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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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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1947年,湘西北遭受着严重干旱。
  从农历三月开始,一直到农历十月,无遮拦的太阳刺眼地照射着。春季如夏,夏天遍地流火,秋天万物干裂。虽然乌云几度西来,但一看到骄傲的太阳就吓得如烟消散了。历史上没有记载过这里这么长时间的干旱,老人认为这是得罪了菩萨遭受的惩罚,他们忍饥挨饿把好不容易攒的钱买了香烛冥钱,到庙里敬神,可是发现菩萨也是自身难保,玉皇庙、梦溪寺、花瓦寺无论泥菩萨木菩萨尽管妆得金光灿灿,也奈何不了干渴,不仅没有了灵气,而且浑身被连续的干风吹裂了口,它们的面子上虽然凝固着尊严,内心也受着煎熬,对人们的求雨拜祷无动于衷。村里上到70~80岁的老人,下到7~8岁的小孩,每天的中心任务就是抗旱。在这水稻区里,水稻生产是农民的经济和生活的命脉,水稻生长一天也离不开水,自古以来的经验是:一夜南风吹干一丘水、三天不落为小旱,十天不落为大旱。何况这连续八个月滴水不见呢!河底现了;渠底裂了;池底硬了;连千年不干的湖,也底朝天了。
  生存受到严重威胁的村民们,拖儿带女,背井离乡,要饭流浪。
  在家没有出走的,基本上是有老弱病残负担的。任印就属于这样的家庭。他的爸爸是个跛子。任印爸本是个好劳力,因为背水车,沉重的车梁压在肩上,过沟时一脚踢断了已朽的木桥,连人带车载到沟里,腿被压折。任印爸躺在床上,任印妈每天就靠挖野菜煮点稀得可以照出人影的粥来维持生活。可是3个月下来,下菜的米没有了,连野菜也无处可找,任印妈就开始打老榆树的主意。这棵老榆树听说是任印的爷爷的爷爷载的,有了90多年的历史,长得结实而茂盛,细腻的皮、细腻的叶子,手摸摸带肉质感。任印妈摘了几片叶子放在嘴里嚼了嚼,微甜,带面,黏乎乎的,特别柔润,就像吃糯米饭一样,口感比野菜强多了,于是她就摘了一篮子,回家后捣乱做成粑粑,在锅里一烤,满屋生香。任印一下就吃了6个。16岁的任印,正是吃长饭的时候,别看平时为顾及父母而忍着饭量,这次看榆叶粑粑做得多,所以就放了量。爸妈这次也吃得多。他们估计这棵榆树至少可以维持他们一家2个月的生活。
  可是好景不长。他们家里的粑粑香味惊动了他家。首先被惊动的是隔壁的王婆。王婆是个瞎子,虽眼不能见但鼻子特别灵。她闻到香喷喷的气味后,哈喇子都出来了,就叫儿子草吧看任印他们吃的什么。草吧和任印差不多年龄。可是草吧一到任印家,任印的妈妈慌忙地把粑粑藏着了。草吧什么也没有发现,就注意观察。后来终于发现了秘密,于是就不动声色地等天黑了也爬上任印家的老榆树,採了一袋子榆叶回来,也做成了香粑粑。
  草吧还只偷两次榆叶就被任印妈发现了。任印妈找上门骂了草吧好一顿。这一骂不打紧,好多人都知道了,比如瘸子任叔、老罗锅马伯,还有七八十岁的黄嗲、王嗲他们,他们的孩子就不管任印妈骂不骂,反正要肚子不要脸,公开地爬到树上採榆叶。人们都到了这个程度,任印妈那个气啊,简直无法形容了。但气归气,人们的现实行为是没法改变的。眼看老榆树的叶子不够了,人们就开始剥榆树皮,榆树皮和榆叶的味道也一样。底下的皮被剥完了,就有人把树砍倒了。人们也不管它能支持好长时间,只能是有一点就捞一点。
  自从榆树砍到后,无可奈何的任印妈就病倒了,虚弱的她这一倒床就再也没起来,不到一个星期就含着满腹怨气死了。
  母亲一死,任印父子的生活更加无着落了。村里只要能够下口的树都没有了皮,到处的草根也差不多挖完了。周围隔三差五地都发生着死人的事。任叔和黄嗲也死了。一天,草吧突然跑来对任印神秘地说:
  今天跟着我去找吃的!
  哪里?
  跟着就行了!带上锹。
  听说有吃的,任印高兴坏了。赶快背了把锹,拿了个袋子,跟着草吧走着。他们翻过一道小堤,来到一个黄土岗上。只见这里来了不少人,都是赤膊裸背的在挖着什么。任印走近一看,发现这些人都挖了差不多1米深的坑,在坑里取出了一种白色的土,他们管这土叫糯米土。有人还一边挖一边把那糯米土拿在嘴里吃着。他也拿了一块尝了尝,虽然味同嚼蜡却质地细腻,像豆腐脑一样嫩,像糯米一样黏,于是他也挖起来,饥饿的父亲还躺在床上等着呢!不到一个小时,他也取到了糯米土。
  这样,任印和他父亲就以糯米土度命了。
  这糯米土也叫观音土,是一种陶土,没有什么营养,而且不容易消化。吃了这土的人,好多得了胃病。任印的父亲在腿被压断后,躺在床上日久,本来就消化不良,吃了这土后肚子一天天饱胀起来。不久也就命归黄泉。和他父亲相继死去的还有王婆。
  任印的身体也渐渐地感到不行了。自从肚子发胀后只熬了一星期就顶不住了,后来也昏倒到了床上。
  但任印没有死。他还是醒来了。他醒来的那天,床边坐着一个瘦弱的女孩,她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小勺,正一勺一勺地给他喂着汤。任印一醒来,那女孩高兴地说:
  你好啦?懒虫!
  恢复了神志的任印马上认出是菊秀。菊秀比他小半岁,本来很美丽的,但这美被瘦弱给破坏了,嘴巴包不住牙齿,头发蓬乱,可性情仍然大方。任印感激而好奇地说:
  谢谢你!这是什么汤,味这么好?
  鸡腿草汤!
  鸡腿草?
  是啊,我保证你有吃的!
  原来这鸡腿草和五爪龙有点相似,五片卵形叶呈伞状开着,但与五爪龙不同的是五爪龙叶的两面都是青色,没有肉质根,味苦,有微毒,是诊治疮疖的良药。鸡腿草的叶背面是乳白色,地下有肉质根,无毒,气味和口味像人参,有营养。这种小草他们玉皇村地面难找,菊秀是在玉皇村与徐家村交界的那片荒芜人烟的古坟岗找到的,那古坟岗是闹鬼的地方,平时即使是白天也没有人敢去,菊秀是被饥饿逼迫去的,她在那里尝了许多野草才尝出鸡腿草的味道。菊秀採了一袋子回来,爸妈吃了后,她想到饿倒在床上的任印哥,于是就给他端了一大碗来,而且还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他。
  真是一杯羹有则生无则死。菊秀这碗汤对于饿久了的任印来说,还真是灵丹妙药,眼见得几口入喉下胃,进五腑转六脏,就让他离阴返阳了。
  转过气来的任印感到是菊秀救了命。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能够考虑他人死活的是很少的,任印认为菊秀就是这很少中的一个。他对她感谢不已!
  在这个残酷的自然灾害里,任印靠吃鸡腿草活了下来。
  (二)
  大灾过后的第一年风调雨顺。任印一人栽种了父母留下的两亩田。
  他是个很懂事的孩子,苦难的磨练使他早早地成熟起来,他虽然还只17岁,但生活使他学会了很多农活:犁地耙田、播种插秧、车水除草、施肥配管,样样都会。他每天除了起早贪黑搞好自己田里的事外,还要帮菊秀家搞事。这一来是因为菊秀救了他的命;二来菊秀妈是小脚,不能干水田里的事,菊秀爸是个老病壳,走一步喘三喘,干不了重活。所以农忙时的田间活特别是重活,他都要到场。这一年,任印的两亩田和菊秀的两亩田都获得了丰收,除缴完税银外,生活基本上有靠。
  第二年解放了,菊秀家又分到一亩田。村里成立合作化互助组,菊秀爸邀任印组成一个组。两个年轻人长期在5亩田里种田,菊秀的妈妈每天做4个人的饭。这两家就如同一家。这年也是个丰收年,他们的稻谷获得大丰收。
  新中国就是新中国,社会风貌发生了很大变化,泥腿杆子有了自由。农闲时,特别是秋收后,村里办起了夜校,成立了宣传队,男男女女好多人参加。任印也参加了。菊秀也要参加,可菊秀爸是个老封建,说什么也不让丫头在外面疯跑,他还说喜欢出头露面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好货。菊秀受到压抑,有怨不敢在老爸面前吐。但她很想学文化,也很想唱歌。尤其是听了桃艳的歌后,她就有点馋。桃艳就住在她的后面,秋冬的北风每天都把桃艳清脆悦耳的歌声从墙缝里传到她的耳朵。桃艳还念在夜校里读的书,菊秀都羡慕。她常常为此夜不能眠。即使如此也不敢和老爸说自己的想法。只是她搞田间里的事更勤快了。而且秋冬田间里的事比如耕田、播种油菜麦子、施肥、除草、挖沟之类的事,都不让老爸参加。菊秀爸心里非常高兴,逢人便夸丫头有孝心、有教养,不像其他人家的丫头,外头的人一喊就丢下事跑,到处哼哼唱唱,和一些青年男女疯疯癫癫,不像个样儿。
  其实菊秀每天早出晚归劳动在田里不是泯熄了学文化、学唱歌的欲望,相反她正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原来任印是学文化学唱歌了的,任印还是村里的宣传队员。所以菊秀每天邀任印下田劳动,就是为了跟他学文化学唱歌。她每天缠着任印哥,边劳动边学歌,歇的时候就折根树枝在地上学认字写字。在任印哥热情帮助下,菊秀会唱歌了。她会唱《解放区的天》《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义勇军进行曲》《南泥湾》《东方红》《十送红军》等。
  她还学会了认和写毛主席工人农民、解放军中华人民共和国跟共产党走社会主义好等等。也学会了写自己、家人和任印哥的名字。
  菊秀天资聪明,任印哥教什么她一学就会。菊秀唱歌的自然条件比任印哥好,任印教的歌一到她嘴里唱出就来像春天里的黄莺一样优雅动听,菊秀每次唱任印教的歌任印就张开嘴巴听,他觉得她比自己唱的好,他被她的歌醉了。
  菊秀的字也写得很好,俊秀、细巧,像妈妈教她绣的花。
  菊秀在哪儿哪儿就响着她的歌声。即使回到家里,也忍不住小声地哼歌认字写字。她房里的木板壁上,到处是她用土块或烧黑的木柴灰写的字。她的歌越唱越好,越唱越多;字也越写越好,越写越多。
  这事被老爸发现了。老爸心想:丫头的歌和字是什么时候学的?在哪里学到?他感到丫头大了,渐渐在变,敢于背着大人做事,心里有些不愉快,于是就暗暗地跟踪。
  菊秀爸跟踪了几天,并没有发现菊秀劳动时乱跑,也没有发现她夜里进夜校,只是每天劳动包括来回的路上与任印形影不离。他觉得她与任印交往太密了,于是,就在一个晚饭后,开始审案:
  丫头:你是跟谁学的?
  我又没有耽误劳动!
  谁教你的歌和字啊?
  我又没有在外边疯疯癫癫!
  你怎么会唱那些歌,会写那些字啊?
  都什么时代了,您还老思想?
  是不是任印教的你?
  怎么?这有错吗?
  出事了一家人都跟着你丢脸。那小子看来不是好东西!
  爸!您就别冤枉人家了,是我缠着人家要学的!这有什么不好嘛!
  好!好!到时候丢人现眼了看有你好受的!
