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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年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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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假期留于母校帮工,一边等通知,我渴望以自己的心血为母亲买件最温暖地冬衣,所以通知来时,我只是在电话里带给母亲惊喜。

  在我还是个六岁小童时,就以聪颖能干闻名乡里,然又因命属超生,累家里被罚过重款,所以颇受亲友厌恨。
  据说母亲娘家与夫家不和,所以母亲成为两边泄愤地对象,凡是母亲所喜好地人事,皆遭打击,久之乡邻远避,母亲十分孤立。父亲是个寄生于母亲身上的假农民,他的双手似乎生来只为赌博,偶尔母亲叫他下地,他便躺下犯富贵病,于是众亲友涌来对母亲跳脚,因而母亲总是很累。后来,母亲再未提起叫父亲下地,而我的两个哥哥也因母亲负荷过重流掉,母亲说他们像两只青蛙。
  我生存于众亲友地白眼和拳脚之下,所以难免偏执叛逆,我相信人性本善也坚信自己原本可以温驯无比,赤子之心只因后天扭曲才致蒙尘极端,我相信母亲和我一样求爱而不得,所以我努力使自己变得聪颖强干,好为她分担一些,我只想与母亲相依为命,却发觉她也不爱我,她甚至懒得理我,偶尔远远望我一眼,竟满目苦楚,十分厌恶。于我记忆中,母亲很是疼弟弟,偶尔一次我耐不住想在她怀里撒个娇,便倚过去,却叫她扬起地一只巴掌吓得逃之夭夭,我向往怀抱,却也害怕巴掌。
  幼儿园时,班里有朵大红花,阿姨说红花只给表现最好的小朋友戴,而你正是那个最好,可阿姨却将花牢牢系于一个远不及你地小朋友胸前,你做何感想?于我,必然会不解而嫉妒,在我心里,母亲的怀抱便是那朵花,弟弟正是那个不该地小朋友。
  我常常背着大人揪弟弟胖胖的小脸,将苹果红直扇到番茄欲滴,有时候,我夺走他的小奶瓶,掀翻他的小床,将他困在小帐子里自己逃之夭夭,我甚至将他的小屁股掐得黑青变色,以致奶奶老眼昏花自以为那是胎记,直跟人炫耀屁股上长胎记将来定是坐办公室当大官的料母亲总是叹息,偶尔亦罚我跪地或是饿饭,借以泄愤,我从不问原因因为无人肯理会我,我的存在只带给他们厌恶,可是我真的很想拥有一次那朵大红花。
  我对人说弟弟小名叫猪猪,我一点也不喜欢他,虽然他白胖得十分讨人喜爱。他爬得时候四肢着地,肥胖令他太笨拙,有时候我真想戳根棍子在他屁股上,如此他便更像个猪崽了,或者说简直就是,可惜总没有实现。我想象不出那些人抱着个猪崽猛亲还满口心肝肉时做何感想,于我总是疑惑无比,我怀疑除却母亲外他们皆和猪一样,都是同类。我从不亲近弟弟,我只喜欢揍他,像拿石块丢奶奶养的那头黑猪般,有痛快地复仇感。
  母亲总是皱着眉,我不懂她在想什么,如同她不明白我。
  父亲常常拿我出气,有时候他喜欢对人说,我是个捡来的弃婴,在别人叹我可怜时,他哈哈大笑。
  猪猪直到上学也不敢告我,然,终一天,我扇他耳光时叫奶奶发现,于是全族老少皆围过来,要打要杀,我躺下,摸出久藏的钝刀,说:刀在这,别客气。于是皆怔住,然后便争议我是否患了失心疯,再后来便将我痛殴一顿,散了,自此便绝不让我接近弟弟一步,怕我灭掉他家里绝后。那一次,母亲在我身边立许久,后来,她叹叹,伸手,又犹豫,走了。
