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以为期

　　十一点半，酒宴终于正式开始。孩子的大爷端着酒杯，说：我是孩子的大爷，带着孩子给大家敬酒。她感到一股酸辣从胸腔里奔涌而出，瞬间就要冲决眼眶。她赶紧低下头，用尽平生的力气，把泪咽了回去，抬起头，依旧笑盈盈地同孩子一起到各桌敬酒。
　　这是女儿出嫁前她为女儿举办的酒宴。这是当地的风俗，是向人们正式宣告，女儿要嫁为人妇，成为幸福的新娘子，也是让女儿带着亲人朋友们的祝福，开始新的人生旅程。当地人称结婚为翻身，她要让女儿翻一个漂亮的身，从此人生顺遂，不留遗憾。
　　她家举行宴席的酒店共三层楼，一楼二楼各有一家也是举办婚宴，她家在三楼。上午十点半，楼下两层座无虚席，酒宴已经开始，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她这里，却还只零零星星地来了十几个人。其实，所有的亲戚朋友同事加起来，也不过十桌，人们陆陆续续来到，她带着欢喜的笑脸，迎接着宾客。耳朵里时时飘进亲朋们几句低低的私语，她也只当没有听见，一直带着笑脸，一直到宴席结束。
　　回到四壁如雪的家里，女儿上前搂住她的肩膀：妈，谢谢你，谢谢你一直笑着。这一刻，她的泪终于奔涌而出，母女两个人相拥着静静地流泪。
　　别难过，你爸说了，秋天他就回来了。
　　妈，你别傻了，都几个秋天了，他要是想回来，早就回来了。
　　他跟我说，秋天就回来。她把头埋进女儿肩膀上，泪水疯狂。
　　妈女儿紧紧地搂住她瘦得已经就剩下了一副骨架的身体，泪流如河
　　二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诗经氓》
　　那一年，她也和女儿一般大，如花的韶龄，清秀的面容，追求者众多，可是，她的心并没有为谁动过。真到那一天。
　　二十五年前的那个雨天，黑伞满天，黄泥遍地，长街短巷不见公共汽车的身影，她焦急地站在风雨里，衣履凝翠，像极了一株青葱的小树。终于，一辆公共汽车驶来，车上人很多，她只在门口台阶上挤得了一席之地。车子猛然启动，她被惯性一晃，一只脚便踏空，眼看就要摔下台阶，她惊惶地挥舞起手臂，想要寻找一个支撑点。这时，一只有力的大手及时地抓住了她挥起的手，一下子把她稳住了。她惊魂初定，急忙向仗义出手的人致谢，一抬头，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和一口洁白的牙齿很多年后，她的睡梦中，也经常出现那一瞬间的情景。那个高大的男子对着她微微笑着，她心如撞鹿，脸红如霞，一下子低下头，轻抚刚刚被握得有点疼的手腕，一股温暖的闪电击遍她的全身。车厢仿佛不再拥挤，霏霏的雨也情意缠绵，绿叶红花，仰着艳色的小脸，承接上天垂降的甘霖。
　　多年以后，她总是想：老天爷到底给她安排了怎样的命运？上苍待她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可是，当时的她是无限感激上苍的，因为，那个雨天之后不久，她在同事的安排下去相亲，明媚的阳光下，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天车上的高大男子。那一刻，她有些眩晕，微微闭上双眼，深深地感激命运的眷顾。
　　她温柔清秀，男子热情爽朗，两个人都很中意对方。亲事很快定下来，婚期定在那一年的秋天。她那颗雀跃的待嫁的心，急切地盼望着那个幸福的时刻。
　　可是，就在婚礼前不久，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按照当地的习俗，女方是应该要彩礼的。那时流行的彩礼是所谓四大件，即电视机、洗衣机、录音机、电冰箱。她的父亲也提出了这样的礼单，可是，被她偷偷地换掉了，她知道对方家境平常，她不想增加他的负担。当彩礼送到，父亲才恍然大悟，他很气愤，叭地一声，摔碎一只杯子，指着她说：你有后悔那一天。她很不理解，含着泪对父亲说：我不想让他为难。你不想让他为难，你啥事都替他着想，你以为他会感激你？人家会看轻你！你知不知道？不会的，他们家人都挺好。父亲无话可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她难过了一会儿，可是，仅仅是一会儿，她的心中充满了觅得良人的喜悦和之子于归的幸福。