  
  父女俩终于话不投机,伴起嘴来。
  菊秀爸此刻感到丫头真的变了,胆子也大了,敢于对辩了,心也外向了。他憋着气,没说什么了。
  他连夜来到任印家,把劳累了一天已经疲倦地进入梦乡里的任印硬是叫了起来,气冲冲地说:
  我们拆伙吧!
  黄伯伯,今天怎么啦?
  你没有怎么,我被怎么了!
  您的意思是
  真还把你看不出!黄鼠狼拜年
  伯伯,我有错您就直接说吧!
  你哪里有什么错,是我黄家的错!今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菊秀爸说完气冲冲地走了。任印想了半天终于明白是怎么会事了。
  从这天开始,冬月二十三以后,他们这个组就解体了。任印和菊秀两个年轻人不敢随便在一起了。
  (三)
  有缘人,人容易分,心结难解。
  任印和菊秀好像就是这样。平常在一起搞事时他们倒没有觉得什么,可一分开后就不知不觉地感到有些不习惯。究竟不习惯什么他们也说不清。只是他们分别在自己的田里搞事,任印没有看到菊秀,菊秀没有看到任印,各自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菊秀还担心任印哥的洗衣吃饭,任印哥也担心菊秀的挑斤压担。
  熬过腊月,度过早春,又到了春耕春种的时候。眼看田里的大活儿来了,偏偏在这个时候,菊秀爸的老慢支(支气管炎)又习惯性地发了,他不得不到县城医院住院,菊秀妈陪护,这样,农田里的事儿就撂下由菊秀来独撑了,这对于一个女孩子家来说,该是多么难啊。由此任印看在眼里,忧在心里,所以大活儿来时他总是主动地来帮她。比如犁田、车水、挑粪、播种,任印就先给菊秀干了再干自己的。等到菊秀爸病情好转回家时,他们家的田也播种完了,没有耽误季节。
  菊秀如此能干吗?菊秀妈心里明白,但她不说。菊秀爸心里更明白,但他没有什么话可说,谁叫自己是这个身体呢!这位把脸面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老人总觉得让这两个孩子如此以往地下去不是个办法,但又苦于无计可施。他现在唯一能够做到的只是把控好自家孩子的行踪。
  菊秀爸每天影子一样地跟随着孩子,虽然好多重事他不能到场,但他身不随却影行:他的眼睛是影子,心是影子。他每天用眼光跟随菊秀,用心想象菊秀的行为。自己的孩子是摸光滑了的石头,手上的指头。孩子想什么,他心知道;孩子干了什么,他如鹰的眼睛看得出。菊秀在老爸面前总是规规矩矩的,她根本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她爱她的父母,可怜老爸的病体。她哪有给老人找麻烦的心思?反倒是老人的态度促使她不得不认真地考起她和任印哥的关系来。她觉得老人以这样的态度待人,对为她家做出无私帮助的任印哥哥是一种不公平,尽管看不出任印哥哥把老爸的态度放在心上,她心里总是过意不去。但这种想法她压在心里不敢说,只是有时候向老妈隐隐约约地吐露几句,老妈也只是回应以叹息声。在两个年轻人的关系上,他们一家就这样各自揣着疙瘩过日子。
  眼看春归夏至,田里的稻苗儿在拔节儿长。几十天下来,车过几度水,撒过活蔸肥、壮苗肥,在风吹绿浪滚滚的时候又撒了壮苞肥,水稻开始怀胎了,端阳节临近,菊秀的姑姑从常德回来看老哥。姑姑从城里带来水果和布,在老哥家住了几天,她看到菊秀如出水芙蓉,出落得大方可人,又会办事,打心眼儿里高兴,试探着想把菊秀牵线介绍给她婆家的一个远亲的孩子。姑姑说这个孩子叫马文化,比菊秀大两岁,细肉白皮,一表人才,还有文化;是城里人家,开店铺,生活比在农村强,活儿也比农村轻松;孩子去了后就等于落到了福窝。
  姑姑一提起话头,菊秀老爸就满口答应。但菊秀妈却没有明确表态。菊秀妈只是说:
  她姑姑,老哥的身体你是知道的,我就是担心
  死了不成?人活100岁也是要死的!菊秀爸抢白老妈说。
  我担心嫁远了这田里的事儿
  死了胡屠夫要吃和毛猪吗?
  菊秀妈不做声了。姑姑也不做声了。菊秀当然更没有说话的份儿。
  第四天姑姑回常德了。走时菊秀爸交代姑姑把这事儿留心一下。
  菊秀的姑姑虽然走了,菊秀爸的梦却来了。
  菊秀姑姑这次来的正是时候,菊秀爸的心结一下子解开了。他的心里像注进了兴奋剂,他的眼睛看到了星星。这个农村苦水泡老的人,每一个细胞里都是农村苦水。农村的体力劳动累还不用说。戊申年大水淹死的是农村人,丁亥年(1947年)干旱饿死的还是农村人。没有听说过城市人受到自然灾害的,俗话说丙好吃,丁难过,戊申己酉受折磨,那一次灾难害的不是咱农村人?孩子落根到了城里,这也就等于他家的祖坟转了风水。
  他甚至想:孩子到城市安家落户了,将来给他生几个至少两个外孙,一个姓她丈夫的姓,一个姓自己的姓,这黄家烟火在城市里传承,也算是对祖宗的一个圆满交代。历代祖宗没有做到户籍升级的事,在他手里升级了,也是他的骄傲。
  他当然也想到了菊秀妈担心的事,想到了自己的身体。但只要家庭人脉能够在大城市传承,自己受点苦,做出牺牲,也是应该的。一个命运的转折,往往是磨难出来的。这些道理他太懂了。他希望自己的身体要么好起来,要么恶化下去,要恶化就迅速一点。孩子的婚事只要有了眉目,他就可以安心地去黄泉路上给老祖宗回报。他压根儿不想成为孩子的负担。他只想改变家族命运
  (四)
  端阳刚过,稻苗开始抽穗了。经验说:见穗一个月。也就是稻谷经过一个月的灌浆壮米,就会低头散籽,可以熟黄收割了。
  这时,堰塘沟港的耦荷在暑气的催动下也茂盛了。藕荷杆在水里高擎着大大的叶子,像把伞,密密的,翠翠的;荷花开放在荷叶丛中,红红的,艳艳的。绿叶陪红花,美丽极了。风从南来,传来悠悠荷香,熏人醉人。
  菊秀和任印哥哥到田间劳动,每天都可以享受这田边荷塘的雅赐。他们常常在劳动休息时,坐在荷塘边、柳荫下,把腿泡到荷叶下清凉的荷花水里,看风吹荷叶卷动的绿浪,闻心清气爽的荷香,赏荷花绽放的浪漫。有时候还看到鱼儿在荷叶丛中自由自在的游动,鸳鸯在密密的荷叶掩映下戏水追逐呢喃。他们看着看着,常常被这些诱人的景物闹得浮想联翩,以至于两人四目相对,碰出电火,羞红面颊。
  这南风把荷香吹到菊秀爸的鼻子里,菊秀爸倒是有点担忧起来。经验告诉他,五月(农历)南风涨大水,六月南风干湖底;北风不欠南风账。现在正是荷花水涨季节,如果南风一吹,一准就会有北风来,这北风一扰,百分之百就大雨如注,遍地涨水,农民一年的稻谷收成就会面临着泡汤。
  果不出菊秀爸所料。这南风一天比一天吹得紧。四五天之后,就转了北风。这北风只吹上一晌,乌云就漫天卷了来。乌云驾着惊天动地的闪电鸣雷,驱赶着暴雨,铺天盖地的闹了一个下午、一个整夜,第二天一早,已是遍地浪花,到处水流了。村里挨家挨户地传着抗洪抢险的紧急通知。各家只要能够下田的劳力,男女老少人等,都必须拿锹担筐,上堤护垸,筑垱疏流,保家护田。菊秀和他老爸上堤了。任印也上堤了。
  雨下了两天,他们在堤上熬了两天两夜,直到第三天云收天晴,他们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家。
  经过他们紧张地巡逻护堤排渍,玉皇村的垸子算是保住了,生产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但其他村的垸子倒是有决口垮堤的,损失当然就不小了。菊秀爸倒是暗中庆幸。
  可是这一场抗洪劳动下来,菊秀爸的病又犯了。这次犯得不轻。只见他回家后,饭也没吃,躺到床上就大睡,睡到半夜就开始高烧,然后就咳嗽哮喘,喉咙响如拉锯扯锯。好不容易盼到天明,菊秀到乡卫生院请来常给她爸看病的老中医。老中医摸脉察色后,给开了几付中药,老中医根据治疗菊秀爸老慢支的经验,中药汤方里开了沙参、百合、半夏、南星、杏仁、马兜铃、百部、桑白皮、枇杷叶、川贝、洋金花、甘草等十多味,基本上都是理气、平喘、息风、化痰、清肺热的。这些药疏涩相辅、泄补结合,辩证成比,每味都不可或缺。可是老中医说乡卫生院有些药如百部、洋金花、南星目前尚缺,要他到津市大药房去买。当然这买药的任务就交给菊秀了。
  可是菊秀一个女孩子,在这荷花水涨到处溃垸的时候,一个人出门到津市,当然是不放心的。何况听到津市去的人说,津市附近的澹家垸子溃了,通津市的必由之道淹在渍水里,上街的人半途就转了身。菊秀更加担心,所以就不得不邀任印哥哥作伴。任印哥哥水性很好,曾在北民湖游过三里远的水路到湖中小岛上捕鸟拾蛋。他是村里唯一敢于远游的人,有他在菊秀心里才踏实。
  于是任印应菊秀之邀和她一起上了路。从村里到津市有20多里,他们开始走得还很顺利。可是,到能够望到津市的楼房时,眼下果然出现了白茫茫的一片渍水,大约有一里多要摸水通过,还不知道水中路的深浅。菊秀感到为难,但老爸的病情很重,再难也不能畏惧。任印看出了她的心思,他毫不犹豫地说:
  去吧!有我!
  菊秀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土布衣服,这土布衣服一含水就是六月的太阳也要晒一整天才干,如果穿着下水,就要穿着湿衣裤上街,那样会引来街巴佬的围观和耻笑。任印也是土布衣裤。任印虽然鼓励她上街,可是她还是感到尴尬。
  任印明白了她的顾虑,就说:
  我背你嘛!
  可是你的衣服!
  我有法!