  那一年,我十一岁,次年我由数万名学生中脱颖而出,入读省重点,一时人人称羡,父亲自觉面上无限光彩。记得走时,母亲在桌子另一端皱眉望着我,或许在别人眼里,我们只是一桌之隔而已,于我却已是天涯海角般遥远,仅仅三尺,已为最远,想来这就是古人放地那个文绉绉的酸屁:咫尺天涯。
  我以为离开母亲我会好过一点。
  你虽离开幼儿园许久,你已长大乃至死去,却不能抹灭那朵花存在过且一直存在,只是从未轮你戴过而已,我中毒般想要母亲爱我。
  省城离家太远,所以我难得回家,也无人想我回家,我盼着母亲来看我,却总是父亲来,他不喜欢我,只是沉醉于我带给他的那些荣耀,我不想见他,于是想出各种法子令他来校时坐立不安,触及他青白不定的面庞时,我总是畅快无比。父亲后来终于少来乃至不来了,我以为的母亲却始终不见来,她不要我了么?我似乎有些恨她了。
  父亲不来后,我成为没人要的孩子,我是个不甘寂寞的,许是为了暂时地忘却又或是报复一个冥冥中不知是谁的仇人,我总在家长会上家长们问及第一名时适时于门口徘徊,于是被叫进去,开始自编自导我的苦命史,那些故事似乎是我想象的又仿佛确实存在过,我生存的环境逼迫我混淆一切,我在台上声泪俱下,台下更是唏嘘一片很快,我成为家长们教育自家儿女地正面教材,如天际那枚黄黄的烧饼太阳,照得出一切少男少女的阴暗面。那时学校一学期开七次家长会,也没甚屁好放,不过是共坐闲话半小时后,老师领导请客,家长们买单,然后醉扶而归。记得后来多半的会都直接开到饭店的包间去了,把个老板养得跟八戒哥哥似的。家长们来开会时,总不忘抢着带我共赴饭局,有的饭后还要塞些钱给我,我将它们存起来。
  我用一年地时间摸透三年的课本,然后便觉着上课没意思了,我感到空虚而悲哀,我讨厌一切有关幸福家庭地文章,所触必毁之,我开始变坏了,似乎我从来就没好过。
  因为营养不良,我有些畸形发展,我的个子长得很高,身体却迟迟不肯发育,因而,在我学人推个光头粗着嗓门说话时,竟无人疑我不是男生。我拒绝与同学交往,却跟在高年级男生屁股后面骂架翻墙,偶尔夜窜卫校女生宿舍吓得她们尖叫连连,我由三楼窗台下到二楼办公室,只为拿几只绿粉笔,也会逃课去帮音像店的姐姐卖翻版碟,在地摊大叔的书堆里埋首不走,替卖BB拷、劣质闹钟收音机的大爷吆喝,钻学校小卖部里卖一天卡片,跑大街上给人看孩子,逗老太太开心,为老大爷跑腿买包烟,又或是去菜市场帮某个阿姨卖鸡蛋,为两毛钱喷得人直翻白眼,再就是春来了,往山沟子里拥绿躺一天。我也践踏公园的小草,摧残那些花儿,一次,我还编得一对老夫妻泪水涟涟,直商量着要收养我学校说只要我保持年级前三甲名次不倒,便对我不管不问不惩罚。我相信有时候真的是自己太空虚,然更多时候,我似乎在刻意等待惩罚,无论天降还是人赐,我只想母亲能因此偶尔紧张我一点,可惜从未如愿。
  我困在那朵花前,从此无法释怀。
  我在校外的行止学校虽时有耳闻却也不以为意,他们只当我是年少调皮而已,好成绩便好品性,是应试教育下,老师和家长们固执的想法,偶尔我去自首,学校除却嘱咐我保持名次外,再无责言。一次,我于楼梯口遇见几个瘦小男生,一时兴起便叫他们排队过来让我扇耳光,如同扇我弟弟一般痛快,当时一个女老师目睹一切,结果几天没抬眼看我,我以为期盼地惩罚终于来了,却没有来,如同我一直想要那朵花,为它费尽心机却只是得不到,这种感觉太痛苦,可是别人相信我应该是痛快得要死的。我后来的作业本、试卷、乃至课桌上,皆直署坏小孩,我发觉老师们还是给我笑脸,只是那些笑容里面堵满虚伪,迫得我直想吐,并且真的吐过几次,却只是呕酸水,许是胃要维护环保,又要给他们些面子。
  我从此不爱听好话,骂我或许不好,可是我受用,甚至为讨人骂而故意作出叫人切齿的事来。然,好话不好,我还是很想聆听母亲对我说许多。
  
