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上手》

　　短篇小说《上手》
　　葛海林
　　（一）
　　虽然只是考虑自己死后能不能葬在福旺老汉的上手，但是和福旺老汉生活了30年的米兰却到底犯愁了。米兰尽管知道自己得的是心肌梗塞，没有几天活头了，可是仍然不能做到洒脱一点，尽管儿子们都劝她不要再为世事操心，但由不得她，她做不了自己的主。
　　米兰是在三十年前的一个晴好的日子给福旺老汉填房的，至今米兰都记得那是个阳光和煦的日子，三月天，在北方是一年中最难得的日子，风是柔柔的，吹在刚刚换上的单衣上绵软服帖，草是嫩黄嫩黄的，仿佛一掐就是一包浓浓的草汁，还有天是湛蓝湛蓝的，很清爽很透亮，米兰就是在她快三十岁的光景才结束她女孩子的生活，开始被人生的幸福光环照耀的。
　　米兰出生在榆树城东边三十多里的喜鹊窝村，十二岁上爹就在石窝被哑炮崩得没有了影踪，她和娘相依为命长到了十六岁，娘开始托人为她物色对象，可是偏偏在那个节骨眼上，娘的眼睛突然失明了，为了医好娘的眼疾，米兰找遍了村子周围的医生，借遍了亲戚朋友家，也没有治好娘的眼疾，柏青庙村的长髯医生说，她娘得的是白内障，要想治好必须去省城，米兰定定地回答，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把娘的眼看好！长髯医生摇摇头深深地叹口气说，看这个病怎么也得花一百个银元，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够凑够？！米兰被他的话震惊了，搀着娘沉重地走出了柏青庙村的观音阁，走出老远了，她又让娘坐在路旁的大青石上歇息，飞快地奔上观音阁，一个响头跪在观音塑像前为娘祷告，祈求娘的病尽快好转，她想烧几炷草香敬敬观音，可是找遍了斗室大的观音阁竟然没有找见香客剩下的半根草香，米兰就觉得事情不妙，因为她小时候就经常和姐妹们到他们喜鹊窝村的夫子庙里玩耍，经常会看见香客烧剩的半截子草香，她曾经听村里的老人们说，你要到庙里跪拜连烧剩的草香都找不下说明你祈祷的事情就多半没有希望了，这样想的时候，米兰就为娘的命运抱屈，不由得泪蛋蛋就像蚕茧一样一颗颗地蠕动下来了，静静的观音阁没有任何声响，甚至连一只平常讨厌见到的麻雀都没有在屋檐上停靠，只有森人的寂静像空气一样充满着庙堂，米兰甚至都有些害怕了，她没有敢再多停留，提了包袱像躲避野狼追踪的绵羊从观音阁的土台子上上连滚带爬地下来，肆虐的北风像毒辣的鞭子一样抽打着她的瘦弱的身体，等米兰灰眉土脸地到了娘身前时，娘从她喘息的声气就听出了米兰的失魂落魄，就给闺女宽心说，米兰，我的好闺女，你就不要再折腾了，连观音菩萨都不保佑我了，咱们不看了还不行，看不见又不碍什么事，娘不是还能够听得见吗，咱们已经搭了那么多的饥荒，俺孩你也尽力了，比他们男娃强了许多，这辈子娘和你爹虽然只生了你一个女娃，可娘知足了。米兰擦擦泪扶娘就回了喜鹊窝村。
　　可能是连着跑了几天累了，米兰在土炕上没有拖衣服一靠就打起了呼噜，等她第二天被太阳晒着晃醒，发现身边不见了娘，赶紧四下里找，找了一个上午也没有找见，正准备出村去找，邻居的蓝大叔背着个人远远地过来，米兰就感觉事情不妙，突然栽倒在积雪还没有消融的院落里，蓝大叔把背着的人放到她家的土炕上，又出来在冰凉的院落里用长长的藏满了污垢的指甲在米兰的人中上猛猛地掐了几下，米兰才哼了几声缓过神来，被蓝大叔扶回土窑洞才发现娘静静地躺在土炕上面色早已经发灰，蓝大叔安慰她，闺女，村人们都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就不要再痛心了，你娘怕你再想法子为他搭饥荒治病，就跑到后山挂在沙枣树上自尽了，我上山砍柴时发现她时身体已经冰凉了！米兰痛苦不堪捶胸落泪，都是我没有看好娘，才出的事，我怎么就睡得像死猪一样！说完用手扯着自己快到腰际的长头发发泄自己的懊悔。后来蓝大叔和族里人帮着米兰才把她娘葬在米家玉米河边的坟场。