  任印从水边摘了几张大荷叶,要菊秀转过头去。在菊秀把头转回来时,只见任印哥哥一下子变成了上古人:赤裸着上体,下身围着荷叶。任印哥哥把衣裤也用荷叶包着,交给菊秀。菊秀红着脸,眼光扫视了一下周围,见四下里无人,少女之心也才没有了顾虑。为了老爸的病,还为了大街上的面子,她就依了任印哥哥的主意。
  任印哥哥毕竟身大力不亏,背着菊秀摸水走路轻轻松松。
  任印哥哥一步一步地小心探讨着水路走着。菊秀在他背上开始很不好意思。走着走着她渐渐地感到被任印哥哥背着很舒服。这个还从没有接触过异性肉体的清纯少女,第一次被赤身裸体的男子背着,而且他们的身体简直是零距离挨着,隔着的就她身上的那么薄薄的一层,她感到有一种异样的肉体感透过了这一层,不由得不在内心里掀起了波澜。
  任印聚精会神地探讨着水里的每一步路,他必须步步小心,否则,一滑倒在水里,或落到深水坑里,就会前功尽弃,就会让菊秀带着穿湿衣服的尴尬在街巴佬嘴里落下笑话。那自己这个男子汉也就太无能了。
  可是任印走着走着,渐渐感到菊秀在他的背上把他抱得更紧了。他感触到了菊秀的心在跳动,感触到了他的裸背上有两个比棉花还柔软滑润的包包在颤颤地摩娑着。他还听到了菊秀急促呼吸的气息。菊秀的气息好像就吐在他的脸上,他扭过头来看了一下,想不到把脸贴到了菊秀的脸上,一种热乎乎嫩柔柔的感觉立即像电一样充满他全身,把个菊秀羞得满脸朱红。菊秀娇羞地骂了任印哥哥一句不老实,就在任印哥哥的脸上咬了一口。
  任印哥哥故意拖长声调喊了一声哎哟,转回了头。
  说实在话,他这个心无邪念的处男也是第一次接触近似于裸体的少女。他感到了这少女竟然这么奇异,他无法形容这奇异是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失魂落魄,他的身体的某个部位也不由自主地萌动起来
  这段路他们觉得走了很长很长。就好像走过了一个人生历程。这个历程好像使他们开始体味到做人的味道。
  水路走完了,任印哥哥把菊秀背上岸,解下荷叶,菊秀给他递过了衣服。这次他们没有回避,感到很自然。
  (五)
  菊秀爸的病好转后,就开始考虑丫头的事情。他越来越觉得丫头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要有个着落了,他生怕夜长梦多,落下尴尬。
  菊秀爸天天等待菊秀姑姑的消息,可是她姑姑就是没有音讯。他终于忍耐不住了,就写了封信发出去。半个月以后,菊秀的姑姑终于来信了。姑姑约定七月十五看人。
  眼看日子就到了。姑姑把马文化带了来,同来的还有他妈妈。那孩子果然像菊秀姑姑先前所说的那样可人。菊秀爸一看就高兴。马文化和他妈妈也满意。只是姑姑在征求菊秀的意见时,菊秀偏偏不做声。
  姑姑征求菊秀爸的意见,菊秀爸满口答应。
  菊秀的姑姑看事情有眉目了,就没有打多长时间的等,和马文化母子俩一起回去了。他们走后,菊秀家里自然起了一阵波澜。这波澜当然是菊秀掀起的。
  别看这孩子平时顺着,可是在个人问题上毫不含糊。她觉得老爸太不近人情了,老妈太软弱了。他们根本不考虑自己的感受,只是凭着是自己长辈,把自己当作物品,随意摆布。在当今的社会,还不给做女儿的自主权,用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压人。太霸道了。
  她对父母的一顿指责,搞得她爸不仅道理上对应不过,而且面子上也过不去。老爸终于发火了,拿起棍子就给菊秀一顿打。
  老爸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打过这个既懂事又有孝心还特别能吃苦的女儿。但他觉得他今天非打不可,为了要改变家族的命运,必须对菊秀下猛药动火攻,把她征服过来。
  可是菊秀是个性格要强的孩子。老爸越是要打她她越是闹得厉害。老妈看到菊秀今天挨了这么多棍子,心下不忍,过来抢老爸的棍子,没法抢到,越抢老爸越恶,还把她推了个趔趄。她就来拉菊秀,要菊秀走开,可是菊秀就是犟着不动,嘴里喊着要死在老爸的棍下。菊秀妈没有办法,就在老爸的棍子落下时用自己的身子接着。老爸看后来几棍都打在菊秀妈身上,菊秀看老妈的身上为护自己挨了几棍,于是也就都软了下来。一个放下了棍子,一个住了嘴。
  眼看一场闹剧结束了。老爸的火气下去以后,为今天狠打了苦命的女儿掉下了眼泪。菊秀来给老爸擦眼泪。老爸竟然哭了起来。老爸泣不成声地说:
  儿啊!不是我心狠。我确确实实是为了你好。说实话,我怎么舍得你嫁远门呢。但你姑姑讲的那门婚事是个大好事,我不能糟蹋你的前途。你以后会明白的。
  菊秀也哭着说:我知道天下父母心,我确实舍不得离开你们。
  菊秀爸用几乎哀求的语气劝菊秀同意。菊秀被老爸的感情软化了。她还是违心地答应了老爸的主意。
  菊秀订婚的事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任印的心里倒复杂起来。他本来对菊秀没有那意思的,以前虽然有过闪念,但一冒出来就想到了和菊秀家拆伙散组的事,这闪念就像风一样一吹而过了。可是自从赤身裸体背了菊秀以后,他感觉菊秀好像就是他的人了。他立意要娶她,虽然他还没有把自己的心思向菊秀袒露,但他敢于肯定菊秀是一定会同意的。现在听到了菊秀要嫁人的消息,他内心里就像砸碎了个五味瓶,这滋味就是自己的女人被人抢走了那样的难受。
  于是,他天天远远地等在菊秀出门常去的路上,心里有好多委屈要和她吐。
  菊秀自从被迫承认了婚事之后,觉得大大地委屈了自己心仪的任印哥哥的感情,委屈了任印哥哥这么多年以来对她家一贯的支持,特别是对她多年的关系爱护,这爱护从那次背自己以后就已经是实际上的爱情了。在菊秀现在的心目中,任印哥哥已经是自己的丈夫了。她敢于肯定任印哥哥一定会同意做她的丈夫的。她甚至认为他们之间只差她把自己给他这道程序了,她觉得这道程序实际上已经成熟。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命运注定他们有缘无份,她觉得太亏了任印哥哥自己的影子丈夫。因此她现在怕见任印哥哥。她出门时,一看到任印哥哥就远远地躲开了。她怕他们的见面会给双方添加更大的伤心。
  可是他们还是见面了。见面的那天是个雨天。菊秀打着伞给老爸买鱼会来。任印也打着伞,他们都在伞的遮盖下低头在泥泞的路上小心地走着,他们几乎碰着了才收着脚步。他们停步举伞互相一看,都吃了一惊。任印马上把伞扔掉了,面色没有表情地一连念了几个恭喜祝贺。尴尬的菊秀也甩了伞,像木偶一样呆在雨里,眼里、面上泪水和雨水混合着流下来。她对任印哥哥说的话感到很刺耳,她既伤心又无奈
  两个年轻人在雨里久久地僵持着,他们有好多话说不出,任印先前想好的话,完全被当下的感情堵塞着。他们此刻的衣服湿透了!心凉透了!
  (六)
  不久,菊秀爸又接到姑姑的来信。来信说男方现在要人了。请人排算了八字六合,黄道吉日就定于九月十八。要菊秀爸提出彩礼要求,双方做好嫁娶的准备。
  菊秀爸看到信后心里就踏实了。
  以后菊秀再说什么埋怨话他就任从她了。女儿眼看要远嫁,他觉得自己对她确实关心不够。特别是那次狠打她以后,一想起来就伤心流泪,悔恨自己怎么会那样!他觉得对不住女儿。但一想到给女儿办了件好事,心里就稍稍有点安慰。
  菊秀听到出嫁的日子后内心慌乱起来。她慌乱的倒不是要离开家,而是要离开任印哥哥了。还没有听到出嫁的日子时,她一看到任印哥哥的影子心里就有一种无形的安慰。听到了出嫁的日子就心虚起来。她想给任印哥哥有个交代,但想不出何以报答他。
  这出嫁的黄道吉日说到就到。菊秀报答任印哥哥的心越来越强烈,她的内心也越来越虚,老爸对她和任印哥哥的交往也越来越盯得紧。菊秀的心里简直没有了头绪。家里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嫁妆,她在化她的主意。
  九月十五那晚,夜色晴朗,瓦蓝的天空一轮圆月当空,银辉如同白色的婚纱一样蒙照着大地,深夜的万物都像新娘躺在婚床上一样娴静。菊秀在床上被从窗户里泄进来的婚纱那样的乳白色月光撩得怎么也睡不着,她辗转反侧地考虑着离开任印哥哥的日子就要到了,自己还不敢给他一个交代,她觉得自己太软太无主见了。她无奈地想着,被静夜里父母发出的鼾声触动了灵感。于是她轻轻地起了床,蹑手蹑足地走到堂屋,小心地打开大门,踏着月影向任印哥哥的屋走去。不到3分钟就到了任印哥哥的卧室窗前,她把嘴对着床轻轻地喊他。只喊一声任印就接了话。原来此刻任印也没有睡。他也为菊秀即将永远离开他而在伤心。菊秀一喊他马上起床给她开了门。菊秀进房后马上扎进了任印哥哥的被窝里,她毫不犹豫地脱衣服说:
  今夜我就给你!
  两个苦恋着的年轻人此刻也就顾不得什么了。他们都像要还感情账一样。
  这夜,他们颠凤倒鸾地折腾到鸡叫头遍,菊秀才赶快穿衣回家。菊秀回到自家的床上还睡不到一个时辰,屋里就响起了老爸的咳嗽声。
  老爸起床了。这时月轮西沉,东方放曙,菊秀微鼾。
  九月十六又是个夜色清朗的月夜。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还真是这样。那圆圆的月亮挂在深邃的蓝空中比昨夜更可爱更醉人。菊秀白天睡到吃早饭时妈妈喊她才起床,从来没有睡过午觉的她中午足足地睡了一个午觉。到了夜里,她心里装着心事,没有睡着。等到夜深的时候,她又像昨晚一样悄悄地来到任印哥哥家。任印哥哥此时也正等着。
  菊秀和任印非常珍惜这有限的接触。他们互相配合,又不知折腾了好长时间,他们都感觉累了,就拥抱着睡着了。可是两颗心正在美梦中,被突然而来的一阵怒喝惊醒了,任印赶快从床上爬起来。可是一起身,月光下眼前一个明晃晃的东西一闪,他感觉到左边的脸和鼻子一阵麻辣刺痛。他还没有反映过来,右边的脸和喉咙边又流下了黏糊糊的东西,他意识到什么,被吓坏了,抓起衣服就跑,左腿又挨了一下。他载倒了,马上爬起来,破门而出。这时,后面传来恶狠狠的声音:
  以后老子什么时候见到你了就什么时候和你拼命
  任印落荒而逃。
  逃了多远,逃到什么地方,他不知道。在他疲倦已极时,倒在一个草堆里。
  (七)
  菊秀被老爸捉回后,老爸这次没有打她,也没有说更多的话。他只是叹息了一阵子,掉了一会眼泪。眼看丫头已经是人家的人了。后天就出闺,不能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也不能让她过于地伤心自责。老爸把自己的内心调整一会后,反过来安慰丫头;
  这事你也不要过于自责了,也不能全怪你。是做父母的没有做好人!
  以后你也成大人了。你做了大人,我也就放心了。
  过去了的事就让它过去,不要老缠在脑壳里!