  寒假,独自回家。
  暮色中,母亲远远立在桥头,见人来,便忙忙迎上去,不是,又慢慢退回去,直到望见我,皱起地眉头舒展开来,奔近我,张张嘴,又皱眉,满面痛楚,终接过我的行李,提了,独自走在前面,偶尔淡着声音提醒我:留神,这儿有个坑,那儿有娃娃的粪便
  这是母亲第一次接我,我望着她的背影,有说不出地滋味。
  母亲进屋放下行李,指指热水与毛巾,自去灶下,待我净罢,吃剩的饭菜已热好。饭毕,母亲打来洗脚水,望望我,皱眉叹息,自去收拾板铺。由始至终,母亲未说话,我也忘了叫妈,或许这就叫一切尽在不言中,可我觉得讲这话的鸟人实在是放了个懒惰的鸟屁。
  
  母亲还是绝少与我讲话,沉默间,已是年三十下午,母亲为家人拿来新衣饰。
  过新年,一切从头再来。她说。
  每一年,母亲只给自己做一顶新帽子,我望见她十指糙肿,裹满胶布,布染油烟。
  
  我的家人从不问我想要什么,他们只关心自己想要什么,我的母亲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些什么,该要些什么,她更不明白我需要些什么,我曾经想表达,却不被允许表达,而今依然想表达,却压抑得不再会表达,只有悲哀了,还有等待,我用极端地方式来爱我母亲。
  没过完年,我又走了,母亲固执送我,有一次,我回头,发觉她竟踩着我的脚印走,便怔住。
  走罢,你的步距大得很,将来许是个走遍四方的。她说。
  
  至车站,我上车,母亲不上,她说汽油熏,她头晕。母亲围车转许久,似乎在研究那些字事实上她并不认识字,我要下车她不允,她说,回去,占好座位,别叫人抢去!我说不要紧,她总不信,她说,进去,我要走了,家里事多,我一点儿也不想你!她走到我看不见的角落去,那最末一句总叫我悲哀,我想我是听错了,可是,车启动时,她又捂着口鼻出现,仰首望我,面有尘埃,车缓速上路,她跟着小跑喊得响亮:学习第一,吃饭第二,其他第三我一点儿也不想你!
  不明白母亲为何总将我隔离,我要的不是消灭距离,而是没有距离,却总有距离。
  
  没开学,我带着攒下的钱,新推个青皮头,游荡去了。我在火车上抽烟,喝啤酒,乱丢垃圾,引得所有人对我侧目,也几次被乘警要求出示车票。我的行李只是一件旧棉袄,母亲穿过的,存有她浓浓地味道,虽有些汗腻却于我十分温暖。棉袄真的很暖,从未有过的暖,暖到我每晚都要拥它入眠,想象它是母亲的怀抱,醒来总禁不住湿掉眼,我已养成习惯,没有它,必不成眠。我从不穿它,我怕我的气味盖过母亲留下的,便是母亲遗弃了我,世间任何一个字眼亦无法诠释出我拥着棉袄时的温暖与满足。记得洛阳下车,一个稚气未脱的小流氓上来抢我的包袱,叫我挥着刀子撵的他屁滚尿流情愿投案自首,如果他知道我的行李仅仅是一件旧棉袄,一定后悔莫及。
  
  不觉,雪融冰消,花辞柳别,已是浓荫满街了,公园里,莲花笑了,我的青皮头上亦生出缕缕青丝,我知道,是回去的时候了。我的棉袄已淡去气味,只剩冰凉。
  
  我的出现令所有师生惊讶无比。学校未及责罚我,各科老师已忙忙抱来冲刺题对我进行检测,他们关心我是否还有争夺省状元的可能,我一夜无眠。半月后,我很不幸地与三个同学一起,被集体推入争夺省状元的冲刺训练中去,我的老师们私下对我说,只要我考第一,学校还会像从前一样对我自由放任,其实我渴望有人来对我叱骂管教,最好能给我些惩罚。
  
  中考前一晚,班主任来我租住的小房子找我,却发觉我在游戏室大打街头霸王,她将我领回屋子,静静地望我,我也盯向她,却眼神空洞,我感觉没带眼珠回来。
  她说,过完年你许久不返校,我们寻至你家,才得知你失踪了,你母亲为此急白了头发
  我不语。
  她说,你母亲坚持要跟我们来寻你
  我说,家里都反对,所以她便不来了。
  她惊讶。
  我说,她和那些猪一样,都厌恶我。
  她还是惊讶,然后道,你母亲来了,在你这小屋直躺了两天,吐到酸水都尽了。
  我顿顿道,她还是走了,不再寻我。
  她叹叹道,墙角那袋米,是她坚持从家里带来给你的,下了车一路提来,她气力真大!
  墙角果然多出八十多斤一袋大米。母亲生来力大,乡邻尽知。
  她说,你母亲一直想来看你,可惜地里活紧,家人又拦着,你们家到咱学校一路要倒四五趟车,她偶尔偷机跑出来,却因为不识字,总是会倒错,晕得脸都青了,又没人肯帮她,直困在站里不敢乱走。
  我望她。
  她说,你固执报复你生存的环境,也是在残忍地报复你母亲。
  我从不认为自己在报复母亲。
  
