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庄村的记忆

在我的印象里，高庄村就像是一座被人遗弃的孤岛。
从地理位置而言，她是偏僻的；从行政管辖及政务服务而言，她似乎是一个盲点；从人口数而言，五十多户，三百多口人，是全镇人口最少的一个村落；从交通而言，在永固镇十数个村子中，通往高庄村的道路是唯一没有完成硬化和拓展的，由此给交通带来了极大的不便。向北，距离永固镇有七公里，向西南，距离227线有近三公里路程，且道路亦较崎岖，往往要步行或骑摩托车才能畅通无阻，遇到下雨天或是下雪天，道路就更加难行了。
我们义诊队去的时候是仲夏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车子在坑洼不平的石子路上颠簸着。幸好两侧是一大片绿油油的麦子和油菜，还有一条迂回曲折的河流紧紧依偎着石子路的一侧缓缓而流，显得温顺可爱，我们才不至于对她现出原本已经在心中滋生的不乐。我们一边谈论这里的偏僻，一边从车窗里看着沿路的景致。道路不远处的几片荒滩里，养蜂人已经搭建好了吃住的帐篷以及用黑色的塑料布做就的简易棚厕，蜂箱也已堆垒整齐，帐篷旁的狗无所事事，偶尔发出一声慵懒的吠叫。太阳能蓄电板安静地躺在一旁的空地上。天空阴沉，蜜蜂都在蜂箱里休息。养蜂的女人斜倚在帐篷的门口，望着远方。一丛又一丛的狼毒花开的正艳，油菜花也已经在零零洒洒地开放了。原野里却一片宁静，一切似乎都沉浸在细雨的氤氲中默不出声。在十字路上颠簸了半个小时，远远地看见一处被林荫遮蔽着的若隐若现的村庄。领路的老王说：前面就是高庄了。
在村口下了车，一阵寒意迎面而来，几个人都禁不住打起了寒战，无不埋怨这是一个鬼地方了。许是雨水充盈的缘故，杨树皆壮硕高大，正挂着满树的杨絮。村道是用混凝土硬化了，却鲜有人迹，路面上积着一些羊的粪便、枯草、杨絮，显得污迹不堪。大多数人家的门上都挂着铁锁。成群的麻雀在树枝间、村道上、麦秸垛旁肆无忌惮地跳跃着，叽叽喳喳地鸣叫着。有几户人家的屋墙已有倾裂，透过门缝，院落里，屋顶上荒草成丛，铁质的门窗多已锈迹斑斑。往年的麦秸垛还堆在门口，已成黑锈色，散发出一阵阵发霉腐朽的味道。有一家的门口竟然存留着一条数年以前碾麦碾地的石头磙子这是一件让许多现在的人都感到久违的农具了！像这类已经不多见的还有架子车，木耙，榔头，耧，甚至镰刀等等，已逐一被现代的农业机器所取代了。忽然觉得，相对而言，这是一个在现今的时代里，还未被完全同化依然保留着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鲜有的村庄！我想起了我的故乡，想起了近年来去过的诸多村落，许多已经被规划、整修的千篇一律了：一样的门楣，一样的院墙，栽一样的树，而那些被搁置、被淘汰的粑耧、单犁、架子车、铁叉、木锨、簸箕、芨芨草编制的筐等已在历史的发展中寿终正寝了随着城镇化建设的快速发展，随着一系列制度、政策的落实，这无疑是农村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也必将是农村发展史上一个难以泯灭的痛点。但可以肯定的是，时代和科技的发展把农民从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血汗劳累中解放出来了，农民和土地的感情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农民可以不完全依靠土地而生存了！
环顾这个有些荒凉而孤寂的村落，在这样的时刻，在初次面对她的时刻，我竟然不知道要对她说些什么。也许我应该说：你好，村庄。也许应该说：再见，村庄