　　三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诗经氓》
　　婚后的生活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那时，他刚上班不久，工资也不高，生活清贫，她却甘之如饴。自己上班很辛苦，却从不说苦，勤谨地侍奉公婆，操劳家务。而他也对她呵护倍至。那天，他下班回来，神秘地拿出一个精致的红绸小包，伸到她眼前，猜猜这是什么？她微笑地看着他，伸手搂住他的腰，什么都是好的。他轻轻打开红绸包，一条黄澄澄的项链出现在眼前，她惊喜地睁大了眼，他轻轻地给她戴在颈上，这是我攒了很久才攒够钱买的。她幸福地闭上眼睛，靠在他温暖的怀里，就像小船泊进了宁静的港湾。
　　时间静静地流着，在人们的无知无觉中，社会潜移默化地异化着。他不满足于每月固定的那点儿工资，挂职出去工地包活干。由于有亲戚的提携，他干得越来越好，渐渐成了小有名气的包工头。每年有八九个月时间待在工地，冬天回到家来，往往也是待几天，就出去算帐要帐，一年中待在家里的时间少之又少。可是她不埋怨，她理解一个男人在外面奔波的辛苦。她对他加倍地体贴，对公婆照顾得无微不至。
　　但是，渐渐地就有流言传出，有个和她关系好的同事偷偷告诉她，有人看到她丈夫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她不相信，她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直到有一天，她临时到县城办事，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她一眼就看到他正搂着一个女子，她呆住了，不知所措。她不是烈性的人，做不出当街撒泼的事，她怔怔地看着他亲热地搂着那个妖娆的女子，泪水悄悄地流了满脸。她偷偷地躲开了，她不愿意当众让他出丑。
　　晚上回家，他也回来了，她进屋来关好门，憋了好半天，才开口问道：你今天干嘛去了？算帐去了。他脸色如常。你和谁在一起了？说了你也不认识。是，我是不认识，那个女人长得很漂亮是吧？你！他的脸一下子僵了，不知道你说什么。她一下子生气了，大声说：我今天去街里，看到你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你怎么这样无耻！原来人家说的都是真的！他突然间恼羞成怒，冲她吼道：你少胡说八道，你少管我的事！你！她从未被他这样吼过，一下子噎住了，泪水哗哗地流下来，举起手冲他就是一嘴巴。他没想到她会动手，被生生打了一个嘴巴，一下子就愣住了，随即气愤地摔门而去。
　　她一下瘫在地上，泪流了满脸。公婆听到他们的吵闹，赶过来，气愤愤地骂着不长劲的儿子，安慰她，给大儿子和女儿们打电话，让他们回来，帮着教训可恶的弟弟。大伯子和大姑姐们都回来了，把他也揪了回来，大家一顿臭骂，让他给她陪了礼，并保证再不和那个女人来往。
　　她到底恋着他，自己深深地为自己一时气急的举动懊悔，看到他的忏悔，很快就原谅了他。从这以后，他在家的时间多了。
　　不久，公公得了脑血栓，行动不便，他依旧长年在工地，她在家里，即要上班，又要照顾老人孩子，可是，她从来没有一句怨言。邻里没有不夸她的，可是，人们明里夸着她，暗里却可怜她，可怜她的善良，可怜她的傻。
　　几年后，公公去世，婆婆瘫痪在床，她端屎端尿，勤谨侍奉。而他的事业遇到了很大的麻烦，他烦恼不堪。她看着他为筹钱而发愁，很心疼。她把自己多年一点点攒下的工资全拿了出来，递给他说：这是我这些年攒的一点钱，肯定也不够。要不，把房子卖了吧，能卖不少钱，应该能解决点问题。他头脑里正转着这样的念头，却不敢先开口，看她主动提出来，正中下怀，搂着她：谢谢你。你放心，咱们先租房住一段时间，等我缓过来，咱就买楼！我一定给你买一栋最漂亮的，让你住得舒舒服服。她点着头，她相信他会像当年攒钱给他买项链一样，一定会给她一个惊喜和稳定的后半生。
　　四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诗经氓》
　　婆婆在瘫痪了十几年之后，去世了。这一年，她五十岁。操劳大半生，她想，她终于可以享福了吧虽然依旧住着租来的房子，虽然他依旧很少回家，可是，她对生活还是充满了期许。
　　这一年的春节，雪下得特别大，天气特别冷，路边时时有被积雪压折的树杈，她下班回家路上，一下被一枝树杈绊倒在雪地里，好半天才起来。进了家门，发现他回来了，她惊喜地看着他。他看到她满身是雪，就问：怎么满身是雪？她说：路上摔了一跤。没事。他帮她脱掉大衣，拉着她坐到床上，轻轻拥着她说：对不起。你受苦了。她闭着眼睛，贪婪地享受着这片刻的久违的温暖。