　　从此米兰就一个人过，一个夜里她梦见了娘叫她的名，她便跟着娘出来，漫天都是亮湛湛的星光，树上都挂满大红的灯笼，她看见娘的白内障已经好了，说要给她好好梳梳头发，送女儿出嫁，米兰日怪地问，娘，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哪来的对象？娘眨眨眼笑着回答，你不是在柏青庙村的观音阁许下愿了吗？观音菩萨显灵答应了你的请求，你的婚事动了，女婿是柏青庙村人。你这孩子真是，娘给你说还有假吗？米兰惊讶地问，娘，你怎么知道的，莫非你成仙了？娘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了，娘一辈子的好人，还不能成个仙吗？娘在这边经常要见到观音菩萨，我就求她给你配个姻缘，她答应了娘的请求，说你既然这么孝顺，又在柏青庙村为娘祷告，干脆就配个柏青庙村的女婿吧，我就应了，可是小伙儿叫什么家里条件怎样，娘没有细问观音菩萨也没有交代。说完那些话，天色就白了，米兰再看娘已经不见了，原来是做了一个梦，是娘给她托的梦，娘走了好长时间了，这是第一次给他托梦，米兰还沉浸在那个奇怪的梦里，后来村头的姐妹转灵来找她，喊了好长时间她到门口去扫落叶才听到，转灵悻悻地说，米兰，你的耳朵是不是有问题了，我喊了你半天才给开门，米兰才觉得自己的右耳朵是像灌了铅一样异常沉重瓷实，像游泳时被水灌满一样，转灵说明天有个柏青庙村的叫福旺的二婚男子要来她家相对象，她想叫米兰去参考个意见，米兰就推说，我刚刚死了娘不长时间，虽然相对象不是什么大事，也毕竟是喜兴事情，我还没有换白不吉利就不要去了，可是转灵硬拗着坚持，第二天又早早地过来唤她，米兰就去了转灵家。谁想这一去既然阴差阳错地成就了米兰的姻缘，也把米兰和转灵的好姐妹塑造成了至死都不再搭腔的情敌。
　　（二）
　　转灵家的条件明显比米兰家要好，单从三所气派的石头碹的四明挺窑洞就能够看出来，尽管转灵一年前从相邻喜鹊窝村的四水洼村和马四小离婚回来就一只没有再动婚，可凭着家里的条件，转灵虽说又相了不下十次对象，竟然没有一个相上，这回村里出了名的媒婆李二婶给介绍了柏青庙村的袁福旺，转灵娘也觉得奇怪，不知道咋的转灵既然答应了要看看，这让她娘好生高兴了几天，给媒婆李二婶送了几斤红枣和白糖请她快去了一趟柏青庙村和袁福旺说好，就在村里的庙会这天把面见见。太阳刚刚从喜鹊窝村前的柳树林上升起来，村子还氤氲在初春的饱胀的水气里，媒婆李二婶就带着袁福旺来了，他们刚刚在转灵家的石头院墙拐进来的时候，米兰就捅了一下身旁的转灵说，柏青庙家来了，你瞧，个头还真不小！转灵羞涩地透过窗户玻璃看见李二婶身后跟着的后生，将近一米八的个头，身板结实，脸膛宽厚，眉清目秀，是个好胚子，心里就像投进石头的湖面不由得泛起了丝丝涟漪，还没有正面搭话，就有了很好的印象。待李二婶介绍了一番退出去和她娘聊天，转灵才想起来去给福旺倒水，福旺忙推辞说，大上午的，刚刚吃过玉米面沙，不渴，可是转灵已经把和了白糖的热水端到他手里，福旺把水杯放到漆着花鸟鱼虫的描金铺柜上，没有什么说的，就问转灵，这位是？转灵指指米兰回答，这是我同村的好姐妹米兰。米兰几次从土炕上站起来想找个借口溜掉让他们两个深谈，都被转灵摁下了，后来转灵和福旺扯了几句关于天气的闲话，福旺觉得还是说正题吧，就直截了当地说，转灵，我不想瞒你，我二年前娶了个本村的女人，可是过了没有半年就得肺痨死了，你是黄花闺女，我是二婚男人，你真的没有想法？