  她走后我一直坐着,后来便躺下,搂着棉袄。
  没有人肯真心对我好,我知道,我的老师们都在期盼从我身上捞一笔奖金。
  我又想起那朵花了,我自己都不懂我自己了。
  
  我交一门白卷。我知道会有许多寄我以厚望地人们痛楚无比,而我只希望最痛地是母亲,或许这样她才会在乎我一点。
  母亲竟然来了,就躺在我的小屋里,送她来的好心人已不知去向。
  我走近母亲,床下一只盆,有母亲吐的清水,多到似乎可以洗衣。母亲面色死灰,呼吸疲惫,我望她。
  她说,饭好了,泥鳅茄子,你尝尝。
  菜香混合着污秽刺鼻,弥漫出又香又酸地味道,我尝一口,泥鳅总不及我自捉的好。
  我说,好吃。
  她笑了,我没有说话,望见她满面汗水,于是浸一条冷毛巾,拧干鼓起勇气上前,母亲却闪电般躲开。
  冷!她说。
  我顿顿,出去找来附近地一个老中医。
  他说,你母亲有极其严重地风湿病,并且,肌肉受过炙伤,以致疼痛难忍。
  母亲神色很淡然,原来她早已知晓。
  
  曾经我有个二姐姐生在秋天,母亲在冷地上躺一天,无人问津,后来她自己爬上床,榻上只有凉席与一床薄被,奶奶说褥子脏了难洗,后来那个女婴便夭折了;母亲生我在冬天,因是女孩人都走尽了,母亲自己剪的脐带,也是硬地上躺一天,床上单薄依旧,只是我喝着咸菜奶没有夭折,母亲只有咸菜吃。七天后,母亲在骂声中离榻劳作;直到生下弟弟,床上才多了被褥,母亲也吃上两只鸡及二十九只鸡蛋,并且头一次坐了个满月子,只是从此她全身疼痛难忍了。有一年酷暑,母亲难耐痛楚,便往山间无人处除却衣衫于炙烫无比的大石上翻滚烫晒,竟也一时缓痛,只是数次后,再无效用,反添了骨肉疼,做活几乎全凭手来了。
  我说,你还是抱弟弟。
  母亲望我道,我从来只托着他,你没发现么?
  
  我没发现的还有很多。我忽然记起除却喂奶,母亲绝少托弟弟,也明白母亲每次皱眉伸手又缩回的原因是痛倒不能,母亲本是个沉默而忍耐的女人,我顿生怜悯,我惊觉被遗弃的其实是母亲而不是我,我和所有人一样,都在疏远她。
  我很悲哀。
  世上本无天才又或者人人都是天才,我们在某一方面十分突出,必有一面以十分贫乏来进行平衡,平凡就是这样达到的,如此简单的细节,我直到现在才懂。
  我说,妈,我不上了,挣钱养你罢!
  母亲惊道,怎,没考上重点么?
  我说,我错了。
  母亲望望我,眼神从前般遥远。她说,我听说你毕业了,所以想法子来接你,我想你从头再来,不是就此结束。
  我不语。
  母亲递来一个旧帕卷,道,拿去,还掉那些帐,我晓得你不坏,可我想你更好一些。
  我说,您都晓得?
  她说,你姑父常来打听你,回去说你在外做流氓。
  我说,从不听你骂我。
  她说,我都没信过,又何必骂你?我晓得,你是个有分寸的,我少烦许多神哩。
  我想扑她怀里去,却记得她骨肉酸痛,于是起来搜罗一切为她保暖,世上最重地重量是没有重量。
  我说,妈,我给你擦汗罢。
  她望我微笑,我拧来热毛巾。
  
  我说,妈,我自己择个学校。
  她说,你作主罢。
  我说,以后,我要规规矩矩跟你讨钱花了,你会很累。
  她说,不累。
  
  我选了所私立中学。
  母亲说,我要去看看。
  我说,远,你又晕车。
  她说,你一次比一次走得远了,你不带我去认认路,认认车,我怕将来找不上你。
  我说,好。
  我带母亲坐汽车,摩的,电三轮,人力车,她只是吐,我想尽办法亦止不住,晕车药于她毫无效用,我跳脚要去烧掉那家药店。
  母亲说,歇歇,就好了。
  我飞奔去买报纸,望见烟习惯性伸手却又止住。我将报纸铺在树荫下,又摊开衣服多此一举地遮着。
  母亲说,还是光下去吧,晒晒肉不痛。
  我奔去铺报纸,烈日下不见人影。母亲在强光下身子十分受用,面上却炙热难耐,我扯着衣服尽力为她挤出一片荫来,遮住面庞。我的身子曝露在烈日下似乎着了火,皮肤像要炸开一般,心里却酣畅无比,我终于痛快得要死了!
  荫凉处的人们皆望着我们母女讥讽地笑,我望望天,再望望他们,忽然笑了,十分得意而神秘,果然,有好奇的脑袋探到烈日下来,却又见鬼般缩回去,我咕咕闷笑,一边挥汗如雨。我从不拒绝嘲笑,那于我已是一种享受,我将嘲笑理解成妒忌,于是愈发受用了,我喜欢望见人痛楚。
  
