻烦你们!可是，母亲，你养大三个儿女何曾怕过麻烦?你就不能让我为你麻烦一回吗?
昨天，她还兴致勃勃地向我提起，后山的茶树又发芽了，清明节前采下的茶新鲜，要给我采点去!没等她说完，我赶紧转身，脸上热热的东西已顺颊而下。回过头，我轻声地埋怨她。
母亲，儿子爱喝那节前的清明茶，可我更爱你!你的芬芳足够我品味一生!
接下来，请让儿子腾出捧着茶杯那那只手，搀扶着你的肩膀，静静地走完最后的岁月!
发布时间：2022-03-28 1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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