转灵的刀子嘴在姐妹中是出了名的，没有犹豫就说，那有什么，男人还讲究什么新人旧人，不像我们女人，走了一处就不是囫囵身子了，只要你不嫌弃我，我愿意！福旺见转灵很直爽，就回答，我家里兄弟三个，轮到我头上就有一间河卵石垒的瓦屋，你的情况我听李二婶说了，你要愿意跟我过光景，我还有什么说的！米兰这时候见他们两个聊得有了情调，趁他们不注意到了她娘的房间，李二婶急着问，闺女，转灵和那男的谈的投机吗？米兰说，挺好，我看八成没有问题。快中午时村里的戏台传来喧闹的锣鼓声，庙会的古装戏开演了，一向好看戏的转灵来到娘住的房间，在米兰的胳膊上掐了一把逗趣，还好姐妹呢，关键时候把我甩在了那里，我好害羞！米兰说，我看你一点也不紧张，心里乐得很，和那个男人谈得顺水顺风，哪里顾上管我在不在呢，说不定还感谢我给你们两个创造的单独深谈的环境呢！娘，二婶，我干脆和他到戏台底转转吧，家里也没有什么说的。那好，你们就一块儿去吧，我和你二婶、米兰给你们包饺子，记着一会儿回来吃饭，不要疯跑让娘着急，不要让人家第一次就看出你的没脑子！娘，你就不能少唠叨点，我这么大人了还不明白！说着和福旺就相跟着出了院子。
　　那天米兰陪转灵送走福旺后回到家已经是午后三点多的光景，米兰闲得无聊，就到了戏台底去看戏，米兰看了一阵戏，才感觉她的右耳朵是出了问题，人家台上戏子一会儿跑到左边，左耳朵听的戏词清清楚楚，可是等戏子转到右边时，她的右耳朵却只能够勉强听到，根本不能听请戏词，米兰就着急得厉害，浑身惊出虚汗，她没有心思再瞅戏了，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戏台底，来了村里的保健站看医生，保健站的大夫白眼镜正在配中药，米兰着急地说，白叔，我这右耳朵不知道咋了，这几天懵懵懂懂的，是不是老年人说的响耳，怕是上火了，快给我开点药吃吃！白眼镜给她查了一通说，你这是严重的中耳炎，根本不是什么响耳，也不是上火，我给你开副中药吃吃，要是吃上三剂还没有效果，我担心可能就治不好了。是吗，白叔，你可不敢吓我！大侄女，我和你爹生前是老同学，我能够骗你吗？等白眼镜给米兰用药称子称好中药装进纸袋后，米兰赶紧跑回去按照医生嘱咐的办法在砂锅里上火煎了炖上。炖好后米兰就趁热喝了，这样喝了一个星期，三剂中药喝完了，米兰仍然觉得右耳朵很不自在，就像钻进去小虫似的，怪难受的。可她原本想再去找白眼镜开几剂药的，又担心让人知晓了自己的毛病，便打消了这个想法，她心存侥幸，也许只是上火了，慢慢会好起来的。
　　（三）
　　米兰到底是黄花闺女，虽说因为年龄靠近三十有点大，过了青春勃发的年龄，但凭着姣好的面容苗条的身段还是吸引了村里小伙子们的眼球，况且那个时代村里条件不好的家庭占多数，追求米兰的大龄后生也就开始频频拖人向她表示爱意，最先向米兰提亲的是村东头放羊的杨牵牛，要说杨牵牛这人也是村里出了名的好人，也是个上无老下无小的孤儿，可是因为心善，收养了村里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寡老太太，就在村里有了名声，老太太看牵牛三十多的年龄了，每天除了放羊就是照顾自己，身边还没有个女人做饭暖被窝，就抑制不住求村里的管调解的村委副主任高山给说个对象，高山和米兰是住对面的邻居，就答应去向米兰提提看行不行。刚开始见面米兰也对牵牛有好感，觉得他人老实勤快光日子很合适，但是就在他们商量准备订婚的前几天，却传来牵牛的闲话，米兰便找人打听闲话的真实性，问了好多人都说牵牛是有那毛病，有人去上地亲眼见牵牛和一只母羊在地里那个，验证了闲话是实情后，米兰羞得跑回家再也没有见牵牛，她主动找高山把婚退了。好长时间没有再相对象。