  
  老爸不断地说着。菊秀大气不敢出,小气不敢喘。她在爸妈面前羞涩地埋着头。被父亲发现了这等事,她狠不得地下有缝钻进去。她感到无脸见人。但老爸今天对这种事意想不到的宽容与谅解,又让她感动得心都碎了。有生以来,她还没有被父亲这样感动过。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泪水洗面。想到父母的养育之恩,她难以对他们说感恩的话,只把双膝在父母面前跪了下来。爸妈赶快把她扶起来。
  九月十七,她在家里休息没有出门。她这天整理了自己的衣物。但她一静下心来,脑海里又浮现出任印哥哥的影子。她不知道任印哥哥现在怎么样。老爸在打任印哥哥时,她用被子裹着自己的身子,她的脑袋都不敢露出来。她好像听到有铁器落地的声音。她不知道老爸拿的是什么铁器,也不知道任印哥哥受伤没有。她感到任印哥哥既然能够跑,就不至于伤得怎么样。她反复想,那是不会的。老爸虽然嘴巴狠,但不是做绝事的人,特别是对村里唯一能够多年无私帮助他家的人。尽管任印哥哥有错,但这错首先是他引起的。更何况是自己主动到他家的呢?父亲应该想到这一点。反正自己是已经有主的人了,父亲一定不会对他下狠手纠缠他的
  菊秀这样善良地想着,这一想就是一天,一直到傍晚,亲戚近邻都来了,来陪丫头出闺的最后一夜。他们热情地帮助收拾屋子、贴对联、整理嫁妆。
  此时,晚霞西照,菊秀家里热热闹闹。亲戚近邻贺喜送礼,坐席饮宴,酌酒作乐。到了点灯的时候,家里挂起来气灯,气灯发出丝丝的响声,把屋里屋外照得如同白昼。邻居把自家的八仙桌搬来了。两张八仙桌在堂屋里纵向摆成一排,上面铺着红布。桌上摆满了瓜果食品,几个闺蜜好友也来了,爸妈还请来了和她年龄相当的女孩子。这些女孩子一共有9个,爸妈很客气礼貌地把她们请到这排桌子面前坐下来。原来按照当地的习俗:今晚是陪十姊妹,也就是这些姊妹陪新娘出阁。这十姊妹坐在长排桌边,按规定左右两方各四个,上下两方各一个。上首是新娘,下首是主持。而在这十姊妹周围的是亲友邻居和看热闹的人。周围的人把屋子挤得水泄不通。
  陪十姊妹的程序首先是主持宣布集体唱歌,她们唱的是《东方红》;接着是向出嫁主人的高堂致礼,菊秀的父母就在菊秀后边受礼回礼;再接着是出嫁主人说恋爱经过,菊秀把羞红的脸扎在衣服里,任凭怎么逗也不说,她越是不说旁边的人越是要逗,最后还是菊秀爸代说在基本仪式完成后,这十姊妹就开始对歌,对歌是陪十姊妹最开心、最热闹、持续时间最长的主体节目。对歌的形式灵活多样,有对唱、合唱、轮唱、单点、罚唱、周围的人也可以陪唱、接唱这一闹往往就是半夜。
  这对歌当然出嫁主人是主角,其他人都是陪她的,所以每个姐妹唱歌时都要拉她一路唱。羞涩的丫头出嫁最怕的就是过这一关,满堂的观众欣赏的也就是这个场面。他们为唱得好的鼓掌喝彩,谁唱错了或唱不出了就拉乌。他们还当拉拉队,为这些姐妹加油。
  一说到唱歌,菊秀又为感动起来,要不是向任印哥哥偷学一些歌,她在今晚可要丢死人啦!一为任印哥哥感动,她就眼含泪花,唱歌非常激动,一激动那歌声就特别动情感人。
  在场的人平时只知道菊秀会搞事,想不到她还真能唱歌。对这个没有上过夜校,没有参加过宣传队的丫头,还真要刮目相看了。
  菊秀这激动深情的歌声实际上是为她心仪的人而唱的,她边唱边在人群里搜索她想要见到的面孔,她明知这面孔眼下不可能出现,但她怎么也忍不住这种情绪。她想,假如任印哥哥在,也一定会像平时那样被她的歌声所醉的,不,今天可能是伤心地醉,不管怎样,她就是想见到他
  菊秀用自己清纯的嗓子尽情地唱着,她简直把唱歌当作了一种特殊情感的倾诉。
  在场的人没有不被她的歌声所感动的,人们开始是为她歌声的美妙而鼓掌,称赞;后来听她的歌声场子里就鸦雀无声了,人们在静静地体味。她的歌声飘出屋子,在静静的夜空里悠悠地飞着,她不知道此时的任印哥哥是不是就在附近的某个地方暗暗地守着她这最后在家乡的一夜,她希望自己的歌声越飞越远,飞到他在什么地方都能够听到她对他的倾诉!
  屋里有好多人被这歌声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菊秀的爸妈也低头在流泪。
  这两个老人太知道孩子的心思了。此刻,他们从歌声中感觉到了孩子的委屈。他们有点后悔起来,为孩子担忧起来!
  (八)
  此刻任印在哪里?
  任印在九月十六的晚上在一个草堆里沉睡后,被几个放牛娃惊醒了。几个放牛娃把牛放牧在村外的荒草地后,到处玩耍,有一个孩子玩到任印睡到草堆边,看到一个满面鲜血淋漓的人,吓得大叫:
  有鬼有鬼
  他也被惊醒了。他醒后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痛,也为孩子们的举动而奇怪,也奇怪孩子们为什么不认识他,他是认识这些孩子的,但是他不敢喊。他找到一个水坑,照了照自己的影子,他自己也吓得大叫起来这水里真的出现了一个面目狰狞的丑鬼:左边脸上的肉裂开像小孩子的嘴巴,鼻子的鼻尖没有了,露出了一个朝天孔;右边的脸上和喉咙上有一道被划开的血口。满脸都是血痂,眼睛和面部肿得发亮。他真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如果这真是自己,他不敢面对世人了。
  这时,他又痛又饿,走路也恍惚起来。但他不敢回家,这面目无法向左右邻舍解释,无法面对熟悉的人。他觉得自己好在无牵无挂,一人走就是全家跟着。于是,他把衣服的大襟撕下一块,包好头,折了一根粗树枝拄着,朝背离自己家乡的远方走去。
  这要走到哪儿去,他不知道。他只感觉离开家乡越远越好。像六月天气那样说变就变的人情世故,伤透了他。他已经对家乡没有什么留恋了,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你就是留恋也没有资格了。自己现在的状况,还是密封起来的好,就让家乡人去回忆自己的过去,猜测自己的未来吧!
  这样一想,他更感觉到有离乡背井的必要。
  他是经过丁亥年的人,他有了强劲的生存能力。眼下的肚子饿他自有办法,他觉得到处都有野菜可以充饥。现在不比那年,野菜多的是,无人採了。
  他低着头,边走边寻野菜。他在一条古道上走着,惊喜地发现这条路边竟然有鸡腿草这曾经救过他命的草。他赶快蹲了下来,扯了几蔸,在衣服上擦去土尝了尝。还是人参的气味、人参的口味。想不到这草现在又要救他了。他真感谢菊秀交给了他活命的秘诀。
  菊秀,一想到她就是伤心地痛,他简直认为菊秀就是他的痛。他不知道菊秀现在怎么样。那个说翻脸就翻脸的无情的父亲,不知把菊秀打成什么样了。那个死要面子的自私的父亲,以前把那么痛他爱他的孝女儿浑身打得青红紫绿,那还只是顶了他的嘴。现在她简直犯了天大的事,轻饶她才怪呢!
  这样一想,他又悔恨自己起来。他悔恨自己太天真了,天真得失去了把持,把一个深爱自己的女孩推进了火坑。他吃着鸡腿草,流着眼泪。他感到太对不起救自己爱自己的恩人恋人了。想到情悲处,思到意切时,他嚎啕大哭起来
  哭了一阵,他又扶着棍子站起,漫无目标地继续往前走。这时候,他感到身体有点发烧,浑身有点寒战,头也昏起来。他意识到是伤口发炎了。但在这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地方,他又手无分文,去哪里找医生看伤呢?他忍受着痛苦,坚持向前走着。
  今天他要落脚何处,他没有想过。又不知道走了多少时辰,只见一轮红日贴近了前面的山梁,夜风西来,归鸟喳喳,好不凄凉!若是平时,这正是他劳动归家的时候,是常常和菊秀一前一后或并排走着笑着闹着回家的时候,这个时候不再有了。只有悲凉袭来。他又感觉身上寒热交加,口也渴得要命,他随手扯了一把野草,在口里咀嚼着。
  天渐渐黑了。十七的月亮还没有上来,他朦朦胧胧地走到前面一个山坡,那山坡上有一片林子。他跌跌撞撞地向那片林子走去,不想一块石头一绊,他又载倒了。这一载倒,他就昏睡过去。
  此时,菊秀家里,婚宴已经结束,陪十姊妹的程序正在热热闹闹的歌声中进行。
  菊秀正为他唱歌!
  (九)
  第二天一早人们又聚了拢来。今天来的人比昨晚的还多。大家都想看看黄老汉的新女婿,听说是城里的伢子。这城里的伢子和农村的到底有什么不同。这些平时不出家门的汉子和堂客们都有些好奇。
  约摸巳时时分,菊秀家前面的堤上由远而近地传来马达的轰鸣。不一会儿,一辆卡车开到了菊秀的稻场上。卡车上罩着帆布棚,车头上缀着红绸子扎的花球,卡车两边贴着红双喜。卡车在菊秀的稻场上停稳,从车棚里下来了十几个人。这些人都是来接新娘的。来接新娘的人中,有10个城里细妹,一个个都是粉嫩娇柔的,那个漂亮劲儿啊,呆住了人的眼。新郎官从驾驶室下来了,新郎官面如敷粉,红润娇羞,煞是可爱。乡巴佬看这城里人的模样儿就是和乡里不同,开车来的架势也显大方气派。人们大开眼界。都说这丫头命好,黄老汉有见识,有脑筋。
  由于从玉皇村到常德城的路途有200里,今天婚礼的重头戏在男方,所以女家摆过午宴,按风俗走完了必要的程序,新郎官向岳父岳母尽过大礼,他们也就要起程了。
  起程时菊秀哭成了个泪人儿。她一哭父母的养育之恩再无以报答;二哭爸妈渐老多病的身体再无人管;三哭自己再不能搞事替父母轻负担;四哭与父老乡亲和姐妹分别了相见难。这五哭啊哭她自己无能无主见她离开了帮助自己和家庭最多的人这伤心的人今天连影子也看不到她彻骨地痛怨她的哭声是那么地震撼人的心灵。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说这丫头有孝心懂感情,甚至有人怨黄老汉为什么把这么好的丫头远嫁他乡
  菊秀的爸妈再一次感到内愧。他们不等发亲仪式完毕就躲进房里肉啊儿啊地喊起来
  这一家两代人把在场的所有人的眼泪都引出来了。
  发亲的鞭炮响了,接亲的汽车发动了马达。陪娘和接亲的丫头才捂住菊秀的哭声,把她搀扶进了驾驶座。
  随着马达声音的远去,菊秀就这样从此成了别家的人。对于乡亲们来说她以后回来就是来自远乡的客人了!
