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考无聊记

　　
　　作为教师职业活动的监考，很可能是自有人类历史以来最为无聊的事情，当然得说之一，因为咱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与之相比。这种无聊，有过于参加有领导大吹法螺的各种会议；等晚点的火车飞机或者看电视中的选美比赛，甚至远过于看某大台固定时间播放并覆盖世界六分之一人口的新闻节目。
　　一般高考的第一场考试的意义，尤其显得无比重大。若是九点正式开考，工蚁似的教师们都会带着凝重庄严和略显紧张的表情，在八点甚至是七点四十就集中在考务室。将象征着资格和待遇的监考员胸牌戴好，在签到簿上写下自己姓名达到的时间。等本监考组相当于组长的验卷员从保密员那儿领到一袋袋的试卷，便一一分发给每个监考室的两位监考员。确定无疑后一一签名。然后再听主考说应该怎么样的无比正确的指示，中心思想就是不许出错，一但出错，就会有一系列的不幸降临到失误者身上，比如，你从此失去了监考员的珍贵资格，失去了年度评为优秀的可能，作为教师的能力就会被证明是不合格等等。威胁完毕，教师们就打起十二分精神，静等进入全省考试指令规定的时间程序。
　　第一场考试，都会在忐忑不安的考生前面宣读他们已经知道的考场规则。如不许携带手机等电子产品、不许带书本资料，不许交头接耳等等很多不许，而考生基本上面带麻木，漠然听之，仿佛地铁的乘客听到不许在车厢大小便的广播时的那种感觉。差十分钟时，便按规定将密封好的试卷袋高高举起，向众人展示，表明密封状态未遭别有用心的破坏，并按要求，让坐在前排考生过目检验并签名确认，以示两个监考者尚不曾提前撕开泄密，还算是清白可信。然后，将密封条轻轻地揭下，把沉甸甸的试卷从中缓缓拿出，像沉埋地下的秦砖汉瓦，穿越了两千年的时空到了发掘者的手下，重见了天日的神秘神奇的时刻。考生们便像鲁迅笔下的看客，伸长了鸭似的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即将降临在他们眼前、决定他们成败命运的、需要他们解答的秘密。两位监考员分别AB卷，将试卷一一发下，可怜的考生们便如饥似渴地扑向试卷，紧张地阅读着试卷上面的文字，有胸有成竹面带笑容者；有茫然无措大惊失色者；当然更多的是看不出面貌变化和心底活动的，大概是会做的不出意料之外，不会做的，也在意料之中，因此至少都有着淡定的从容。不论如何，只要听得正式的铃声打响，并伴有请考生开始答卷的清悦的指令声响时，就会听得刷的一声，刚刚还有的悉悉索索的轻微杂音便立即统一为鸦雀无声，三十个苦读十二年的莘莘学子便调动起全部的心思，全神贯注，操笔点画，向命运挑战。从此而后到结束，属于考生的时间，在此以后，监考者便无景可看了。也就开始了监考中无聊而艰难煎熬的时光。
　　接踵而来的，便是漫长的等待。监考员按规定，不许看考生以外的东西，因此为了保证监考员的行为符合要求，更高地位的监视者就通过高清摄像头监看着监考员走动是否频繁、坐姿是否正确、表情是否精神等细节，并收集起来作为一天监考结束时以资褒贬总结的翔实的材料。简直就是《一九八四》中大洋国外党党员被电屏监视的微缩局部模拟版。
　　既然不许看考生之外的其他事物，但考生又一律沉浸在紧张的思考中，无遐他顾，一律低头，使你无从看起。那只有驴拉磨似地转圈，或慢步子轻步调顺时针转圈，或轻步调慢步子反时针踱步；但这种动作又被严格限定，因为据更高的监视者的居高临下的观察后得出结论，说监考者的频繁转圈会影响考生的心情，进而会影响考生水平的正常发挥，更有甚者还会影响考试的成败和未来的前途。所以，转圈行为非同小可，干系重大，非有必要，不能轻易转圈。于是规定，两个监考员，只能一前一后，以坐着的姿态完成整个监考。