  校领导领人打伞陪同我和母亲里里外外看校园,母亲问出许多堪称幼稚地问题,他们皆耐心讲解,并细心备好茶水和冷饮跟在我们后面不时笑脸奉上,我相信如果我择的是一所公立中学,即便它垃圾无比,母亲问那些问题亦必然会引来他们嘲笑,更不会有人肯陪同我们转悠,他们只会套着三角叉横躺在客厅吹冷气喝啤酒看电视,我决定就读这所学校,母亲去摸腰际,我示意,她顿顿,紧紧跟上我。
  
  我说,妈,他们说我分高,全免了。
  母亲惊道,还有不收学费的学校么?
  我点头。
  母亲叹叹,道,我见的世面,太少了。
  
  我和母亲回到几百里外的家里,我的命运早被安排。
  姑姑说,帮你大表哥卖早点去,他缺人手。
  伯伯说,你大堂姐有肝炎不能碰凉水,你去帮她。
  叔叔说,你堂哥店里少洗头工,你去!
  奶奶说,女人女人,终究是人家人,趁早去给我挣钱还这个家!
  我说,我上学。
  父亲怒道,作流氓去罢?别以为你那些勾当没人晓得!你走了不回来,家里有人去寻过你不曾?不要脸!
  我说,讲你自个儿罢?
  父亲欲动手,被拦阻。
  父亲说,去学裁缝,如今城里服装厂招人多。
  我说,叫你儿子去罢。
  父亲扬起巴掌,我抡起凳子,众人变色,母亲远远摇头,我松手,于是乖乖领一顿饱揍。我觉得父亲那大虾式地体型于我根本威胁不大,反是叔叔那双臭布鞋熏得我够呛,我想对他们说我要折断他们那细胳膊小腿,再缝住那些破嘴,也想对父亲说我要阉了他叫他还在外头风流快活,终还是抑住,我应该做个乖孩子,如此才有花戴。
  那头小猪已长高许多,我走过去,巴掌扬起来,他却笨得不晓得闪躲,果然猪脑袋,我到底软了指骨,改扇为抚了。
  我说,猪猪,果然越长越八戒了。
  他躲到父亲后面去,太笨,找避风港都不会找安全的。
  我挥挥手,道,我去休息。
  
  都说我疯了,忤逆犯上,该打该杀,却又无人敢来动我,其实我已经很乖,我戒酒戒烟戒掉骂架了,可是依然无人敢来同我玩,谁见了我都侧目,我发觉每晚睡前母亲都要细细栓门封窗,有时还会夜半惊叫着我的小名醒来,我睡得很好。
  
  一次外归,闻父亲与母亲室内争吵。
  他说,她是个流氓,活着也是害人!
  她说,她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他说,一村子都说怕她!
  她说,只有自家人处处坏她名声。
  他说,都是你这贱人长得她!
  她说,究竟没见她错过。
  他说,她要上学,你给钱罢,别跟我讨一分!
  她说,你给过家里钱么?
  他说,你若再助她,就给我滚出这个门!
  她说,屋子是我攒钱盖的,你买那两间在三里外地东街上,住着那女人我也面熟,只是那孩子怎不像你?可惜!
  他说,你!
  她说,你敢!我从来让你,不是打不过你!
  他说,你试试我敢不敢!
  我说,也叫我领教领教罢,最近似乎皮痒了。
  父亲望见我,惊讶极了。
  我说,东街屋里那女人想是住不久了,那小猪猡的脸颊怕随时会变成番茄酱了,呵呵
  父亲的表情由惊到惧再到厌恶,然后忙忙跑掉,我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母亲望我叹道,你就不能改么?
  我说,我早就改了,只是没人信。
  母亲叹叹,我去打水,我已喜欢上给她抹背擦汗。
  
  一天夜里,母亲摇醒我,塞给我一卷钱。
  她说,孩子,你出去玩罢,外面比家里好,你以后也别回来了。
  我说,我不怕死。
  母亲说,我还想等你将来出息了好依赖你哩!
  我接过钱。
  她说,你睡罢,我望着你。
  我有些异样。
  她说,月亮真圆。
  我说,是呀,还很亮。
  她说,十几年了,我一直没好好瞧过你,今晚我要细细瞧瞧。
  我忽然很温暖。
  她说,丫头,你真漂亮,如果再将头发养长,就更好了。
  我睡去。
  