　　而转灵和袁福旺很快就订了婚，下了财，只等着开春就把转灵娶过来。然而恰恰在这个当儿，袁福旺的七十岁的老爹没有挨过寒冬在一个深夜走了，没办法，他和转灵的婚事只能够等一年后换了白再办。
　　这中间虽然没有完婚，但毕竟已经订婚认了亲戚，因此袁福旺经常要过转灵家来看望她。转灵的性格是个见面熟，十分开朗，可是和袁福旺打了多次交道后又觉得他太老实了，就为将来娶到袁家给袁福旺做婆姨在一块儿过一辈子本本分分的光景犯愁，转灵的性子其实有不现实的一面，她很快就厌倦了袁福旺的憨实。那天袁福旺过来叫她到邻村赶集，她谎称自己身子不舒服不想去，袁福旺就着急地要去给她请医生，被她拒绝了，袁福旺当时根本没有别的感觉，真以为是转灵有什么烦心事，也就没有在意。正要离去时，米兰来找转灵，看到他们两个闷闷不乐的表情，就打趣说，你们两个还没有过到一起，就闹别扭了？哪知道转灵竟然打开窗户说亮话说，米兰，好姐妹，你看我和袁福旺是不是性格和大相不合，我真的好害怕以后会发生什么不想看到的事情，米兰，你帮帮我吧？米兰和转灵从小一块长大，太清楚转灵的神经质了，怕袁福旺在场吃了哑巴亏，就谎称她和转灵有事相商，把袁福旺支走了。没有了别人，米兰自然也就不必客气了，直率地说，人家袁福旺那么老实的人，你那样说话不怕伤了人家的心，你也太自私了！转灵当然也不示弱，没心没肺地回答，反正我觉得他那人腻歪，不想跟他处了，你要见得他，你跟他处好了。米兰听转灵的话刻薄，就想扭头离开，但考虑了一会儿，扔下一句话就走了，真的，我可要托人让袁福旺向我提亲了，你不要后悔！
　　其实当时转灵也不只是嘴上说说，内心里他特别看不上老实憨厚的人儿，虽然说有过一次婚姻的失败，但转灵心底里却并不讨厌她的前夫四水洼村的马四小，只是觉得他有些太过分，刚刚结婚一年就背着她在外面和别的女人鬼混，假如他能够收敛一点，自己也会原谅他的，没想到马四小不仅没有收敛，还趁她回娘家把野女人带到了家里来寻欢作乐，一气之下她提出了离婚，她原来想马四小会求她宽恕有悔改表现，哪知马四小干脆破罐破摔同意和她离婚，并且索性和那个女人结了婚，她才彻底死了心，和袁福旺谈对象。但是前一阵听说马四小和那个女人又散了伙了，而且马四小一天夜里喝醉酒还跟别人念起和她在一起的好来，转灵便有了和他破镜重圆的想法，也就越来越看袁福旺不顺眼了。这些米兰并不知晓，她之所以按照转灵的建议做，也只是想逼一下转灵，想袁福旺一托人向自己提亲，转灵肯定会着急，这样一来自己会顺水推舟促他们两个重新和好，没想到的是袁福旺托人向自己提亲后转灵竟然还登门向她祝贺，米兰也就没有了顾忌，她觉得袁福旺人实在是个过日子值得终生依靠的男人，便和袁福旺相处了。等到他们两个谈的差不多就要谈婚论嫁了，她还是不放心，担心转灵会回心转意她也就不做对不起姐妹的事情了，专门到转灵家问她，你要还想和袁福旺谈对象，我就退出来，真的没什么？我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会嫁他的，你就放心和他谈吧，我不会做那样的事情，那样做我成了什么样的人了！