  (十)
  任印醒来时躺在一个茅草搭成的牯牛棚里。
  他的身边坐着一位白胡子老人,旁边还有一只狗。
  老人拿着竹竿铜嘴的长烟杆抽着老叶子烟。他嘴里吐出的白烟在屋里一缕一缕地飘着。看到任印醒了就告诉了昨夜的经过。
  原来任印昨日昏睡在林子边后,被巡林老人带的狗发现了。狗的狂叫引起了老人的注意,他以为是有人偷橘子来了,提根棒赶来时见地下躺着一个人。他用手电筒一照,这人满脸是伤。他试了试他的鼻息,见他还有气,于是就转身从看守棚里推来独轮车,把他推到棚里。老人懂医,他把任印放在床上后,摸了摸脉搏,发现他除了外伤感染而脉搏虚玄外,内脏没有什么病。他觉得落难之人救命要紧,无需问来历。于是从箱子里拿出用田七、刀砍草、八百棒、铁菜籽、扛板归、当归等中草药炙研成的粉剂,冲水给他喂了几勺,然后用这些水冲洗他的伤口。找了几片旱芋头叶贴在他的伤口上,就让他睡了。
  任印醒来后就感到肚子有点饿了。老头把熬好的粥端来给他喂了一碗。一碗粥下肚,任印有了精神,于是坐了起来。说来也怪,任印这时候感到烧退了,头不昏了,伤口的疼痛减轻了许多。他用异样感激的眼光望着老头。老头赶快让他躺下,给他盖上被子,安慰他伤口正在愈合,心里要平静;什么都不要想,有什么以后要说多的是时间。任印只好服从老人的安排。
  任印躺了一天,身体感到恢复很快,就坐了起来。老头也很高兴。这时,任印仔细打量老头,大约70多岁,慈眉善眼,满头白发,白髯飘胸,精神矍铄。任印称老头为爷爷。爷孙俩性格合得来,相处一天就像故人。老头说自己姓王,湖北公安人,今年78岁,在县城经营药铺,有儿媳和两个孙子。可是日寇沦陷武汉以后,侵犯县城,飞机狂轰乱炸,一颗炸弹正落在他的药铺顶上,除了他出诊在外逃过一劫外,家人全部罹难。为避战难,他落脚界岭丘陵地域谋生,全国解放后,为村里看守果林。
  老头说起自己的家世,老泪纵横。任印惺惺相惜,为王爷爷的不幸伤感不已。王爷爷的遭遇,自然触动他的心结,他也一坦胸怀,说出了自己的灾难,老人也为他叹息。看来都是天涯沦落人,是命运把他们爷孙俩摆布到了一起,两人都感到应服从天意,相依为命。于是王老头就正式承认这个孙子了。
  任印有了个落脚点,心魂渐渐安定下来。虽然他也常想和菊秀甜蜜相处的那些长日短时,脑子里仍然闪现菊秀的丽影,睡梦里还在与之幽会,但他清醒地知道,就现在这个丑恶面目,已经不可能再去见她了。他连菊秀现在在哪里也难以知道,因为回家露面是不可能的了。所有他力图努力地忘掉她。但他为自己的这种努力力不从心而苦恼,所有仍然黯然神伤。好在爷爷不断开导,才使他稍感宽慰。
  任印毕竟年轻,在王爷爷的精心治疗和生活调理下,伤口恢复很快。可是爷爷惋惜地对他说:
  孩子,我治得了你的伤,却治不了你的疤,你已经面残了,要找个合适的对象难了
  爷爷!我就丑人丑过吧!命里不该有的,就不去想了。
  任印身体恢复后,年轻人的力气加上他的勤快习惯,在这山坡里发挥出来了。他把果园里的空地和周围的荒地开垦出来,种上了白菜、萝卜之类的蔬菜,还种了蚕豆、油菜、麦子。他每天看到这些作物的长大,心里也充满了生气。
  孙子披星带月地劳动以及劳动的成果,让王老头非常高兴。他感到任印是天赐给他的福星,是菩萨给灾难人的一种补偿,他在任印的劳动之余,就把自己祖传的中草药方教给他,还告诉他诊断病的临床经验。在王爷爷毫无保留的口传身授之下,任印学会了许多中草药,学会了制方,并且学会了拿脉诊断一些常见的病,他经常随爷爷出诊,治疗小儿感冒、肠胃病、跌打损失、毒疮、蛇咬,以及肝炎、风湿、哮喘成为他的拿手戏。这一带的老百姓,有病常常找他,他有求必应。
  就这样,这一老一少,在这山坡果林里充实地生活着。
  (十一)
  男家的婚车把菊秀接到常德下南门一个胡同的房居门前。
  这个胡同房居的婚庆办得很热闹。
  新郎新妇拜过堂,陪十弟兄结束,新婚夫妇入了洞房。这时已经是子夜时分,院子里安静了下来。菊秀顶着红盖头坐在床沿上,等待新郎来接盖头上床。可是等了半个小时新郎才踉踉跄跄地被人扶进新房,只见那新郎一进房就倒在了床上。
  憨厚的马文化今夜已被朋友们灌得酩酊大醉。他一挨床就呼呼大睡,已经无法招呼新婚妻子了,甚至连接盖头的意识也没有。
  被冷落在一边的菊秀还坐在床沿上。这时她的脑海里还在萦绕任印哥哥的影子。绕着绕着眼皮打起架来,她就把身子倚靠在新床的雕花板上睡着了,她睡得很熟,睡里梦魂出窍,飞到任印哥哥身边,可是看到任印哥哥站在地上她怎么也接近不了他。有几次任印哥哥伸手差不多要拉着她了,一阵狂风吹来,她又飘到了空中。此时的她就像断线的风筝,被无形的风忽东忽西地吹飘着,她不知道自己会飘飞到哪儿去,只见在地上追她的任印哥哥离她越来越远了,渐渐地不见了身影。她正为不能把控自己而烦恼,突然风停云止,她一个跟头从空中载下来,吓得大叫,伸手乱抓,一下抓住了马文化的胳膊
  这时,窗户射进了朝阳,马文化已经醒了,他醒来后发现新娘还顶着红盖头坐着,知道自己失了大礼,非常愧疚。他慌忙扶着妻子,赔礼道歉,用拳头捶自己的脑袋,责骂自己是个混蛋、蠢货,没有把持。菊秀看他如此,并没有责怪他,只是微微地一笑。菊秀笑了,马文化的心里才太平些,他感激新婚妻子的大度。
  九月十九的夜晚才成为这对新人实际上的新婚之夜。他们天一黑就吹灯上了床,可是这一夜他们的房事并不顺利。菊秀发现马文化虽然身高体大像任印哥哥,可做这个事却比任印哥哥差远了。她发现他竟是个见花泄(早泄),菊秀认为他可能是过于害羞或紧张的缘故,安慰他好点休息,别劳而无功,自己觉得什么时候行了再来。这迟到的新婚之夜他们是稀里糊涂地度过的。
  第二天一早,马文化父子突然接到邮递员送来的加急电报。电报告之马文化在新疆的伯父病笃甚危,希望见他们父子最后一面。马文化的伯父是从军到新疆的,独身无后,非常看重他这个侄子。听到这个消息,他是必须要去的。这常德到新疆,路途有几千公里之遥,往返要个把月,还不知道在那儿要打几天等呢。这样,马文化与妻子刚圆房就要分别,内心有说不出的滋味。但人命要紧,他还是吻别了妻子,偕父亲一起踏上了远去新疆的路途。
  马文化父子走后,新来乍到的菊秀虽然每天有公婆、小姑常来陪坐,但毕竟交往才开始,互不了解性格,所以她不敢多说话,显得拘束而孤独。这一孤独就自然地又想起了任印哥哥。她不知道任印哥哥此时此刻在哪里,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他回家没有,秋深夜寒了,加衣服没她感到任印哥哥一定没有回家,老爸那晚把话说得太绝情了她希望任印哥哥消除她的影子,重新物色个比她更好的。菊秀在独守空房的日子里,几乎天天想这些事。
  可是,在熬过了半个月之后,菊秀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变化:为什么月经没来了?她的月经是从来不误时的呀?莫非和任印哥哥之事已珠胎暗结?如果是这样也算老天有眼,没有亏待人家,只是屈了马文化。但她又担心马文化的身体。男女结婚为什么?不就是为传宗接代吗?如果马文化真的身体不行,对这个孩子他也是要接受的,总比过接到强,只要自己会做人菊秀把精力转移到自己的肚子上去了,心里也就踏实了些。
  好不容易一个月到了,马文化父子回来了。他们带回了伯父的骨灰盒,接着就办理了丧事。伯父入土为安之后,这对新人的新婚蜜月才真正开始。这新月的第一晚,过得比以前稍稍强了一点。马文化消除了羞涩和紧张,显出了真本事。但这真本事还是菊秀培养出来的,是菊秀把一朵晒蔫的花给浇上了水,让它举了起来,这可以想象,能举得了多久呢。即使这样,菊秀也不泄气,对他尽力安抚,不让马文化失去信心,尽管很不理想。
  时间一花就到腊月了。菊秀的肚子有了明显的看头,她开始穿宽松的衣裤,开始呕吐,开始思酸想辣,开始嘴馋好吃,这些都被细心的公婆看在眼里。公婆把这事告诉了公公。公公高兴得手舞足蹈,马文化也乐得合不拢嘴,暗地里庆幸自己的福缘。这个时候,菊秀成了家里的特级保护动物,她的价值简直比以后国家发现的大熊猫还珍贵。公公特别召开家庭会议,反复强调的意思是:这是新生代的造人工程,代代子孙传承的枢纽工程,没有什么比这个工程更伟大的了,所以必须是整个家庭的核心任务。
  从此,马家的大事小事都不要菊秀沾边,连洗脸水都是小姑送到床前,马文化父子每天从外面回来都要给她带点新鲜吃的,公婆更是个有心人,只要菊秀喜欢的,她总要想办法给弄到。这倒搞得菊秀很不过意
  除夕的鞭炮响后,新春来了。按风俗,初一不出门,初二拜族人,初三初四拜丈人。菊秀的公公过完初一就催马文化带着妻子给岳父岳母拜新年。要知道菊秀是多么地思念娘家啊!自从婚车把她送到婆家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娘家的人。就连新媳妇三天回门的风俗都因为马文化伯父的事给省掉了。这个从来没有离开故土的丫头,想念她的爸妈、想念她的乡邻、想念她流过十几年血汗的故土,当然,她在心里更沉沉地想念她的任印哥哥任印哥哥给她带来无价的帮助,她给任印哥哥带来无比的苦恼,只是她目前还不知道这不仅仅是苦恼。她最渴望的是希望任印哥哥知道她在给他酿造着希望。今天公公打破惯例,提前要他们拜丈人,她感觉到公公太能体谅人了,她感谢公公。
  回到娘家后,一声拜年的话刚出口,菊秀就抱着母亲把头埋在她的怀里掉起泪来,但一想到新年讨吉祥是不兴哭的,就马上擦眼泪露出笑容,给爸妈下跪行大礼,马文化也为岳父岳母行下跪礼。菊秀爸妈把他们扶起来让座在火塘边后,菊秀问爸妈的身体可好,爸妈也问菊秀的身体可好,双方获得满意的答复后,菊秀妈就下厨做饭去了。这时,菊秀看天色尚早,就要爸爸陪马文化聊天,她想一个人到几个要好的姐妹家走走。
  其实菊秀此时出来的真意是想看看任印哥哥家。她来到天天牵肠挂肚的任印哥哥的家后,没有看到门框上的新对联,只有被风霜无情夺去颜色的旧对联破残地挂在门框上摇曳着寒冬的凄凉。门前衰草枯黄,几只麻雀被她惊吓得飞起来煽起呼呼的风声。这里已是久无人足了。任印哥哥果然没有回来,他太计较爸爸那句话了。她又走到她那晚喊他的窗前,窗户关着,玻璃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尘,她推开玻璃往里一望,发现任印哥哥的床上还是她离开时那个凌乱的样子,不禁悲从心底升起,眼泪簌簌下落,她真想嚎啕大哭一场。但是她现在不能她把一个牛皮纸样的信封扔到她曾经睡过的床上,关好窗户转了身她不相信任印哥哥不回家!