  母亲一夜间走了,都说她跟一个男人走的,那男人是父亲的朋友,常来做客,赞过母亲几次,父亲甚至拿他与母亲开玩笑,男人笑,母亲总是沉默。我从不怀疑母亲是跟他走的,母亲就应该跟他走,起码,他不会侮辱母亲,更不会拿她同别的男人开玩笑,他一定对母亲很好,否则母亲不会跟他走。我不明白母亲想要些什么,但我希望她离开这个家,她应该有自己地生活,然,我难免遗憾,我的要求并不高,我只想叫她抱一抱我而已,她的怀抱是我一直未解地情结,我懊恼没赶在她走前要求她这样做,我清楚这样她会痛,可是长痛不如短痛,我的情结只有她能解,我有些悲哀。
  
  早起发觉村里的鸡鸭猪狗都分明对我侧目了,只要是个生物,似乎都在远避我,我知道,我该走了,必须走了。
  我走了。
  
  我对校长说,我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也上不成学了,我得想法子养活自己去。
  校长说,雇佣童工是违法的,所以你还是该读书。
  我说,我没有生活费。
  校长说,你欠着罢,打张欠条,还有,你得考上大学,重点才好。
  我说,我尽力。
  校长点头微笑,目露怜悯。
  
  开学还早,所以我又走了,带着那件旧袄。
  我留了头发,在这个无人知我从前的学校里戒掉所有不良嗜好,我拥着旧袄,从头开始。
  
  到了冬天,母亲还是没有消息来。这半年里,我努力升为学生会主席,成绩优异;我当选市级三好学生,却被省级涮掉;我也参加各种竞赛,名字随奖次上报,却喜欢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我想抽烟,可是我咬牙坚持,我答应母亲要改的,我会改的。
  我的眼前时时浮现一朵花,大红花。
  
  我开始写东西了,我会写很多东西,却无法描摹自己的母亲,如同一个画家可以画出绝顶的景致,却最难画好自己一样,我感觉有些累。
  
  这一年年底,我抱着棉袄游荡去上海,棉袄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纪念,早已等同母亲。
  
  我望见母亲,在某个巷口,她扶一辆小三轮忙着卖饭团。母亲穿一身奇怪的旧衣,将自己裹得像天桥下的桥柱,只露招揽生意地眼,口,手,她的眼神很疲惫,手脚也不快,所以时遭顾客埋怨。
  原来她过得并不如意。
  
  风有些大,不时掀起她的头巾,我挤过去,抓一个袋子伸到她手边,母亲惊讶得忘了收钱。
  我说,妈,一起来。
  母亲笑了,却又哭了。
  
  母亲确是跟那个男人走的,却无关感情,或许那个男人是有的。初来时他们在工地上挖砖,敲去残泥卖给建筑公司,母亲干了一个月,因为力大勤快所以颇攒了几个钱,男人便提出同她过,母亲始终是旧式的,甩不脱伦理纲常,所以没答应,后来男人又同她借钱,母亲还是不肯,几经磨合,男人便恼了,拐上工头的老婆跑掉,工头恼怒,不由分说将母亲赶出工地,母亲推着男人留下的小三轮,在街上转悠几天,发觉卖饭团于她不难,便就近租了个石棉瓦棚子住下,颇花了些时日方记住商店、市场等处地路径,然后便添置家当卖起饭团兼酸奶来。母亲素来对人心诚,肯吃亏忍耐,所以很快便博得周边老太太们的喜欢,有个好心的还介绍她进环卫局做上清洁工,母亲固定扫两条街道,距她住所不远,她身上那套旧衣正是她的工作服。母亲早上两点起床,五点做好准备,五点半至巷口,六点开始有生意,九点回家,烧热水洗刷毕东西,眯一会儿,一点半,揣两个饭团赶到局里集合,两点半推车去扫大街,六点半下班,步行至菜市场买菜,再转道去批酸奶,买糖做酱,到家八点,做饭,吃罢洗刷毕,准备次日所用,十点上床,如此反复。
  我说,您太累了。
  她说,不累哪来钱?所以你要好好学习,考大学,将来有好工作,我也跟着享些福。
  我说,我来帮你卖饭团罢。
  她说,放屁!我还指望你出息了将来为我圆个梦哩。
  我惊道,妈,你竟也讲脏话了。
  她说,外面人坏得很,总把好心当作驴肝肺,反是你越凶他们越听话。
  我说,是么?还有人这么贱骨头。
  她笑。
  我说,妈,你有甚梦想?讲来听听,或许眼下我就能帮你实现。
  她说,等你考上再说。
  我不说话。
  她说,你来玩的罢?好!我还真怕你出不来了。
  我说,竟遇见你。
  她说,昨晚眼皮一直跳,还听见喜鹊叫。
  我说,城里也有人养这种鸟么?别是喇叭声罢?
  她说,就是报喜鸟儿,我耳朵还没背到听错,呱哇呱哇了半夜。
  我笑,那是乌鸦,是黑寡妇,不吉利。
  母亲拾起鞋子就扔过来,我大笑躲开。
  晚上我打地铺,母亲几次下床为我盖被子。
  