　　米兰和袁福旺眼看就要在三天后结婚了，这一天夜里她正在整理出嫁的包袱，忽然转灵气冲冲地冲进了家门，米兰邀请转灵看她出嫁陪随的衣服，哪知转灵一下子扔到了地上，气咻咻地咒道，米兰，你一天到头说咱们是好姐妹，我想和袁福旺重新和好，你的衣服我掏钱买了，就算是我对不起你了，让你枉费了一番感情，行不行？米兰惊呆了说，你究竟怎么啦，你是不是昏头了，我们三天后就要完婚，亲戚朋友都通知了，你怎么能够这样！不行，好，那咱们姐妹的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转灵的眼睛也变得红彤彤的。转灵原来想米兰凡事逆来顺受委曲求全，一定会让着自己的，真的没有想到米兰硬生生地顶了自己，就气急败坏地离开了，临出门丢下一句话，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好姐妹的日子结束了，往后我绝不会再和你说半句话。
　　转灵的性格执拗，当真在米兰出嫁的那天也没有去当伴娘，甚至后来米兰回娘家碰上她想和她把话说开，转灵都是视而不见低低头就过去了，米兰觉得别扭难受好几天，可是没有办法，也只能够面对。好在袁福旺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理解自己，不嫌弃自己的耳背，对自己体贴照顾，而且干活勤勤恳恳，不仅地里的庄稼侍弄得井井有条，还在农闲时干些木匠活赚些零花钱，家里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看着家里丈夫自个儿打的精致家具和他快乐自得的表情，她也就心安了许多，心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和转灵的关系慢慢会和解的。她也就心安了许多，心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和转灵慢慢会和解的。
　　（四）
　　米兰根本不可能知道转灵怎么会出尔反尔，先是支持鼓动自己去和袁福旺谈对象，后来竟然上门阻止自己和袁福旺的婚事，强词夺理说还要和他言归于好，直至后来才听说马四小和那个野女人是又散了伙，不过却又和另外一个寡妇勾搭上了，转灵几次亲自去找马四小，都吃了闭门羹，转灵一气之下，才想到袁福旺是个老实人，只要米兰退婚，他肯定会重新和她走到一起。但是没有想到一向温顺的米兰也像叫驴一样九头牛也拉不回，她只好作出了情断义绝的决定。
　　不过这个别扭，只是米兰生活的天空上漂浮的一抹乌云，眼不见为净，在米兰生活中更多的是阳光和欢乐。
　　令米兰一生难以释怀的当然是那个出嫁的日子，在那个草长莺飞的日子里，米兰坐着大红轿子被抬到柏青庙村袁家瓦屋外边的缓坡下，随着喜庆的唢呐敲响，她坐在阳光和煦的轿子里听到村民们逗袁福旺的荤语，不过这时的米兰不像平时，平时里听到那些污七八糟的词汇，她总会在羞红脸蛋的同时，将说下流话的人骂死，可是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很怪的，她倒很愿意听到这些有味道的词语，似乎没有这些民间的花花绿绿的词倒显得自己还不算个成年人。等人们把袁福旺推到轿子近前时，米兰透过薄薄的红头巾借着亮亮的阳光，看到了脑门上冒汗的袁福旺，凑热闹的人们把袁福旺的肩膀压低，顺手牵羊地把米兰架到了他宽厚的肩膀上，然后米兰随着人们转动袁福旺在土坡上晃晃悠悠地转了好几圈，刚开始想笑又不好意思发作，后来不知道是哪个浑水摸鱼的人趁趁机在自己的大腿上拧了一把，米兰情不自禁地说，掐死人了！袁福旺便转过身提醒周围的人们说，街坊邻居兄弟姐妹，你们想热闹可以，不要动米兰，你们想逗乐，怎么弄我都行！在袁福旺肩膀上的米兰不仅被他的体温温暖着，也被他关怀体贴的话语感动了，那一刻她真的才体验到什么是幸福的滋味。米兰被袁福旺背进洞房后，他早已汗流浃背，等到把米兰的盖头一掀，米兰赶紧拿手绢给他擦汗，接下来他带着她到院子里的酒席上给来祝贺的客人们敬酒，敬完酒草草吃了些饭菜，米兰开始清点收到的布料、床单、被褥面子等礼品，袁福旺则翻起了礼账，两人举案齐眉其乐融融，在炕上靠墙堆得整整齐齐的大红棉被和门上对联的映衬下，米兰沉浸在浓郁的欢乐和兴奋之中。