　　在监考这种重大场合，作为监考员，是没有任何自选动作的自由，都是规定动作。因此，在开始和结束的中间，只有坐着左顾右盼这唯一一个规定动作可做。当然坐着的不会是令人遐思的沙发大班椅，只能是那种小而硬的学生座椅板凳，无论臀部的丰瘠，坐在上面的成人都不会产生任何舒适的美感。当然让监考老师能够舒服地坐着监考，这听起来好像让臭老九变成了黑老大那样，也会让很多人感到心理和生理上的不适。所以，监考教师当然只能这样坐。
　　在面积小而硬的座椅板凳上枯坐一会儿后，你就会油然地发现，坐在板凳椅子上，如果不与其他的行为比如坐着看书下棋、坐着喝茶聊天、坐着打盹迷糊，坐着看电影听音乐、坐着打情骂俏暗送秋波、坐着生气吵架怒目相向等等日常行为联系在一起，必须坐着却无人相谈、无书可读、无盹能打、更不能听音乐看电影，那实际上坐着就像是一种对心灵的惩罚，体验的是度日如年的煎熬，这种感觉大约同坐以待毙没什么两样。白居易《上阳人》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的旷妇幽怨于此得以直接体悟。
　　以一种姿态坐久了，身体的不满感的阈值抵达了心理可承受的临界点。于是，换个姿势，比如跷起二郎腿，然后还可以左右互换；带来瞬间的舒适。当然跷起了二郎腿后，还可以抖动着假装惬意，这不算违规，但突然觉得形象不大好，很可能被监督者看到后予以高贵的鄙视，而且面相学说，这种抖腿的猥琐坐姿是男人败家的凶兆。于是，为了家兴和美，赶紧收起，敛衽正姿，做正人君子状。
　　但坚持了一会儿后，发觉正人君子的姿态也不是像我等缺乏毅力者所能维持，内在的那种渴求舒适安逸的令人堕落的力量，快速壮大并侵蚀瓦解着正襟危坐的心力和努力。到最后强大到抵抗它要支付极大的精神成本，而那些原本支撑自己端起架子的精神，仿佛都纷纷变节背叛，起义投降，理想的状态因此无法继续下去。最后只能无奈地放弃，让随心所欲成为节省精神成本的最好选择。于是转换状态，躬身向前，支颐膝上，很明显，这种状态也难得讨好，于是再变换姿态，双手背到椅背后，两手相握，脚蹬地面，伸腿直腰将公开场合能合法可做而又不变态可憎的数种姿态重复轮换，变换组合，感觉动作的丰富一定耗费了丰富的时间，但再看手腕腕间廉价的手表，却发觉时间极为小器地只过了一小会儿，与自己的心理预期相差巨大。一种被奸商算计吃亏的挫败感伴随着绝望感添加在无聊的心头，又一次地验证了苦长乐短的颠扑不破的世间真理。
　　外在的动作无法使人安稳枯坐，于是只能乞求于波动起伏繁复杂多的内心。将心底存储积留着的大大小小的往事一一地翻腾出来，再一次审视和追忆，发现令自己不快乐的事情都是那般的清晰----借钱不还的那人那事；被人拒绝的难堪羞愧；无法下台的贻笑大方；张口结舌的理屈词穷；错认颜标的张冠李戴等等场景，细节不但没有随着时间被消磨褪色，反而感觉得更加鲜艳锐利，是原本就这样还是在想象中被雕凿成这样，已经是无迹可求了，而且，在这种孤寂无靠之下，这些也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可以拿出来当作消磨时光的道具，这就算是物尽其用了。而这些重温的细节，让自己又一次进入当时的状态，再一次体验了当时的情感，并且徒劳地想象，如果当时像我现在这样睿智从容地举措，事情就可能不会是实际上的那样，而当时竟然那样多愚少智地做了，现在回想来简直是不可理喻，愚不可及，让现在的自己感到了扼腕长叹，鞭长莫及的遗憾。恨不能乘了时光机返回到当时，以现在的明智圆通去纠正当初因为阅历和年轻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错误缺漏。让自己面对自己的历史时，就可以像那些写自传的名家一样，因为完美无缺而理直气壮，以至于足以拿出来向别人炫耀着示威，表示自己从来就有如此了不起的天生素养，以证明自己是被遮掩着的明珠，被掩埋的赤金。迟早得成功。但，那被时间凝固了的遗憾，已经无法改变了。面对这些有缺陷的历史存货，只好安慰自己：五十而知四十九非，人都是这样的，狠狠地在心底说声罢、罢、罢！就算放过了当初的自己。其实，不放过又如何？难道还自暴自弃抑郁一辈子不成？将不快的记忆曝晒了一番后，放了回去。