  我要替母亲早起她只是不肯,她说她才习惯很忙碌,我若替了她,将来我走了她再找回习惯就难了,我想说我不上学了,又怕她扔我还要骂我放屁,过去的母亲十分沉默,如今她学会讲脏话还多一层暴力,可是我喜欢她打我、骂我,那是她诠爱地一种方式。
  母亲允许我五点起床,然后送她和东西去巷口,九点一起收摊回家,我洗东西做饭,她休息,下午我陪她扫大街,顺路搬酸奶,做饭,收拾用具,然后睡觉。
  母亲说,你来了于我确实好极,只是为了将来,你还是要好好读书。
  我说,业无贵贱分。
  母亲说,那都是不上进的懒人讲地屁话,你可不能信!职业本身不分贵贱,可是人会将它们分出来,所以还是有的,就像这些米饭,它们本身是不晓得成团分大小区分价位的,可是人地手将它们捏出大小来,再定出不同价位,所以贵贱不在业本身,而在人心。
  我说,妈,你倒哲理得很。
  她说,出门好,长见识哩!我庆幸叫你读了书,又打小放手任你在外跑,你将来地见识定不少,人都不如你。
  我说,你不怕我变坏么?
  她说,怕!怎不怕?只是往年我出门五里就会丢掉,你又在千里万里之外,我能怎样?惟心里盼你好罢了,且,我从来相信你是个少年老成的,不过比一般孩子倔些罢了,你就像个生红薯,外皮虽冻破了,里面却是香甜可口的,你小时候欺负你弟弟从来都不下狠手,只叫他受些皮外伤。
  我说,你竟都晓得。
  母亲说,你才多大的孩子,就能天衣无缝了?
  我说,那些猪就不晓得。
  母亲说,我不替你遮着掩着,就能了?
  我不语。
  母亲说,你是个好孩子,只是生错了人家,才这样苦。
  我说,错得好,不然怎做母女?
  母亲说,该打!我就不能嫁个好命的再生你么?
  我笑,她更笑。
  
  转眼春节将尽了,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留住一个节日。我又要走了,母亲变得十分坏脾气起来。
  她说,快走快走!在这碍事!她说,你怎还不走?我早想你走了!她说,你别再跟着我,烦人!她说,我做得动,你少管闲事!她说,丑丫头!你在这都没老太太敢来找我讲话了。她说,再不走我打你!她说,你走了我会唱起来
  若是从前,我想我会伤心无比,如今却不会了,我虽只有十几岁,心已活过几十年,我懂母亲地心了,我只是笑,她打我骂我推我,我还是笑。
  我说,妈,别装了,你讲的都是反话。
  她顿顿。
  我说,每次我出门,你怕我会想你,就故意疏远我,将话反着说,你想着我若不懂事只记着你的坏,或许就不会十分想你了,是罢?
  母亲叹道,你果然长大了。
  我说,早就长大了。
  母亲说,我可以放心了。
  我说,妈,你将心放宽些罢,却不能放开,我要你牵挂着才能学好。
  母亲凝视我。
  我说,妈。
  她说,嗯。
  我说,妈。
  她说,嗯。
  我说,妈。
  她说,嗯?
  我说,妈。
  她烦道,听见了!有屁就放,咬半截吐半截急人!
  我说,妈!妈!妈!
  母亲笑了,展开双臂,我极想扑入她怀中,且已站起来,终抑住,走去为她拧来热毛巾,我该做的是为她减轻疼痛,而不是加重。
  
  我已不恨母亲不抱我,只是失落难免。有些东西真的到手不一定会令我们满意,但想要而不得却一定会叫我们耿耿于怀。长大后,你曾经拥有过许多大红花,你甚至会嫌它们土俗,然幼时想要而不得那朵,一定令你最介怀,或许你还会当它是个遗憾,也许真的伏入母亲怀中我并不觉得温暖,然未曾伏过总在冥冥中令我于心不甘。
  
  我教会母亲打电话,然后将学校传达室的号码留给她。
  我说,常联络。
  母亲说,好。
  我们牵着手回家。
  
  接下来几天,母亲不再伪装了,当乌鸦上过当后,狐狸再用老办法就骗不到肉了,何况我不是乌鸦,母亲也不是狐狸,我们只是两个蒙眼捉迷藏地小孩,解下布后,就玩得更好了。
  我还是尽力为母亲做事,她安享着。
  她说,我以后,会更好么?
  我说,会!
  她说,我等着。
  我说,快了。
  她笑,我也笑。
  啪!她甩我一巴掌。
  我还是笑。
  虫子。她说。
  我笑弯腰。
  她将脚塞过来,湿湿地。
  她说,揉揉,快!抽筋了。
  我忙掐揉起来,她望我,仔细审视。
  她说,丫头,找个对象要怕你。
  我说,嗯?
  她说,你只有伏得住他,才能幸福。
  我说,嗯?
  她说,装!
  我说,嗯?
  她抓起一只捡来的烂皮鞋,再装!
  