同去的老王去联系村委会的主任和书记，没想到回来后却唉声叹气，一片骂声：全都走了，全都走了！熟悉的那几个也走了！只剩下十几个老家伙！。我们面面相觑。许久，老王提议去一位姓韩的老人家去：他们家肯定有人呢，儿媳妇眼瞎，老汉还养着几十只羊，想走也走不了！。也只能如此，虽然人很少，但工作还必须要开展！老王前面走，我们紧随其后。到了老王所说的韩老汉家，却见用铁栅栏做的院门大开，门口堆着一堆羊粪筏子。院门南边的一段院墙危若傾卵，全靠两截木棍鼎力支撑着！一进院门，老王就叫韩老汉的名字，叫了三声，却见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从堂屋里缓缓地走了出来，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也从后院里跑了出来。妇人倒也熟悉老王，待老王说明了来意，她便很客气地让我们进屋里去。同时就嘱咐那少年：快去麦地里叫爷爷奶奶去！。少年腼腆地冲着我们笑了一下就健步如飞地跑出院门去了。我们进了屋门，老王低声说道：她眼瞎呢，心却亮着，除了不能做饭，却能照看好这个家呢！。妇人随在我们后面复又缓缓地进了屋，却只站在屋地上和我们说话，老王则去通知几个在家的老年人。我们刚要开口，妇人却先说话了：你们随便坐，我看不见，想给你们倒杯茶也不方便！。我们一一推辞，让她坐下说话，夫人却坚持站着。一块有健谈的同事和她拉家常，不想却一下子打开了妇人的话匣子。年轻的时候，眼睛就不好，但还能看得见，谁知道生完女儿后就完全看不见了，瞎摸了二十年，给家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洗洗衣服，接水喂喂牛羊。就是供孩子上学难啊！女儿学习好，一直得奖状呢桌子上的那些奖状大部分都是女儿的，去年考上大学了，在兰州上呢。儿子学习也好，今年上高一了。也得了好几次奖状呢，现在全级六十几名就是没钱供啊。一大家子，吃喝拉撒就靠他们的爹和爷爷奶奶，现在听说庄稼地里种什么都不值钱，羊也降价了，我就干着急没个法儿，连女儿儿子长什么样也不知道说着，妇人竟抽泣起来！我们看着一旁桌子上堆放整齐的一摞奖状心里想打倒了五味的瓶子。寒门出贵子，不过现在政策好了，再坚持一下，把儿子也供出学来，您们的好日子也就来了呢！我们安慰她。夫人逐渐停止了抽泣，只是点点头，脸上倒漾出一丝笑意来。这个当儿，老王通知的老年人已陆续来了，我们按照程序开始义诊检查。妇人摸索着，便缓缓出门去了。外面的雨点却有些大起来，敲打着院子里几个水盆、一块塑料布，仿佛发出了急促而悲痛的呐喊声。
检查了五位老爷爷老奶奶，方才出去的少年伴着一位老爷爷一位老奶奶进屋了。老爷爷身材魁梧，腰背略有些驼，他带着一顶破旧的帽子，进门就脱了有些潮湿的衣服，一一向我们打招呼。老奶奶头发花白，穿一件灰色格子外套，双腿由于关节炎的缘故，有些变形，走路一跛一跛地。声音却洪亮如鈡：你们都来了啊，给你们倒茶啊！。我们正忙，仍推辞了。就让他们准备一下，进行检查。前面几个还未走的老爷爷老奶奶就和他们开玩笑：你们六七十的人了，还检查什么呢，我们都盼着死呢，活着没啥意思了！。老奶奶却笑着说：谁不想死呢，我今年六十九了，他爷爷七十五了，就是不敢死！我的孙子要是考到大学里去，我死了也没牵挂了去年血压高，正好查查！。老奶奶的一句话，宛如一柄利剑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心窝！是啊，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撼动人心，更能让人泪如雨下的语言呢它胜过一千一万句豪言壮语，胜过一次又一次的承诺和铮铮誓言！我想起了诗人余秀华写给她父亲的诗：其实我知道，父亲到90岁也不会有白发/他有残疾的女儿，要高考的孙子/他有白头发/也不敢生出来啊！，这和老奶奶如出一辙的语句，若不是亲身感同身受过，若不是有一颗万难不可摧其志的心，又如何能做得到，如何能坚持下来呢？！都说世间人最苦，人何其是最苦啊！
做完最后一位老爷爷的各项检查后，雨停歇了。我独自到外面的田野里去。一大片的绿色，一大片的金黄，浩浩荡荡。田野被寂静笼罩着，静的能听见一滴露水滴落的声音，能听见一只蚂蚁在草丛中爬行的声音。苍茫世界，一切生命都不过是沧海一粟，各有各的命运，各有各的遭际，各有各的生存方式！然而，在这一片的安静里，我却听到了震耳发睽的对寂寥的告别声，对荒芜的控诉声，对生命生生不息、与多桀命运坚强抗争的赞美声！而这声音似乎也越来越强大，越来越高过麦子，高过油菜，甚至高过那些高大的白杨，在阴沉的天空里，久久回荡，久久蔓延
　　　　　　　　　　　　　　　　　　　　　　　　　

发布时间：2023-04-17 08: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