　　夜色很迁就米兰的心情，不久就用墨黑的大幕把小村的天空遮盖住，来洞房逗乐的年轻人们也不管他们两个的感受了，先是拿一块糖用线栓着，让他俩同时去咬而且必须做到同时咬断否则就得重来，袁福旺是个急性子几次着急都没有把糖咬下来，差点把米兰的嘴唇都咬破，最后好不容易才完成了规定动作。之后喜欢搞笑的人们用线毯把他们两个捆住，把他们的袜子脱掉用席蔑子扎他们的脚掌心，逗得人们哈哈大笑。半夜时分闹洞房的人们开始散去，袁福旺把门拴上吹灭油灯脱得赤条条的钻进米兰的被窝，刚刚把米兰的肚兜褪掉，急火火地要行事，门外边有人把点着的辣椒和硫磺捅进门洞里，顷刻间瓦屋内烟熏火燎，袁福旺起来穿上背心短裤找水灭火，哪知道壶里的水早已被用心的人倒掉，他只好把门打开，出来驱赶寻开心的人早没有了影踪，好不容易等烟味散尽，再躺下来，天色已经快发白，远处的公鸡已经开始打鸣，袁福旺急不可耐把身上的背心短裤甩掉在炕角，爬在米兰的肚皮上，好惬意的花烛夜，在慵懒和困顿中懵懵懂懂就消失在温暖的洋槐花盛开的初夏的早晨里。
　　结婚后，米兰给袁福旺生了两个儿子，凭着丈夫的勤劳劳动和她的勤俭持家，他们从一穷二白的一所破瓦屋开始，到二个儿子成家立业时已经在柏青庙村修起了两所院落，他们两个把仅有的公公养老送终后，给孩子们分家后，米兰和袁福旺住在先前的瓦屋里，就在这个时候丈夫突然肝硬化病倒了，她哭天抹泪精心伺候了大半年，本来熬到了安度晚年的后半生，刚刚过了六十岁生日的袁福旺却在一个冬日的早晨走了，米兰悲痛欲绝，泣不成声，孩子们择了一个吉日把老头子葬在了袁家靠近观音庙的祖坟。
　　米兰经过一段时间的恍惚，精神开始振作起来，帮着儿子媳妇照看几个孙儿孙女，这样过了几个年头，米兰的身体突然垮了，大儿子云山给她请来医生一检查是心肌梗塞，但不敢告她，担心她被病吓倒，但米兰从孩子们的眼神中能够猜测到自己是有了看不了的大病了，其实她也快六十的人了，对死倒并不觉得可怕，只是担心一件事在生前不能够落实，就整天郁郁寡欢的。开始她不愿意跟孩子们说，因为按照民间的传统习俗，她是给丈夫填房的，死后只能够葬在丈夫的下手，尽管丈夫的结发妻子大芬没有给他生过一男半女，但人家毕竟是大房，可是自己又心里不甘，她很矛盾，为此还在丈夫病重时求过丈夫，当时丈夫并没有答应她，不过为了不让她伤心，也没有当面反对，后来丈夫悄没声息地走了，她这个心病也就成了她此生永远的牵挂。
　　（五）
　　又一个秋天到了，柏青庙村袁家的瓦屋掩映在柏树和黄栌交织成的红色和绿色的气息中，缓坡下成群的麻雀从谷地里飞出，在土坡上穿梭雀跃着，远处的小河把高远的天空和色彩斑斓的秋实倒影在水面，又到了开镰收割的时节，米兰却无心再过问孩子们今年的收成，爬在正对缓坡的瓦屋玻璃窗前发愣，近几天来，米兰感觉身体大不如前了，她想趁自己还能够说清话之前和孩子们说说死后和丈夫合葬的事情，看见二儿子云水过来了，便琢磨怎么样和他开口，她太清楚云水的性格了，云水是个认死理的主，即便自己是他的亲娘，可感情归感情，道理是道理，她担心云水会卡壳，便搜肠刮肚寻思该怎么和他讲。
　　云水进门后看到娘趴在窗台上，就说娘，你这是咋啦？米兰恹恹地回答，云水，娘有个事情想和你商量？有什么你就说吧！娘，还是想和你说说将来我走了后怎么和你爹合葬的事情。那还不简单，我的大娘大芬肯定得上上手，在怎么咱们也不能欺负人家没有撂下孩子的，云水不假思索地回答。娘近乎于失望地说，我就知道我儿的秉性，可娘好歹生下你和你哥，你就不能看在娘和你爹生活了三十年夫妻的情分把娘葬在上手？米兰有点请求的口气说。不行，况且将来你百年后和我爹合葬时肯定有人家马头村的人主家在场监督，我们怎么能够那样做，再说那样做对我大娘也不公平！云水意犹未尽地回答。
