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小事

大年小事 天刚亮，春云妈就起来了。 大年初一的早晨，刮着微风，有点清冷。横贯院子的一根平时晾衣服的铁丝上，彩色的纸条幅时不时“哗啦哗啦”地摆动几下。宽不足三米的地面上散落着鞭炮的纸屑，空气中飘荡着残留的硫磺味。 南屋三家都还没有起床，棉帘子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大年夜大家都睡得晚。春云妈把院子里的纸扫到一起，堆到东墙下的角落里。打开大门，往街上瞅了一眼，除了两只东嗅嗅西瞅瞅的狗，没有一个人来往。孩子们一会儿都过来，得把压岁钱准备出来，她提醒着自己。人老了，记性是越来越差了，再大的事，转过身就忘了。 回到房里，墙上的挂表只有七点半。“快回来了”，春云妈嘟囔了一句，往锅了添了几飘水。扯了一张纸，坐在灶台前，裹了点瓜子皮，点着了，极快地扔进灶膛里，又用炉铲铲了点瓜子皮盖在点着的纸团上，铲了点面煤，插上吹风机。火苗由小变大，哄地一声猛烈地着起来。 用纸“就”火（引火），是她来县城才学会的。来县城住，她是不愿意的。老两口都六十多了，离开村子到城里，又没地种，不能养鸡养猪，吃啥呀？五个孩子都住进了县城，时头八节回来，都得跑一百多公里，话题就不免转到让老两口搬到县城去。拖了两三年，春园说给他爸找了个下夜的活，就是晚上在超市值班室睡一夜，有个盗窃、火灾、意外呀什么的，就报告一声。“没什么苦，咋也比你种地轻闲，一个月一千二百块钱”，春云爸想，搬就搬吧，“两个月挣的就比一年种地强”。春云妈还是不想搬，到城里做甚了，住个鳖肚楔子似的小房，没地，也不能养个鸡喂个猪。最后，春云、春园、春生姊妹仨回家都回家劝，“你们年岁大了，我们回来一趟不容易，有个病呀痛呀的，我们误不起班，一个班都一百多块呢”。春园媳妇也快生了，他丈母妈下世早，没人照料。想到孩子们的为难，六十多岁的老俩口最后还是搬了。 好在还有点积蓄，归置归置买了一套平房。有自己的房住，算是搬到县城里的农村老年人中的富户，但老家底是彻底抖搂干净了。自己住正房，南屋的小房就分间租了出去，每间每月100块钱，三间一个月也能拿三百块。 到了城里，生火做饭，竟然成了第一个难题。村里住的时侯，庄稼秸杆都烧不完，做饭哪里用得着烧煤，也就是冬天生炉子用点，一年用不了一吨。到了城里，没有了成堆的柴火，做饭就只能烧煤，一年两吨也不够用了。烧煤就得用引火柴，在村里时，有柴火底子，煤搭上就着。到了城里，没柴火，煤就怎么也引不着。刚搬时正好是秋天，她就跑四五里地到城外的林子里扫树叶，装袋子背回来，预备着引火用。于是院子里堆满了一袋子一袋子的树叶，到了夏天树叶就被雨水沤烂了，一条街上都闻到得烂树叶子味。后来就和街坊领居学着用纸、锯沫、瓜子皮引火，慢慢也就学会了，一张废纸、一小把锯沫就能引着煤面。不过，一到生火的时候，春云妈还是会想起村里的成堆成堆的柴火。 春云爸该回来了。锅里的水己经“沙沙”地响开了，春云妈在锅里放了个饭架，把昨天的剩菜放在上面。盖上锅，把昨天晚上包好冻在院里的饺子端进屋里。摆了一净箅，坐到锅子去。又把剩下的一盆端到院子里，用塑料布盖上。今天孩子们都回来，昨天晚上饺子没少包，包一净箅就放院里冻一箅，满满一大盆。 回到屋，把泡着的两大盆骨头换了水，展起腰来，锅上的蒸汽己经起来了，整个屋子矇矇眬眬。门哗楞一声响，虽然看不清，也知道是春云爸回来了。 春云爸进屋的时侯，菜板己经摆上了炕。春云爸上炕时，饺子就端上来了，还有热好的一盘羊头肉。 “春云他们说今天都来吧？”春云妈知道问什么，“都来，春云、春兰、春生、春园媳妇、春明早上都打了电话，春兰一家子昨个坐到接神才走的，包了一晚上的饺子。”老两口两个闺女，三个儿子，孙子外甥己经九个了。 “春生两口子没过来？”春生是住得离他们最近的一个。 “晚上九点多，他媳妇打了个电话，说亮亮瞌睡了。”亮亮是春生的儿子。 “就春兰跟你熬年了？”抿了一口酒，春云爸问。他每天晚上七点去下夜，家里就剩下春生妈。 “春园八九点钟一家子来了，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路远，说大年里街上没出租。”到了城里，好象是一家人到了一块了，实际上东一个，西一个，地方大，一年也见不上几回面，过年都不在一块住。不象在村里，过年一条炕上一家人坐一宿。 “春云女婿去跟我坐了会儿，单位接神买了一万块钱的炮，李经理、张会计放了半个多钟点。”大年夜放炮叫“接神”，城里人也这么叫。现在说到“一万块”时，春云爸己经不再咂舌。这几年单位买炮花的少了，前几年怎么也得两、三万。 “骨头都用水泡好了吗，一会儿吃货们就都来了。我得睡会，一晚上叮里咣啷地放炮，没睡好”。把碗筷往前一推，春云爸斜靠在窗台上，看着老伴收拾。 “煮上骨头你再睡，洗完锅就煮，春生一家子就快来了。”刚进腊月，春云妈就买了一整付猪骨头，后来想想，人口多，可能不够，又到超市里买了十斤排骨。 “今年的压岁钱要不别给五十了，给上一百？丽娜奶奶说要给丽娜500，街上人家都给二、三百，林林今年刚上大学，亮亮初中也住校了，要不他们多给点？”春云妈在老伴漂洗骨头的时候说。压岁钱年年涨，孙子外甥多，钱数一直没敢往上涨，和街坊邻居说起来，好象自己的孩子不是亲生的一样。 骨头洗涮干净了，一块块码到锅里，满满的一大锅。做两人的饭时，显得大而无用的锅，现下显得小了。 “都是二三百了，少了不好看。”春云妈坐在灶前引火。 “一个压岁钱，也赶行情，年年涨，林林小时侯还给过五毛钱呢。”春云爸擦干手，习惯地甩了甩，“给那么多，不过日子了？” “你还记得的是老皇历，那时不是图个喜庆吗，”春云妈把勺子递给他，春云爸撇着锅里泛起的浮沫。 他知道五十是有点少，听公司里的人说，他们给孩子的压岁钱至少五百、一千，张经理的孩子压岁钱都是一万一万的，关键是自己孙子辈多又挣得少。 “都给上一百吧，孩们出去别让别人笑话，亮亮给上个三百，念书住校零花，加点营养。”关于今年给多少压岁钱，老两口己经合计了好几回，春云爸一直没有吱声，今天不作决定是不行了。 “林林念大学，不给了？第一年，作个榜样。”春云妈把调料袋子、酱油瓶子一样样摆在锅台上，看着春云爸一把一把地往锅放。 “这点酱油不上色，那天买的好酱油呢，”接过春云妈递过来的瓶子，往锅里细细地倒着，沸腾的汤水迅速被染成了酱红色，春云爸嘱咐春云妈说，“给五百吧，等大学毕业了，你想给人家也不要你的了。” “家里的钱够不，”春云爸盖上锅，“不够就拿上卡取点，卡上还有三千五六吧，大年初一银行取款机也不停”。 “还够，家里还有二千二，”春云妈前三天就跟南屋的瑞仙去银行取了，全是新崭崭的票子，排队排了两个多钟头，都是取新钱、换新钱的老头老太太。 春云爸去西屋睡觉。春云妈算来算去，林林五百、亮亮三百，明明、艳云、乐乐七个，一个一百，一共是一千五，算过来算过去，算了几次，都是这个数。想到西屋和春生爸对对，春生爸己经睡着了。她数出一千五，叠放整齐，放在饭橱的角落里，去洗菜切菜。 想来到城里的几年，也就是大年这几天还算得上闲在。刚来城里的时侯，艳云和乐乐还没出生。林林、亮亮们姊妹五个不是念小学，就是上幼儿园。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不是出外打工，就是夲地上班，白天里孩子就得自己带。上学的要按时照顾吃饭，还没上学的就得不错眼珠地看着。林林上中学后，艳云出生。亮亮还没上中学，乐乐又出生了。老是有五、六个孙子外甥轮流侍侯着，比村里种三五亩地养头猪还累。 当初生那么多儿女干啥呢，老了你还得给他们带孙子外甥？累到浑身酸痛的时侯，她真想硬硬心谁的孩子也不管了。可自己闲着也是闲着，扔下不管，又跟儿女们交待不了，况且老大的孩子管完了，到了老二老三你不管更说不下去，老四老五你也得接着管。