　　然后，转换感觉的方向。在从心里企图找出一些愉快的记忆来把玩。但是，久远的快乐让事情的细节已经变得若隐若现，当时愉快的感觉到了现在却上升成为理性的记忆。而已经不是当初那种生理上愉快的感觉反应。虽然当初的快乐是肯定的，但到了现在，回忆当时如何快乐却是相当地不肯定。因为快乐易逝而苦痛难消，所以人性中就有着趋乐避苦的本能。过去的快乐在记忆中散漫成碎片，要想拼凑当初完整的感觉，反而是一件劳神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于是，还是从这种感觉撤退出来。再把思维感觉放到当下来寻找惬意和快乐，这时会发现，当下的快乐非常具体，而且鲜活明快，因为有着非常实际的指向，比如公布的好消息说要给若干年没涨工资的教师们增加工资了；于是揣摩着这个好消息让想象延伸了出去，看看涨了工资的未来还有哪些盼头？还有，自己被宣布为某种人才而得到作为伯乐的上司的提拔和重用。这种好消息使人有了荡漾在心底又不好公开表示出来的快乐----虽然我快乐是因为让领导先得到了快乐的结果。但是，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没有牺牲付出，哪有胜利的喜悦？而且是与伯乐领导形成了双赢结果的快乐，因此这种快乐不但有预见的增长，而且未来的收益将会有力地弥补现在的付出。这种愉悦的感觉也是相当地情景化。个中愉快，不但具体化而且还隐秘化，不能为外人所道，只能独乐乐尔。离开这种具体，不能感觉。当然，刍荛草末的教师，绝大多数属于有益无害的微生物群落，可以整体被蔑视而不必担心他们有反攻倒算的本领。但依旧有着普通生物都有的、可以憧憬的快乐----深谋远虑地围堵成功的目标；深思熟虑地设计得利可靠的路径；挖空心思地搜寻有用的跳板；心思细密地谋篇布局等等这种运用理性而来的愉快，虽然并未立即实现，但足以给自己展示自己的天分和才华，而且很可能很逼真地哄骗着自己，觉得想象的一切说不定有实现的希望。这时候，觉得这样枯坐着就太消极，无法运用和展露自己的智慧，于是就会在心思翻腾中，生出无法端坐而很想干些什么的冲动。这种想法刺激得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当然走圈是违禁的，于是只能在原地活动活动四肢的筋骨，灌几口冰凉的瓶装水，压制一下因为圈禁而形成张力的内心冲动。当然，快乐和不快乐的回忆客观上振奋了精神，让原来面无表情的五官，在监视器中看来有了丰富和饱满的欣快，这至少让更高的监视者可以合理化地认为是一种敬业的令人满意的表情。
　　当一种无聊给了这么多的使人心灵劳动的机会时，我们似乎就对无事生非产生异于传统的解释。因为无聊得只有反求诸于自己平时积淀在心中的、那些可以公开的或者是见不得人的各种故事。使原来心灵的仓库来一次大变动，就像一种样式中呆久生厌了的房屋，有时要东搬西挪以求新的感受一样。虽然并未增添更多的物件摆设，但却增添了全新的感觉体验。在无聊中无法躲藏的人，大约内心就会很丰富，在无事而无聊的境遇中，就能创造出平常不会有的心境。枯燥无聊成为了内心丰富多彩的伪装。两极原来是相通的。最好的后面连带着最坏的一面，最平淡与最丰富相连相合；最无聊的情境却会创造出最美妙的心境，心境通达的是无垠的世界。当你在走向了这个世界时，才会觉得，若换个角度看，无聊不过是对人性创造力的勾引和召唤。所以，周文王拘羑里而演周易，不就是因为囚禁中的无聊成就了他洞悉天地跨越千古的伟业吗？所以，非无聊无以静心，非静心不能通天意，而通达天意则何拘之有？
　　 　　　　　　　　　　　　　　　　　　　　　　　　　

发布时间：2023-06-19 0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