　　这当儿云水也过来了，听到他们两个的谈话，就冲着云水没好气地说，云水，你怎么能够这样和娘说，娘这不是和我们商量吗？云水直截了当地说，哥，你现在是村子里的村委，这个事理你更应该清楚，在怎么说大娘和爹都是结发夫妻，把娘放到上手我肯定也没意见，就怕长眠地下的爹不同意！云山生气地骂道，爹怎么会不同意，娘给爹留下咱们两条根，大娘虽然是原配，可毕竟没有后，把娘放到上手，爹和娘恩恩爱爱三十年的夫妻怎么还不如和大娘仅仅是一年的夫妻情深，你这人怎么这样凿死理！云水不想再理论了，站起来要走的意思，我也不管了，反正咱们家你是老大，有大不显小，我只是个参考意见，你们爱咋就咋，我得走了，我丈人今天过六十大寿，我得去拜寿了，说完在瓦屋前把药给娘送到手上说，娘，你吃了脉通没有？要没有吃快些吃，不要又忘了！娘不乐意看他，随口说，我不想喝了，反正是没有几天活头了，就不用你管了！云水看看娘对他的意见不感冒，悻悻地出了门。
　　云山见娘被云水的话气恼，就委婉地安慰娘，娘，你不要听云水信口开河，到时候你百年后我会按你的意思把你放到上手的，我作为长子这点事一定帮娘办好！娘激动地从土炕上挣扎着要坐起来，总算娘没有白疼我儿，有你这句话娘就是现在闭眼也心甘情愿了。云山赶紧解释，娘，你这是说什么，你为了我和云水一辈子操劳付出有多大，就不要为这点事再费心了，你好好养病，会尽快好起来的。米兰的精神神秘地好转，他安排云山说，俺孩是村委，你就去干村里的大事吧，我一个老婆子耽误你的时间够多了，我一定听你的话好好养病，你走吧！
　　云水和云山虽说和娘分开住，但距离并不远，米兰病倒后弟兄两个轮着伺候，说实在的，无论云山还是云水都是孝子，从来没有和娘高声说过话，虽说云水性格耿直说话直率，但从小到大一直没有和娘顶过嘴，云山性情温和知书达理更是对娘百般呵护，所以米兰即使在丈夫离世后也没有在家受过气，两个媳妇跟着男人也是孝顺有加，所以米兰尽管物质生活并不宽裕，可从来精神很充实，今天为了死后和丈夫合葬的事情又被云水气恼，但她并不怎么伤心，因为米兰是个厚道人，她打心眼明白云水说的也是实话，按自己的意思做肯定对大芬不公平，可是她还是不甘心，心里矛盾得很。
　　几天后的晚上轮到云水来娘住的瓦屋陪娘，一进街门他看到娘住的屋子黑漆漆的，就想娘是不是睡着了，因为娘只要不睡下就会点着灯，她最怕孤独，可是当他进了屋喊娘时，喊了几声也听不到娘答应，云水就急了，在土炕边摸到灯线把电灯点亮，他走到娘身边时，发现娘在土炕上睡着脸上很平静，他就猜测大概是娘又跟他开玩笑了，因为娘经常在埋怨他是佯装死去的模样，有一次云水为此痛哭流涕，然后娘才扮个鬼脸哄他，但云水在娘的鼻孔边试了几次已经没有了气息，云水就毛了，大喊，娘，你不要和儿开玩笑了，就算儿前几天和你说的话伤了你的心，你也不能吓儿呀！然而娘任凭他怎么摇晃还是没有醒来，云水就知道娘是走了，他赶紧给哥云山打手机，一会儿云山改转两口、云水媳妇腊梅都齐齐地来了。云山的泪跟着就下来了，他爬在娘身上千呼万唤，仍不能把慈爱的娘叫醒了，最后他痛定思痛地发了一会儿呆，抬起头眼光迟滞地说，娘走了，咱们准备娘的后事吧！