反正也六十七八的人了，能管到哪一天算哪一天吧。想到岁数，到底是六十七，还是六十八呢，边拣着韮菜春云妈妈边盘算。 先来的倒不是春生，是春兰一家子。不过不到半个钟头，五家子就全到了。十个大人，九个孩子，闹闹嚷嚷，屋里挤得转不开身。五个男人问了一声妈好，到西屋瞅了瞅，看见春云爸还睡着，就端了一盘瓜子到院子嗑着闲聊。林林挨个向大人们问了好，就自顾自地坐在炕沿边看手机。几个小一点的孩子一边向大人们问好，一边追着打闹着，屋里屋外，东屋西屋地乱窜，春云爸被吵醒了，到院子里和儿子、女婿说着话。女人们追着孩子给压岁钱，大一点的，就推脱说不要，小一点接过来，胡乱地塞在兜里，有的玩得正尽兴，还得大人们一手扯住，填到兜里。 女儿、媳妇帮着把大锅里的骨头捞出来，洗了锅烧了一大锅水，准备下饺子。 手闲的空儿，春云妈从抽屉里拿出来预备的压岁钱。 “娘，别给他们了，这些大岁数咧，自个留着花哇。”大女儿春云瞅见娘往出拿钱，过来用手悄悄捂住娘的手，轻轻地在她耳边说。 “过年给孩们添个福气，我不是还能挣吗？”春云妈也轻轻地说，抽了抽手没抽动。 “拿那么多干吗，这么一大帮，意思意思就行了”，看着妹子、弟媳的眼晴都围到这边来，春云也就放开了手，“来，都过来，姥姥发压岁钱，亮亮，把乐乐、明明叫进来，来来来，都齐了，给姥姥问好。” “姥姥好”，“奶奶好”就响成一片。人家人家，有人才有家，人多了家里才显得热闹红火。看着围过来的孙子外孙，春云妈感到前所未有的自足。 “林林，过来”，春云妈见大外孙女没动身。 “姥姥好！”林林下到地下，恭恭敬敬地问了声，还九十度地鞠了个躬，大家哄笑起来，屋外的男人也被引得往屋里探头看，几个小的也忙不迭地学着鞠躬。 “压岁钱我就不要了。”林林又跳坐在炕上，拿出手机。 “过来”，春云妈虎住脸，招呼林林，林林无奈地走到姥姥旁边。春云妈数出五张一百，按到林林手里，林林又推回到姥姥手里，“姥姥，我真不要，我都念大学了，姨姨、舅妈给的我都没要。” 春云妈拉住林林手，把钱压到林林手里。“考上大学了，还是一本，姥姥今年最后给你一年，五百，算是奖励，你是咱家的第一个大学生，亮亮、乐乐、艳云，还有明明你们几个，都好好念书，向姐姐学习，考上大学，都有奖励。” “姥姥的奖金，你就拿上吧。”二姨春兰笑着打劝林林。林林无奈地接过钱，说了声“谢谢姥姥”，退后到一边。春兰心里就有点讪讪的。刚才大嫂、二嫂给林林压岁钱，林林没要，自己也就没硬给，想不到妈给时林林就拿了，大姐会不会嫌自己不懂事？ “亮亮今年刚上初中住校，奶奶也给三百，也算奖励”，亮亮冲上前接过钱，兴奋得摇头晃脑。给亮亮三百是春云爸的主意，毕竟是大孙子。 “姥姥，也给我三百，我今年刚上小学”，明明扒着姥姥的手。春云妈抬起手，假意拍了拍明明的头，“你们都是一百，他们是奖金，也就是这一回，明儿个你们上初中住校，也给三百，考住大学，也奖励五百。” 一人一百发完了，孩子们就一哄而散，女人们开始摆桌子收拾碗筷。炕上一桌，女人和小孩。西屋地上一桌，男人们和林林、亮亮几个大一点的孩子。 女人们开始上炕，大儿媳秀云帮婆婆把院子里饺子端进来，等着水开下饺子，春云妈就把她往炕上推，“你去吃，去吃，我等着下吧”。秀云就报呼妯娌，“你也上炕吃哇”。春生媳妇和小儿子乐乐站在门口，春生媳妇嘴里嘟囔着，翻着乐乐的兜，扬起手作势要打乐乐，乐乐怯怯地站着，哭丧着脸。 “咋拉，大年时节的”，坐得最近的春云赶忙跳下地，拉住春生媳妇的手。 “兔崽子，一会儿没跟他要，压岁钱就丢了一百”，春生媳妇愤愤地说。 “又不是我丢了，是二姑没给”，亮亮辩解道。 “免崽子，丢了还不承认，还胡说八道”，春生媳妇高声骂着，又扬起手，春云赶紧拉住了她。 “不是我丢了，是二姑没给”，亮亮争辩了一声，就哇地一声哭出来。 起先发生了什么事，炕上的人没注意。亮亮这一声，屋里的人都听清楚了。