  我笑开。
  
  母亲不解我为何总带着那件旧袄。
  她说,几年了?都臭了罢?像没洗过。
  我说,两年罢。
  她说,臭!
  我说,香。
  她说,臭!
  我说,香。
  她说,猪鼻子,不灵!
  我说,都要有警猪了,比狗鼻子还灵!
  她说,放屁!
  我说,没闻见么。
  她绝倒。
  
  启程前一晚,母亲给我钱,她剪开棉裤里面自缝地一个口袋,掏一卷票子来,热热的。
  她说,给你,都给你!
  我说,不要。
  她说,怎,嫌臭?一分一厘攒起来地血汗哩!
  我说,比我香多了。
  她说,怎,同你娘假清高?
  我说,聋了,不晓得你在讲什么。
  她说,要不要?!
  我说,您听我说。
  母亲板面道,说!
  我将自己与校长地约定告诉她。
  母亲怔怔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还是花自家钱好,不受拘,再讲,那校长没甚过分要求罢?咱可不能吃亏!
  我说,他敢!阉了他!
  母亲说,呸!趁早给我改了,将来找个女婿,也这样讲话,不吓跑也吓坏!
  我说,敢!扇他!
  母亲很无奈,将钱塞给我。
  她说,拿着,凭你自个儿处置去罢。
  我说,不玩了,找见你,我就学乖了。
  她说,还得到处去走走,肚里长见识,心里无病。
  我说,嗯。
  母亲望望我,问,你为甚总带着那件旧袄?
  我说,很想晓得?
  母亲说,一定得晓得。
  我说,怎?
  母亲红面笑,外面衣服都是中看不中穿的,我身上这件远不及你手上那件暖
  我笑。母亲虽然黑瘦,却精神远胜从前,从前她只是个埋首尘埃的妇人,而今,她有自己地天空了。
  我说,妈,那件旧袄就是你。
  她怔,嗯?
  我说,从前它有你的味道,我抱着它,就像搂着你,才能安睡。
  母亲惊讶。
  我说,妈
  母亲不语,上海地雪年里就已融尽了,街上灯火通明,母亲省过来时,红掉眼。
  母亲说,我不冷了,你还带着它罢!
  我说,妈,我想要你身上那件。
  她说,嗯?
  我说,旧的已经没有你的味道了,新的有。
  母亲说,嗯?
  我说,嗯!
  于是母亲亮着眸子笑起来。
  
  母亲说,你睡去罢。
  我说,你也睡。
  母亲说,我望着你睡。
  我忽然异样。
  我说,妈,只求你别再悄悄走,你跟我说一声,我绝不拖你后腿!
  母亲说,傻孩子,这儿就是我的窝,我喜欢都不及,怎会走?
  我说,不走?
  母亲说,我在这儿守着,等你将来出息了好来接我。
  我说,好!
  母亲说,睡罢。
  我睡去。
  我的梦里又出现那朵花了,再不是悲凉,只有温暖,我这一生,纵只有母亲,仅有母亲,已足够!
  
  高考毕,觅得几包祛寒膏药,于是寄与母亲,嘱她配药酒并用,不久,母亲回电,言果然见效,言语间抑不住欢欣。
  假期留于母校帮工,一边等通知,我渴望以自己的心血为母亲买件最温暖地冬衣,所以通知来时,我只是在电话里带给母亲惊喜。
  快开学时,我终于抱着新衣回到上海,母亲做了十二道菜,守在路口等我归来。没待几天,我又要走了,母亲早早将小三轮洗净,坚决要蹬车送我和行李去火车站,幸而只是过几条街,我没再拒绝。母亲将车缚栏而锁后,随我进站候车,我们紧紧握住彼此,笑着坐许久。
  我忽然记起一事。
  我说,妈,你的梦想是什么?
  母亲顿顿,半天笑道,我虽零散挣过许多钱,却从未亲手摸过一万块,我想你将来出息后,叫我摸一摸一万块到底有多厚,就是福了。
  我说,这不难。
  母亲说,靠我自个儿就难了。
  我忽然哽咽。
  我说,妈
  母亲无言注视我,忽然伸出手来。
  她说,孩子,我抱抱你。
  我说,妈,您身子不好
  母亲毅然走来紧紧拥住我,母亲的怀抱果然如同那件棉袄一般熟悉而温暖,我泪如雨下。
  我说,妈,我等这一抱,许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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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3-06-27 0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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