  然后,她到桃艳、杏花等几个姐妹家走了走,快吃晚饭的时候父亲找回了她。
  (十二)
  菊秀宝宝出生的这年,是个两个家庭都发生灾难的一年。
  仲春二月,阴雨连绵,菊秀爸的老慢支习惯性地发了。他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发一次的,随着年纪渐老,身体的抵抗力渐差,病情发一次也就重一次。这次一发就倒床,不到一星期就过世了。
  菊秀接到噩耗回来,拉着父亲冰冷的手痛彻心骨地哭着。要是她不远嫁,他可怜的爸爸不会走;要是任印哥哥在,她敢于相信可怜的爸爸也不会死。她想起爸爸在给她谋划亲事时和妈妈的对话,知道爸爸这次走与替她考虑有关,爸爸是担心自己成为丫头的牵挂
  妈妈来劝她的女儿,她怕女儿过度的悲伤会动胎气。可是劝着劝着也忍不住哭起来了。她哭着说:这次老头子对自己的死是早有准备的,他起病后老妈子本来是要通知菊秀的,可是老头子说什么也不同意。为此老头子恶狠狠地训斥老妈子,说她头发长见识短,老子这一把年纪了,这病是治得了的吗?迟死不然早死,免得活着受折磨,还害别人。还威胁老妈子说,你给丫头去了信就收我的尸。
  黄老汉的倔强在村里是出名了的,菊秀妈更是受够了他的倔强脾气,见他如此也就不敢传消息给远嫁的女儿了,于是请邻居找来了医生。那位熟悉他病情的老中医诊脉以后,告诉菊秀妈要做好思想准备,可能在日不久了。如果按他的中西结合的治疗方案吃药,注意调整心态,可以多拖些日子,熬到年底没有问题。
  谁知老头子这次服药非常敷衍,虽然汤药在老妈子的监督下喝了,可是西药在嘴里只是含了含,菊秀妈一走就吐出来了。这是老头子死后下榻折他的床才知道的,他睡的被子底下的床草里,医生开的西药丸一颗也没少
  听了妈妈悲情的哭告,菊秀更是伤心,她又嚎啕大哭起来:
  这都怪丫头不孝
  丫头不出嫁苦命的爸爸不会死
  丫头不嫁那么远苦命的爸爸我是打得够招呼的呀
  作孽的爸爸你怎么恁样狠心把我嫁那么远啊
  这跟前哪个不能嫁啊
  
  菊秀哭的话做妈妈的心里最明白。其实女儿出嫁后,任印从此杳无音信了,替任印伤心的除了女儿外,就是她了
  菊秀哭着,身子在地上板着她的情绪失控了。
  这吓坏了马文化。也吓坏了在场的人。大家赶快把菊秀抱起来离开了现场。
  黄老汉殡葬后,马文化回去了。
  菊秀留下没有走。她要陪着妈妈守完爸爸的五七,爸妈就她这样一个孩子,她要为母亲担忧。
  在陪伴妈妈的日子,她又散步去过任印哥哥的住房。看到的是青草萋萋、野花离离。那儿仍然是野雀昆虫的天下。白头翁把窝筑到了屋檐下,蜘蛛在房子的四周布满了网,牵牛花的藤蔓爬上了门她又到她那晚叫任印哥哥的窗前向她睡过的床上扔进一个信封。她绝对相信任印哥哥总有回来的一天。尽管他的田被人栽种着,尽管村里的人传说他是黄老汉把丫头嫁人了而气走的。她相信他的祖坟在任印哥哥就要回来。
  五七完后,马文化来接她了。她想把妈妈接到常德去住,妈妈说什么也不同意。看到女儿依依不舍地样子,做母亲的最后许诺:外孙出生后来。
  儿媳回家后,公公婆婆为她加强营养进行身体调理。菊秀眼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那个调皮的家伙在里面开始不安分起来,她猜想这样好动一定是个长把儿的小子。小家伙一拳打脚踢,她心里就美滋滋的。由此她又想起了任印哥哥:任印哥哥知道了一定很高兴的任印哥哥你现在在哪里呢你恨爸爸也恨我吗看不出你是个小心眼儿啊你是有情有义的怎么也要想个法儿来看看孩子啊
  她呆呆地想、呆呆地流泪,家里人以为是悲痛父亲、挂念妈妈,尽量地软言温语劝慰她。马文化尽管店铺的事忙但也要放弃一些生意带她到沅水河边、热闹的街上散步散心。
  很快,十月分娩的日期到了。
  七月十五,下南门的一个胡同里,明净的月光下,静夜的爽风里,突然传出一阵呱呱的声音。
  这声音好洪亮,把刚刚入睡的四邻八舍给惊醒了。接着传来鞭炮声。马家的媳妇生了!
  马家添丁了!马文化接来了岳母娘。接着就办庆贺宴。
  添丁的庆贺宴马家办得比接媳妇的场合还要热闹。在亲友邻居相聚的场合里,公公征求小宝宝的名字。尽管名字取了很多,但菊秀坚持要用马仁义这个名字。她的理由是马家本是仁义之家,后代子孙要继承仁义;理由之二是仁义生财,仁义多福,仁义得人。
  菊秀把名字解释到这个程度,还有谁不佩服的?
  公公更是高兴,连叫这名字取得好,有涵蕴。当众称赞自己的儿媳别看出身农民,读书不多,但冰雪聪明,知情达理,少有人比。在场的都伸出了大拇指。
  贺喜宴席办了三天。可是到第三天的时候,马家出事了
  原来公公得意忘忌他是高血压,竟然连续陪客饮高了酒,倒在了桌子边。扶上床后,医生还没有赶到,就在吐血如注后的鼾声里关闭了心灵的窗口,停下了生命的摆钟
  此时,生的庆贺,马上转制为死的丧礼
  (十三)
  王爷爷毕竟寿高了。
  他和任印生活不到三年,就在第三年的深秋,一个霜露侵夜的晚上,他和往常一样带着狗巡林,感染了风寒,回来后就卧床不起,高烧难止。这个给别人治过不少病的老中医,知道自己这是伤寒。伤寒对于一般人来说,治疗及时,是无性命之忧的,但对于像自己这样80岁的老人来说,根本上就的拿命的病。80多岁的老人本来就是快熬干油的灯,熄灭是早晚的事,病只不过是死神催命时找的一个借口,因此他显得很安然。
  任印倒是急坏了。他把从爷爷手里学来的本事使完了,还是不见效果。爷爷劝他不要费神了,只求他死后给他办一件事:把他送到公安斗护堤葬入祖茔。说完,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小包递给他,任印打开一看,是1000元钱这是他一生的积蓄。任印含着眼泪答应了他的要求。
  当晚,王爷爷就逝世了!任印联系村里人帮忙,完成了老人临终的遗愿。
  老人走后,任印又被孤独袭击着,村里要他接替老人继续守护果园,顺便也给这里的百姓看看小病。可是,任印怎么安得下心呢?他现在唯一能够派遣他的孤独的老人走了,他思绪与情感的翅膀又飞回了家乡。
  家乡,总是梦里安置灵魂的地方。他日思夜想,回忆儿时的情景,回忆菊秀用鸡腿草救他的感动,回忆父母亡故的悲痛,回忆背菊秀摸水的激动,尤其是菊秀钻进他被窝里的深情。但也为刀伤脸面而心悸。可是这些回忆中最是抹之不去的还是菊秀的影子。
  菊秀现在在哪儿?她会忘记自己吗?不知她现在生活得怎样,他想她应该有孩子了,有了孩子,有了温暖的家,他也就放心了。但总想还看看她。她出嫁那天,他不能来看她送她,内心一直都很遗憾。要不是出那件事,要不是事情败露,说不定自己还会被当作舅公背她上轿,送她到婆家呢。退一步说,自己不被毁容,也会要夹在送亲的队伍里暗暗地祝福她的,她也许会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寻找得到他
  他想她想得昏昏沉沉的,他感觉夜不能寐,白天走路腿软无力,吃饭也没有一点胃口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呢?是不是病了!
  任印意识到自己不能在这里呆了。继续呆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就以他现在的医学常识来看问题,他知道心理病同样是伤害人的。
  他打定主意先回家一趟再说。
  但他回家还是有忌讳:他不愿意家乡人看到他这面残的样子。所以他要晚上回去,先到屋里看看情况。至于回家后做些什么,他现在还没有准儿。
  爷爷的事情办完后,他在看守棚里呆了半个月,做了一些准备,然后收拾棚子,带着随行的用品、爷爷交给他的一些药物标本和制作的一些药粉,还带了些干粮,启程了。
  他走的时候没有给村里人讲,他作的是两手准备:如果知道了菊秀的下落,他可能离开这里的时间要长一点,不回来都有可能;如果回家了什么收获也没有,他还是要在这里落脚的,起码这里的人习惯了他的面残,他不会重新面对尴尬。
  他计算了一下路程,从界岭果园出发,到玉皇村有80里路程,脚步紧点,到家正好是点灯时候,回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
  任印回到家乡地界时,果然天色黑了。可是这夜怎么这样透明呢?他怕偶尔碰到人被自己的面孔惹出什么麻烦,就蹲在田埂下望天色,等夜黑透了再走。可是,等了一会,发现夜渐渐变成了乳白色,他望了望天空,发现天上的云块在移动,一轮圆月露了出来。圆月已经很高了,他突然感到自己竟然忽视了今天是一个重大的日子九月十六一个甜蜜的日子!悲哀的日子!改变他命运的日子!他怎么会在这个日子回家呢?他觉得又是命运在摆布他,或者命运在惦记他。
  时候不早了,他看了看,夜很安宁,周围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夜行动物的鸣叫。他赶快回家。
  房屋还是老样子,在月夜里孤立着。门前密密的深草,在月光下挂着露珠。他推门门被锁着,锁已经锈了。他想,这一定是菊秀锁的,也不一定,可能是她爸。他用力一拉,锁开了。
  进得屋来,一阵浓郁的霉气混合着灰尘气味扑鼻而来,他差点打响了喷嚏,忙用力地把嘴捂着。屋里到处是蜘蛛网,鼹鼠飞动的翅膀发出振动的声音。他无暇顾及这些,朝卧室里走去。迈进卧室的门,首先是一脚踏着了一个东西,弯腰用手电筒一照一把刀这个直接改变他命运的凶手,已经锈了,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卧室里很凌乱,地上躺着油灯,瓷坛的碎片到处是,热水瓶也碎在床边,他知道这是他逃出门后成了菊秀爸的发泄物。
  他把手电筒的光移到床上。床上的被子是人睡过后还没有整理的样子。被子也是一股霉味,尤其是床单中央的一块,有两个巴掌大的红色的霉斑块。他看了这斑块好一会,感觉到面上有点发热。
  突然,他在这斑块旁边发现有信封,一个牛皮纸的,一个普通纸的。谁会把信封扔进来,他马上意识到一定是她!
  任印迫不及待地把信封打开,只见牛皮纸信封里的信笺上写着一行字,这是菊秀的,好俊秀!他太熟悉了!仔细地看内容:你有孩子啦!坏蛋!正月初二。他的心脏猛烈地跳起来!
  菊秀怀了我的孩子啦我有孩子啦!
  此时他真想对天大声喊叫!真想把这消息告诉所有的人!但是不能!他只能孤芳独赏,把这个喜悦深深地藏进心里,刻到骨头上。
  他又小心地打开第二封!里面写着:
  五个月了!在常德下南门x胡同18号。
  他激动得发抖了,激动得牙齿不听使唤地连续上下磕碰,声音在自己的耳朵里很清晰
  他赶快把信装进信封,把两个信封包好,拿到嘴边亲了又亲,然后贴着胸口谨慎地放好。
  他突然想出来一个大胆的主意
  他连夜出了门,来到父母的坟前,围绕着坟茔转了一圈,带来的香和纸也不敢烧,跪在父母面前,无声地掉落一会泪,然后,把有孩子的消息禀告给父母,一连磕了几个头,回头向家乡再望了望,怅然而去
  走了差不多一里路,后面发出一阵吵闹声。
  他回头一看,一片火光从他家里腾空而起。照红了半个夜空!