二姑娘春兰就着急地翻兜，点了点钱，疑惑地问，“亮亮，二姑真没给你，钱正好的呀”。 “跟你们家人一个德性，丢了钱还胡赖人”，三媳妇更加上火，一着急了，就开始揪根揪底、上纲上线。春兰的脸，挂不住了。 “是奶奶忘了给孩儿了”，看到二闺女的窘态，春云妈赶紧从柜子里拿出一百块钱往亮亮手里递。 “不是奶奶没给，是二姑没给！”亮亮张开抹着眼泪的手，打开奶奶递过来的钱。 “我们家又不是缺一百块钱，你老瞎张罗什么”，春生媳妇白了婆婆一眼。本来是想息事宁人，和和美美过大年。三媳妇显然是认为自己袒护二闺女，春生妈没作声走开了。 西屋的男人们也被惊动了，围过来。 春兰一时间手足无措，春云就从春兰的手里抽出一张一百块钱，递到亮亮手里，“二姑这不是给孩么，别哭了”。 亮亮也就止住哭声，转手递到她妈妈手里，春生媳妇马上收到兜里。 “行了行了，给了就吃饭吧”，春云妈见人都围在屋里，又开始张罗。 男人们就转身回西屋吃饭。春兰女婿临走，狠狠地瞪了春兰一眼，“笨球，连这么几个钱也弄不叽迷（清楚）”。春兰的眼泪就滴了下来。 女人们的饭吃得很沉闷，听得见西屋的男人们劝酒的声音。碗筷一收拾，不等男人们吃完，女人们就叫上各自的孩子回家。春云见大家都不说话，挨个逗孩子，“亮亮，跟你姥姥作伴吧”，“艳云，今天跟你奶奶住一夜吧”，有的不说话，有的一溜烟跑开，有的摇头说不，春云愤愤地骂了句，“水蛋壳们，你娘你老子们上了班，看你们谁能不来！” 男人们吃完饭也走了，春云爸喝得有点过量，又躺在床上去睡了。春云女婿和林林姐弟俩看着春云妈和春云洗碗筷。 “今天一定是明明多拿了，他二姑不可能不给，要不就是亮亮真丢了”，春云悄声对母亲说。 “管他谁多拿谁不拿的，今天的事以后就不要提了”，春云听出娘声音中的不高兴，就没有再吱声。 提着脏水桶，到院外倒掉洗锅水，春云回来看着堂地柜顶上的几箱酒，“都是一伙白眼狼，平时孩们在妈这儿白吃白住，春兰还拿了两件酒，那三个，大年时节的，空手白拳地就来了，抹抹嘴就走了”。 春云妈听春云编派三个弟弟的不是，给春云一家倒上水，对春云说“你女出外嫁的，就别叨叨这个了，管他们呢。” 春云听出她妈是护着儿子，就说，“人多，一狼一伙，挤挤擦擦的，明年别让他们初一一起来了，错开点，我们明年初一是不来了，初二来”。春云妈听出大闺女是存了埋怨了，也没出声。 春云一家走的时候，春云对林林说，“林林，你大了，陪你姥姥住一夜吧？” 林林没出声，他爸爸笑了，“又惦记着回去上网呢。” “都回去吧，我还想清静几天呢” ，春云妈说。 “就是，平时一群秋瓜蛋子，这几天就叫妈清闲清闲吧”，春云女婿说。 送走春云一家，南屋三家的女人们在院子里闲聊，东边户的瑞仙献媚似地对春云妈说，“大娘家真好，人多过年真红火”，春云妈没接茬，问中户的女人，“你们过年不回去？”，“回也回不了几天，过了初三再说吧，初七就上班了，回村也就住上一两夜”。都是农村上来的，家里的老人们都七老八十了。“我们明天回，初三就回来”，瑞仙不等问就急着搭茬说。 太阳偏西的时侯，春云妈热了饭，叫醒春云爸，一起吃了，春云爸起身到超市下夜去。 这一天太累了，春云妈早早就睡下了。也许是睡得有点早，反来复去，她睡不着。她思来想去：在村里，儿女们一年回来个三两天，也挺好的。 王轶智:河北张北人。一个不成才的读书人，一个半吊子教书匠，一个难入列的公务员。曾任中学教师、副校长，县委办综合科科长、研究室副主任。现供职张家口市发改委综合处。在《中国发展观察》、《红旗文摘》等刊物发表各类文章100多篇。 邮箱：wyz711210@126.com 电话：0313-2017068 手机：13582978806 QQ：785320719 微信：wyz785320719 邮编：075000 　　　　　　　　　　　　　　　　　　　　　　　　　

发布时间：2019-08-01 20: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