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传来敲门声。我打开门,看到他那辆二六式自行车在门边放着,掉了漆的车把上,各挂着一个用包装带编的提篮,里面放着他干活的工具。在后座上,绑着的那条小扳凳上镶嵌着一块磨凹了的磨刀石。
两年里,他这是第三次来我家錾磨。
我家的石头磨,盘在门外。打过招呼,他便开始干活。
我接下来的工作:泡茶、拿烟,然后准备早饭(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要管他饭。他疑惑的说,可不能少给钱,我还要喝上两盅)。
我泡好茶。他停下手里的活,坐在石凳子上。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把烟蒂上的火和刚衔到嘴上的烟对着慢慢的抽着,然后满上茶水,喝了起来。
这时,便从他那稀稀拉拉的胡须下面,没剩下几棵牙齿的嘴里,涛涛不绝地重复上两次说过的他以前的辉煌。
那时农村还没有电,石磨就是磨粮食的设备,家家户户基本上都有,可是懂錾磨技术的人却很少。谁家要想錾磨,必须提前预约。等到那一天,你一大早骑着自行车去请人家,若是去晚了,他不一定被谁请走。你又要去找他,并且还要向人家赔不是,问人家什么时候有空,然后二次去请。好不容易把人请了来,你还要好吃好喝的伺候他。临走人家的工钱还不少拿。那样的日子让人羡慕不已,用一个字来形容:美。
以后村子里安上电。电磨的兴起慢慢的代替了石磨。他们的生意也就淡了下来,早已没有往日的光景。现在你要是錾磨(村子里的石磨少之又少),打个电话,他就赶快过来,不用你再去请他,也不用再好吃好喝的伺候他。他自认为手艺好,一直坚持到现在。
我想起《无用的本领》说的一个故事。一个年青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学会屠龙的本领。毕竟龙很少。十几年后,龙被杀没了,他失了业。到后来,这个人连饭都吃不上了。
当时我很纳闷。龙是何等神奇:上得了天,入得了海;能吞云,会吐雾;见首不见尾,来去无踪影。甭说是屠龙,就算伤到它,这个人也非等闲之辈。何至于后来落到如此地步。
今天有了答案。
吃过早饭。他告诉我,每天都很忙,中午饭早点开,他还有两家的磨要錾。我想:若是他说的是实情,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一天的收入也很可观(每盘磨六十元)。这时他以前的老顾主从这里路过,送给他一兜头大尾巴小的黄瓜。还告诉我,去年冬天看到他穿的单薄,送给他一件旧大衣。然后又小声对我说:现在找他錾磨的人很少;锵剪子、磨菜刀,一天能挣几个钱。说完摇了摇头,走了。
十点钟我们便开饭。有上两次的经验,我试探的问:这次能不能不喝酒啊。他的脸立马沉下来,不高兴的说:咱不能坏规矩。我给他倒酒的时候,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马上转晴。喝着酒便又重复起他精彩故事。
下午1点多,我送他出门。他步履蹒跚的推起单车。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看到他推车的样子,老远就鸣笛。我有些担心,在后面跟着。他走到村口大树下,把单车斜靠在树干上,顺势倒在一块大青石上。
我来到他身边,坐下来。看到他两眼闭着,红褐色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稀稀拉拉的胡须下面两片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像是说着什么。
我想,他已经陷在自己编织的精彩故事里流连忘返、乐不思蜀了。
转念又想,现在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国家每月都发给生活补助,失去老动能力的人还会有底保,他不会再像屠龙的人那样没有饭吃。
发布时间:2022-11-19 1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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