  (十四)
  常德,可以说是任印的生命之舟停泊的港湾。虽然他不知道到这里会有怎样的结果,但他现在无需要什么结果。
  他按信的说明找到了这个胡同。
  胡同狭窄,18号房子两层,陈旧。门前大门两旁有两棵树桂花树,不大,好像载不到几年。大门开着。有人进出,是个老婆婆。二楼的阳台上,凉着衣服,有女人的乳罩、短裤,衬衫,还有小孩的上衣、开裆裤。
  他内心里激动起来,断定这就是菊秀和他的孩子的。但楼上现在没有人。
  他决心要在这里找个合适的地方住下来。
  他到处走了走,发现18号宅子斜对面的一座桥经过的地方,桥头堡下的一块空地最理想:地方宽阔,可以避雨,不容易引起人的注意,最主要的是躺在地上都可以看到菊秀和他宝宝的房子。
  用什么安住?他到几处城市垃圾堆里走了走,运气很好,发现了换代的沙发、木床、破烂了的桌椅,还有一些旧被子旧衣服。他一连转了四五处垃圾站,连炊具、餐具以及日常用物都找到了。这城市垃圾里应有尽有,他可以尽取所需,不花任何代价。看好后,就等城市里更深夜静了,就择需要的一件件搬。
  天亮了,他把大桥的引桥孔的水泥地面打扫干净,扯去土地上的草,把一些长棍短棒,用铁丝绑起来,搭了个棚子。然后用塑料布,把棚子四周围了起来,还开了一扇门、一扇窗。他把厨房安置在引桥与地面的夹角处。这一切都办完了,天也不早了,感到肚子也饿了,就到河里提了一桶水,泡了在界岭果园带来的干粮,吃了一大碗,又剥了一个桔子。打法了肚子后,眼睛迷糊起来,就一头扎在床上睡着了。这一觉睡得真香、真踏实,有宝宝和菊秀在心里压着定心砣。他不愿再去七想八想了,就准备在这垃圾生活里舒坦地过自己的人生。
  他一觉醒来时,太阳已经到了桥边。他又从袋子里抓了几把干粮放在碗里。可是,一碗还没有装满,干粮就没有了。他这才觉察到生计问题。
  靠什么去谋生呢,他稍一想,就有了主意:王爷爷的家被飞机毁后,他就靠卖地摊药谋生最后落脚在界岭果园的,王爷爷教了自己的本事,自己也可以卖地摊药在菊秀的城里落根。
  主意这样定了后,用干粮敷衍了肚子,就提着一个旧提包出发了。他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在人来人往较密的地方,把一块写着治毒疮、蛇咬、感冒、风湿、跌打损伤、腰肌劳损等病名的塑料布铺在靠墙的地面上,然后在这些病名下各放上一个瓶子,自己就坐在塑料布边,等待来购买的人。
  他一坐下,眼光朝人一扫,一下就引来了人围观。只见这些人都在掏袋子,任印的眼瞟了一下,高兴极了。
  不一会儿,只见摆药的塑料布上,秋风落叶一样地飘飞下了纸片都是些钱:有分、角、圆还有贰圆、叁圆、伍圆、拾圆的。但这些人把钱丢下就走了,连药看都不看。
  任印望着丢了钱走的人正感到奇怪,只见来了一个妇女,带了一个约两岁的小孩,小孩手里拿了两张拾圆的钱丢在他面前的塑料布上。他抬头看了看:这小孩穿着红毛线上衣,蓝色卡其尼开档裤,一双小白兔鞋,胖墩墩的身子,圆溜溜的眼睛,樱桃嘴,苹果红脸蛋,非常可爱,他的眼睛停在孩子的脸蛋上,有点醉了,这时,孩子旁边传来一女人的声音:仁义宝宝,快走啊!任印?好亲密的声音!他应声一看,惊呆了!这不是菊秀吗?今天终于看到了。
  菊秀穿着花格子尼上衣,藏青色卡其尼裤,红棕色浅边皮鞋。头上梳着辫子,扎着黄色蝴蝶结。脸面比以前白些了、胖些了、脸蛋上的酒窝还在,眼睛仍然两汪秋水,但眼角隐约地藏了几条鱼尾他这一看不打紧,心激动得把头弄昏了。
  他以为菊秀刚才是叫他,他把嘴巴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可是菊秀被他的异样表情搞得不好意思起来,向他抛了一个微笑,牵着孩子走了
  菊秀还是没有认出他。他这才意识到。刚才那些人给他丢钱,不是为了买他的药,而是对他可怜。因为他的两边脸上的瘤疤,把脸变了形,一只鼻尖上的瘤块上露着鼻孔,喉咙上的那道伤痕把他的声音变嘶了。大家把他当作了残疾人。
  清醒过来后,他又为自己不能被看作是正常人,尤其是不能被菊秀认出来而掉下了伤心的泪。尽管这样,他仍然觉得自己今天很幸福,今天是三年以来最幸福的一天:他不仅看到了苦苦思恋的菊秀,还看到了做梦都想象不到的宝宝。这宝宝的名字就叫任印(仁义)藏着好深的谜意的名字他深深地感到菊秀对他的思恋!
  (十五)
  看来地摊是摆不下去了,这个自尊心特强的年轻人,不想过乞讨生活。那么他现在又能干什么呢?想来想去他就开始收荒货。
  于是,常德的大街小巷里,就出现了一个面残人,挑着收荒货的担子,喊着收荒货喔收荒货呀的调子,到处窜着。他的声音响到哪里,哪里就有人把纸盒废铜废铁废电线、破锅烂炉子坏器具拿出来卖。可是不少人一看他这样,把东西交了就转身走,钱都不要。大家认为,残疾人谋生是可怜的,但残疾人用劳动谋生则可敬,大家只当是捐善款了!
  任印收荒货每天都要从菊秀门前经过,菊秀只要在家里听到了他的声音,总要拿点东西送给他。这样,任印只要一见到菊秀,就可以从她手里接到她亲手送给他的东西,他把她亲手送的东西并不当荒货,而是当礼物,他每次整理荒货时,就把菊秀送的东西放在一边拿回家,这礼物是不能卖的。
  而当此时,他几乎每次都可以看到仁义宝宝。他一看到这小孩子,就异样温柔亲切地喊任印宝宝,仁义宝宝一听到他亲切温柔的呼唤,就高兴得又笑又跳地跑来,还伸手要他抱,他就赞任印宝宝真乖。原来由于长期的接触,仁义宝宝已经习惯他了,敢于亲近他了。他后来一见到任印,就嗲声雅气地用妈妈教给他的称呼叔叔来称呼他,把个任印舒服得浑身麻酥酥的。
  任印每次来时,都要带点小孩子爱吃的、爱玩的送他。仁义宝宝的妈妈开始不让孩子接受任印的东西,可是后来,任印在门前喊收荒货时,菊秀进屋去找东西,仁义宝宝就先出来了,任印就乘机把他礼物送给孩子。时间长了,一切也就习惯自然了。
  任印现在觉得收荒货很好,每天都有理由看到菊秀,看到宝宝。他看到菊秀把宝宝照顾得很好,宝宝也越来越像他年轻时候的长相,特别是两个大耳垂,一对双眼皮和宽额角,忒像自己。他推想,这孩子鼻正口阔,顶平额宽,将来一定是有出息的。自己以前虽然体貌不错,但命薄。他又觉得,老天给自己安排的磨难,可能是为宝宝垫底的。古代帝王将相,有几个不是磨难出来的,甚至要经过几代人的磨难。
  至于自己住到这儿来了,要不要和菊秀说穿,要不要认宝宝,在这些问题上,他反反复复、细细密密地想过,他觉得还是不让菊秀知道,不认宝宝的好。菊秀现在生活的环境确实自己不能创造,自己不能为一己之私破坏她的生活。尤其是宝宝,不仅需要这样的环境,而且需要命理上的回避与保护。这样乖的宝宝,像我这样的贱命人,也许与之相克!
  由此一想,他心里踏实多了,也很满足、甜蜜。他可以在此终身守候希望。
  (十六)
  时间像沅水一样在不息流逝。
  眼看宝宝就上幼儿园了。宝宝上幼儿园到校是上午8点,下学是下午4点。宝宝上下学不是妈妈接送,就是奶奶接送。有时候也马文化接送。但跟着接送的还有一个次次都准时坚持的影子,那就是这个收荒货的。自从宝宝上学后,任印改变了收荒货出入的路径和时间,那就是宝宝上学去他挑着担子出门,宝宝回家他挑着担子回来,保持距离地在宝宝后面。这不仅仅是为了享受,更是为了安全的监护。他的这些举动,被细心的菊秀发现了。菊秀曾好几次在脑海里荡起波澜,她几次疑惑:这人到底是谁?怎么这年年月月每每天天跟在宝宝后面?对宝宝那么亲切温柔,又一点也看不出异样的心思?她又联想到任印哥哥,她已经把宝宝的身世早就通知了任印哥哥,可是任印哥哥家里火烧了,他是不是不知道此事了。若是知道了任印哥哥为什么不来?
  她一直怀疑那火烧得蹊跷,她总觉得任印哥哥就在身边,又觉得他在刻意回避什么。她几次把这个收荒货的怀疑成任印哥哥,所以每次听到门前收荒货的熟悉的喊声她都要拿点东西给他,仔细地打量他。但她的直觉又常常被自己的推理给否定了:这收荒货的眼睛像任印哥哥、身材也像、耳朵额角更像。但脸大大地不像,可能被疤瘤破坏了;性格不像,任印哥哥内向稳重,这收荒货的开放;声音不像,任印哥哥的声音憨厚而清晰,这收荒货的声音有点儿嘶。这性格和声音是能够改变的吗?这样,他多次否定自己的疑惑。但直觉并不服从否定,它还在按自己的方式跑自己的路。所以她一听到这熟悉的收荒货人的声音,就忍不住要看看。她甚至跟踪到他的住处,可是从他的衣物和用具中任印哥哥的影子一丁点儿也没找到。但她又发现她给的荒货好像都在这儿,这收荒货的为什么不买?她一下还找不出答案。
  时间的流驶在成功许多,也在改变、破坏和毁灭许多。
  宝宝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公婆病老了。
  办理公婆的丧事时,收荒货的一直在马家帮忙。丧礼办了三天三夜,他就屁股不挨凳地忙了三天三夜。他和菊秀一起抬过桌子;他把痛哭的菊秀从地上抱起来过;夜间守灵给菊秀披上过他的棉衣;送老人上山时菊秀被绊将倒恰好他在旁边握着她的手把她拉住了这一切细节表现都像任印哥哥的爱!菊秀已经深深地感觉到了
  因为收荒货的在母亲殡葬期间的知己贴心的表现,马文化非常感激。老人出殡之后,马文化特别请他喝酒以示感谢。
  自那以后,憨厚的马文化简直把收荒货的看作了自家兄弟了。看他一个人住在桥孔里特别孤独,所以,逢过年过节都要宝宝叫他来喝酒。说也怪,每次马文化自己去邀他他总是推脱,但宝宝一去他就和宝宝手牵手地像小孩子那样跳跳蹦蹦地来了。马文化平时心情好时也要宝宝叫他来。菊秀越来越感到他就是任印哥哥。
  可是有一次菊秀的这种感觉受到沉重的打击,她差点儿流下了泪。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餐,马文化打发宝宝把收荒货的请来后,他们弟兄边饮边闲扯家常,酒巡几杯后马文化问到他的伤时,他竟然说是日本的飞机炸的!菊秀明显地感到有疑点。当问到他老家在哪儿,他沉吟半晌后掉下眼泪说界岭果园,只一个爷爷,过世了菊秀没有听到她想要听的,很是失望
  (十六)
  宝宝的小学学校离马家有三里路。这三里路车马水龙,安全系数低。马文化忙于店铺,菊秀也有时候忙不过来,收荒货的就主动担负了每天护送到任务,马文化很放心,菊秀也乐意。这样,收荒货的被名正言顺地转正为宝宝的路途安全监护人。他不再羞答躲闪地保持距离地远跟了,而是直接牵手和他路去路来。
  可是,意外的事还是发生了。那是宝宝六年级读完,考初中的时候,任印牵着宝宝的手走着,刚到学校门口,一辆酒驾车违章逆行而来,他们躲闪不及,眼看要撞到宝宝时,任印说时慢那时快,赶快把宝宝推向一边,自己的左腿却被压到了车鼓轮下
  宝宝安全了,他的左小腿却废了!
  宝宝向父母述说了事情的经过,马家夫妇着实过意不去,收荒货的却以笑付之。说这是意外,谁也无法估计。还说自己没有尽到责任,差点伤了孩子。
  孩子上初中后,任印收不成荒货了,就改业钉鞋。他每天拄着拐杖,推着鞋箱,坐在中学校门旁,给学生们钉鞋。
  他钉鞋去回的路上,还是与宝宝上下学同步,孩子上中学了,也懂事懂感情了,每天来回都和任印一起推车,他们这样结合在一起,路上的目标大,自然安全系数多了。路上来往的人天天看到他们,以为他们是父子,用热情的赞语打招呼,任印的心里美极了。马家夫妇看到他们的感情,也很满意。
  马仁义的初、高中读了六年,任印就这样坚持了六年。
  聪明的马仁义高考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中南大学。
  马仁义上大学后,常德城里就没有了面残的鞋匠的身影。
  后来,马仁义大学放假回来说,鞋匠叔叔在中南大学校门口摆了个钉鞋的摊位,生意很好。他们叔侄还是在一起。
  有鞋匠叔叔和孩子在一起,马文化既放心又高兴,也很感动。他要马仁义多关心叔叔,说叔叔一生未婚生子,孤身一人,是把他当作了精神支柱。马仁义也理解父亲的意思。
  倒是菊秀此时又伤感起来,她这时没有理由再怀疑什么了,认定这个以前收荒货现在做鞋匠的人就是任印哥哥。但任印哥哥为什么会成这样呢?她身上到底有多少秘密?多少故事?她不知道!她只是伤感!