　　然后，他握着她的手，和她说：我对不起你，我为了还债，用了那个女人很多钱。现在，她逼着我和你离婚，如果不离婚，她就要到法院告我。她一下子呆了，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她原以为，她原以为，她的很多善良的原以为原来都是错的。你放心，我们只是假离婚，我和她过一段时间，等我还了她的钱，咱们就复婚。咱俩大半辈子的夫妻，孩子也这么大了，我怎么可能不要你呢！你放心，你放心，我秋天就回来，一定能回来！他急切地重重地握着她的手，那双眼睛让她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初次见面时，她是这样的爱他，她舍不得他受一点点委屈，她更舍不得他去坐牢。她想，他们是多年的夫妻，他是爱她的，她相信他。她含着泪抚着他的手说：好，我和你离婚。
　　民政局里，两个人说要离婚，办事员惊诧莫名地看着笑呵呵地两个人，问：你们是不是要买房？近年来为买房来离婚的夫妻很多，也只有这种原因来离婚的，才能这样和平而且其乐融融吧。他们摇摇头，我们不是为买房离婚。两个人诉说着早已编好的理由，办事员将信将疑地给他们办理了手续。
　　他提着提包走出门的时候，她的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恐惧。虽然他常年不在家，虽然他经常有提着提包出门的时候，可是，今天，她恐惧得莫名。可是，为了她的舍不得，她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在自己的眼前关上屋门。她瘫坐在地上，好久。
　　好久，好久，他不曾联系她，她天真地想，他现在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一定是不方便，她好好等着吧。
　　几个秋天过去，他还是没有回来，也从不曾联系她。她还是没有绝望。
　　直到有一天，妹妹来和她说，一个邻居看到他和另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很大的孩子在逛街，那个孩子一看就是他的，而且已经很大，比她的孩子只小了几岁的样子。妹妹气得眼睛冒火，狠狠地咒骂着这个禽兽不如的人：真不是人，他把你骗个精光，老了老了，连个窝都没有了，你怎么这么傻，就这么受他骗！去法院告他！她强忍着眼泪，说：我已经和他离婚了。他和我说了，我俩只是假离婚，他过段时间还上了那个女人的钱，就回来和我复婚。
　　这么大的事这么多年你都不和我们说！你呀，让我说你啥好！你真是傻，傻透顶了！人家孩子都那么大了，那也是一家人了，能回来和你复婚？妹妹气得咬牙切齿，你说你怎么这么傻，你上辈子是不是该他们家的？辛辛苦苦帮他侍候老人，老人没了，就把你清出来了，五十多岁，连个房子都没了，你可怎么办啊？妹妹气得掉眼泪。
　　她闭上眼睛，躺在床上，她不愿相信，也不想相信，她情愿做个鸵鸟，把头插在沙里，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
　　五
　　女儿要结婚了，她通知了大伯子大姑姐，她私心里盼着，他能知道，他能回来，这么重要的日子，他怎么能不出现呢！那天，她精心地打扮了自己，穿上女儿给她新买的鲜艳的丝绸短袖白色长裤，镜中，似乎那个二十五年前亭亭玉立的女子又回来了。只是，头上青丝已染秋霜。
　　酒席宴上，看到别人家宾朋满座，她想，要是他在，他们这里也一定会坐着满满的人，或许一层楼都不够坐呢！她想，要是他在，她就不用跑前跑后张罗了，可以穿得花枝招展地，当个幸福的丈母娘。她想，要是他在，他们一同站在酒店门中迎接宾客，该有多幸福啊！她想，要是他在
　　当她看到大伯子举起酒杯敬酒时，她明白了，他，今天不会回来了。可是，就算他今天没回来，以后，也一定会回来的，她不相信他真的就这么绝情，不，只要他没有亲口和她说他不要她了，她就宁愿等他。他说过，秋天就回来，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发布时间：2022-09-24 1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