  (十七)
  马仁义在中南大学本科毕业了又读完研究生以后,被分配到某市市委机关担任干部。任印在中南大学校门附近的钉鞋店也就关门了。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了他的身影。
  他到哪儿去了。
  菊秀在常德的街巷里暗暗地找过,没有找到。
  马仁义从市委机关休假回来,马家夫妇向儿子打听,也毫无音讯。马仁义还电话问过他在中南大学任教且经常和他一起到鞋匠叔叔那儿玩的同学。同学也不知道。
  马文化问儿子,分配工作的事情他知不知道,马仁义说知道,而且上岗后还专程到他的鞋店看过他。
  马文化马上兴奋起来:
  儿子:他一定在你工作的那个市里!我估计他是离不开你的!
  听了父亲的话,马仁义回市委机关后,自己暗暗地找过,也暗地里嘱咐手下的工作人员有闲留心查过。可是,没有结果。
  马仁义把情况告诉了父母。马文化这时也是一头雾水了。他对他的突然失踪简直不可理解了。
  有一天菊秀提出想回娘家看看。
  一来父母的墓茔要修修,二来想到近邻家走走。现在年纪都大了,孩子工作在外,不免怀旧。
  马文化同意了老婆的意见和安排。
  他们在冬月的一天,就到了姑姑家。姑姑也非常支持。姑姑70多了,出远门不方便,就派儿子与之同行。
  菊秀一家子搭车经过一天的颠簸转折,回到了老家。
  老家,现在只是一个概念而已。家是没有了,自己住了20多年的父母的房子基地里,现在立起来的是人家的楼房。
  自己和任印哥哥劳动过的田包括任印哥哥的田,已经都是别人的了。现在只有父母的坟茔包括任印哥哥父母的坟茔在冬日的弱阳荒草里。父母坟前的青松已经长大。青松的树枝上歇息着寒鸦,见他们来了,哇哇地叫了几声,激起菊秀一股凄凉。
  他们点蜡烧香烧纸拜坟完毕,就到桃艳家里去。桃艳是她没有出五福的堂妹,早已出嫁,她的父母还在。菊秀喊过叔叔婶婶后,把给他们的礼物放在桌上,叔叔婶婶看到远方的客人来了,非常高兴,让座端茶,烧燃火塘。婶婶要菊秀一行在老家就住在他们家,多住些日子。婶婶说完就去做饭了。菊秀还是老习惯,想一个人到她曾经生活20多年的地方走走。
  菊秀出门来到杏花的家。杏花的哥哥接待了他。她向杏花的哥哥打听任印哥哥的事。可是他说任印一点确实的消息也没有。他谈到两个疑点引起了菊秀的特别关注:一是任印的房子着火前他夜里起来上厕所,看到有个人影从任印的屋向他父母的坟墓方向跑去,他疑当是鬼,不敢出声,马上躲进了房,后来听到有人叫抢火他才出来;二是今年的中元节也就是七月十五,任印父母的坟前有人烧过香和纸,村里的人认为任印一定还在,只是他为什么不露面,他这不声不响地一走就是二十几年,不知状况怎样,大家担心。杏花的哥哥还说:为任印的事村里不少人还对你爸爸有点看法呢气走了这么个一等一的好孩子。当时有不少女孩暗恋着他,可是他心里就只你
  听了杏花的哥哥的一番话,菊秀只是落泪。
  菊秀从他家里出来,到了任印住的地方。这里已是一片麦苗,泥土里还参和着烧糊的灰烬,那有灰烬的地方,麦苗儿长得特别青油。她顺着一条小路,到了任印父母的墓地,见荒草丛中,果然留有烧过香蜡纸的痕迹。
  任印哥哥回来过。他不一定在儿子工作的城市。他可能还是要到常德来。
  她回到叔叔婶婶的家里后,漫不经心地吃了晚饭,就和堂叔商量给父母培坟地事,堂叔却说现在不能动土,培祖坟的吉利日子是交大寒以后,你们有心就擦大寒边来。这培坟的事也就作罢。
  由此他们就不打算多打等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他们就返回了常德。
  (十八)
  菊秀一家人知道要想找到鞋匠是困难的了。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守株待兔。以菊秀的直觉鞋匠的归宿就在这垃圾棚里。所以她就把认为是任印哥哥住过的垃圾棚用心地照料起来。
  她差不多一有空就要去看看。把棚前棚后被风吹来到垃圾扫扫,把旁边的草扯扯,棚上的塑料布破了就补补或换上新的。床上的被子被单经常拿出来该洗的就洗、当晒的就晒,将棚子内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这样又熬过了两年,鞋匠还是没有回来。可是马仁义的婚事动了。
  马仁义这时已是副处级。在同年人中是提得不慢的。他的婚事定在八月初八。马家父母都在忙儿子的婚事。菊秀断定鞋匠如果是任印他一定会在儿子的大婚之际回来的。他猜想任印哥哥一定知道儿子的婚事。
  眼看八月初八就到了。引桥孔的垃圾屋里还没有鞋匠的身影。
  马仁义的大婚圆满办完后,儿媳都回单位了,鞋匠还没有回。这时菊秀动摇了自己的直觉判断。她觉得这好像不是任印哥哥的性格和作风,莫非自己的判断真的错了?要是错了那么任印哥哥的真身现在到底在哪儿呢?还在不在人世啊?
  菊秀不愿意想象任印不在人世。如果这样一想她就感到有无限的遗憾和自责感,甚至有一种负罪感。如果他不在人世了,那么她就是推不脱的毁灭他的第一罪人。
  她现在唯一能够做到的只能是坚持心灵的守候。她想任印哥哥不会不知道儿子男大当婚的事理的。就是儿子的大婚不到,那么添孙子了该会到吧!农村人,特别是老年人,是把传宗接代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的。她想到自己和任印哥哥都是五十大几点年龄了,就是跑到海外也想落叶归根啊。
  马仁义结婚的第二年果然添子了。喜庆宴席照样是在马家宅子办的。菊秀给孙子取名叫马继宗。
  添孙的喜庆日子鞋匠也没有音讯。这时菊秀真的绝望了。她把她以前的所有想法和牵挂都翻了盘。
  从这个时候起,她就开始从罪责方面考虑自己了。
  她认为毁灭他生命的就是他们父子俩。自己是第一罪人,老爸是第二罪人。她甚至感觉到将来到黄泉不知道如何向几家祖宗交代
  当她想到这里的时候,这个不大相信迷信的女人,现在求起迷信来!她开始吃花斋,每逢农历月的初一、十五,吃素、烧香、拜佛、忏悔。
  眼看孙子又四岁了,又可以上幼儿园了。马文化的店铺也就关了,他的年纪大了,身体有病,孙子上幼儿园接送需要人手,他现在的中心任务不在钱上,而是给老婆做助手带好孙子。
  可是马文化送孙子上幼儿园还只一年,他那基因遗传来的高血压终于发挥出了夺命的威力,在孙子满五岁不几天的晚上起来,一跤摔倒在厕所里,家人发现时已经昏迷。菊秀忙电话通知仁义夫妇回来。
  仁义夫妇回来后,老人已经病危。马文化特意把仁义叫到跟前,要其他人都出去,含着眼泪拉着仁义的手,用深情而迷离的眼睛望着仁义说:
  谢谢你给我做儿子我不是你父亲
  马文化的话没有说完,头一歪,闭上了眼睛
  马仁义一下慌了神!悲切地哭喊:
  爸爸你是不是糊涂了
  你是我的父亲
  你醒醒你不能走
  任凭马仁义怎么哭喊摇晃,他就是不理睬了。
  (十九)
  父亲的丧事办完后,马仁义想起父亲临终时的话,就问母亲爸爸是不是临终头脑不做主了说的糊涂话。菊秀告诉他:
  不是!
  到底是怎么会事?连母亲都这么说,马文化简直不敢相信。
  我们也老了,你也是这么大的人了,也没有必要掩盖什么了菊秀就开始把咱们在小说的前面几节里讲的故事真相告诉了儿子。
  马仁义听了,开始很震撼,震撼之后很理解,理解之后很同情,同情之际对几位父辈老人的精神非常感动。
  他接着追问母亲,父亲任印现在到底在哪儿!
  菊秀苦着脸,含着泪说:
  没有音讯都有你这么大年纪了,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马文化为父亲悲哀了一番,说了些鼓励母亲不要放弃希望,自己也一定要找的话之后,就开始商量家庭安排,他要把儿子带到单位去,另外请保姆。交代母亲在父亲的五七过后就来接她。菊秀说孙子你带去可以,我就不跟你们走了。老人什么时候都是故土情结解不开的,要儿子就让她在这里度过晚年。母亲这样坚持,马仁义只好暂且表示同意,到时候再说。这样,在马文化的丧事办完的第三天,就带着妻子孩子回单位了。
  (尾声)
  现在,马家的屋里就菊秀一人了。她在独守空房的时空里,考虑任印哥哥的事渐渐多起来。
  她虽然彻底否定了鞋匠是任印哥哥,可是任印哥哥的影子却在感情上更加强烈起来,在梦中更加清晰起来。她觉得马文化走了,任印哥哥来了,任印哥哥就在身边。她在家里无论白天黑夜似乎处处都能够看到他的影子,她竟然为能够不管是眼花神虚产生的幻觉还是梦中看到的梦影而感到充实。
  她每逢初一、十五的敬香祷告,都是为了任印哥哥。
  就在她对鞋匠彻底绝望的时候,一天,和几个婆婆正聊天,突然,派出所来人敲门:
  18号家有人吗?
  有啊!菊秀回答。
  石门火葬场有具无名尸,身上有封信上留有您家的地址。到底是什么回事,他们要求您的家人了解一下。
  啊!菊秀吃了一惊,她敏感起来,认为是任印死了。他竟然死到了石门。她马上向派出所提出要求,不要化掉尸体,他们来辨认了再处理。接着,给仁义挂了紧急电话。
  他们赶到石门,在停尸房里一眼就看到这具尸体正是鞋匠。这时候,工作人员把从尸体上搜出来的两个信封交给了菊秀。菊秀看了她自己写的信,马上大哭起来:
  我的任印哥哥你怎么这么做啊这么惨啊
  马仁义这时候什么都明白了!原来从小就一直呵护着自己的那个收荒货的后来又为保护自己被车碾断腿了做鞋匠的人就是自己可怜的、悲惨的亲爱的亲生父亲
  马仁义情不自禁地痛苦起来
  任印的丧礼按菊秀的要求是在任印的家乡办的。丧礼办得非常悲哀。
  任印的骨灰盒就葬在他父母的旁边。马仁义认祖给爷爷奶奶烧香磕了头。也拜敬了外公外婆的坟墓。
  后来,马仁义根据母亲提供的马家父亲和任印父亲喝酒时透露的线索,到界岭果园跑了一趟,才知道父亲的面残是外公造成的。
  至于仁义大学毕业以后任印父亲为什么选择离开,他的推论是父亲不愿意干扰母亲在马家的家庭,原因是马家的父亲虽然没有生育能力但养育之恩也大于天!
  

                         

发布时间:2022-09-27 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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