　　云山先是安排媳妇们给娘趁刚刚过世尸骨还没有僵硬给娘穿上老死的衣服，抬来松木做的寿材，垫了干草煤灰铺了褥子毛毯把娘小心放进寿材，然后招呼打帮手的袁家当家的人去镇里买回孝布，扯开在缝纫机上扎成孝衫，然后亲自去村里请专门管红白喜事的武老四当总管，之后云山就专门做起了孝子，武老四便大腹便便地溜着茶水吩咐人们先去后山找到神算子朱黑子给看了出殡的天气，然后派人领着云水去喜鹊窝娘的出了五服的侄儿家和马头村大娘的娘家去行孝礼，给人家上门把响头磕下，孝衫奉上，日期通知了，接下来就兵分两路，一路去袁家的祖坟打墓，把寄埋的大芬的棺材起回来，一路在瓦屋院子里开始搭灵棚，请来粗细的笙管唢呐乐队开始吹奏，很快袅袅悠悠的婉转低回的哀乐就在村子里蔓延开来。然后买菜的做菜的，盘火的搭棚的，摆设饭桌的借盘借碗的各个忙活起来，本来就狭小的瓦屋院落显得异常地狼藉热闹。因为福旺老汉活着的时候他的大房大芬娘出殡时，他和米兰都去穿戴哭灵，米兰按照乡下的规矩是做续闺女，但是孝衫裹腿麻绳孝帽一样不该少，可能是马家的人迷信，觊觎米兰的命硬才把女儿的寿数减少了，就坚持不和另外的二个闺女一样对待，一切孝衫等都是借来的，不仅脏兮兮的，而且尺寸又小，穿在身上很不得体，福旺当时就生气了觉得他们小看自己，要米兰走，可米兰说有什么小看大看的，硬着头皮送完葬。从此马家再有事来搭，福旺就当面回了，袁家和马家也就多年没有了来往。直至福旺老汉死后出殡也没有通知马家，那时候办事的阴阳家就安排把早年就寄埋在外边的大芬的尸骨棺材起回来和福旺老汉一块合葬，可当时云山坚持等娘百年后再做主张，这事情就捱到了现在。
　　（六）
　　出殡的天气到了，来了好多的亲戚朋友悼念烧纸的，忽然马头村马家的侄儿光明和媳妇也来了，多年红白喜事没有了来往，虽然有些蹊跷，但云山云水自然得去缓坡下跟着唢呐乐队去接客人，光明和媳妇担着的方盒抬着的食盒被打帮手的人接过来，热情地迎进门。光明和媳妇先被邀请到寿材边掀起蒙脸的红布看望了米兰的遗容，然后在香烛台前跪着烧了四色纸祭奠了，在凳子上坐定，武老四过来让云山给倒水，问你们有什么事情要说，吃罢饭就要合葬了。光明看看院外的小棺材说，我是说这次趁着葬米兰姑姑，把我的大芬姑妈也就葬了。光明媳妇认真地说，既然来了，我就要直说了，这不云山云水都在场，咱们把事情说好了，就不要存意见了，我大芬姑妈毕竟是大房，一定要葬在我福旺姑父的上手，你们说呢？说完抬头看看大家，像在寻求援助似的。武老四没有直接表态，让孩子们都说说吧！云山就接上了话茬，按理说我大娘大芬改着葬在上手，可是我妈毕竟生下了我和云水，她生前就千叮咛万嘱咐一定将她葬在上手，我娘一辈子给我爹做二房没有怨言，只有这个唯一的要求，我想大家一定能够理解她一个女人家的愿望！光明又委婉地辩解说，可是我大芬姑妈咋说也是正房，这是不能更改的事实，而且我们多年没有交往了，要不是这次涉及到合葬的事情，我想袁家也不会再搭我们，今天我们代表马家前来，理所当然要维护我们马家的脸面。总管你一辈子办了多少事情，这种情况也不是遇上一回，你可得给我们做主！武老四咳嗽了一下，臃肿的肚子明显地收了一下，他捋捋下颌上发白的胡须一板一眼地说道，我心里肯定有主，但我毕竟是外人，你们先商量。
　　这当儿，一个中年妇女哭哭啼啼地用手绢捂着鼻子进了丧房，云山云水正在纳闷来人是谁，武老四客气地问道，大妹子你是哪里的亲戚，孩子们也没有见过？中年女人悲切地回答，我是喜鹊窝村的转灵，和米兰是从小长大的好姐妹，我后来嫁到外地了，前几天会村子里办事，听说米兰已经走了，就过来表示哀悼。武老四赶紧说，奥，原来是这样，云山快给你姨看座。接下来大家又开始商量合葬的事情。武老四瞅着转灵想发表意见，就说，有什么意见就发表一下，好歹是云山娘生前的好友，也算比较近的亲眷。转灵便擦擦脸上的泪道道说，昨天我听说米兰走了的消息，晚上她就给我托梦，说千万不要把她葬在下手，我和我米兰妹子因为嫁福旺闹了别扭，三十年没有来往，是我伤了她的心，我对不住她，她的这点小心愿我想替她实现，死者为大，大家还能够有什么和死去的人计较？！转灵的话一出口，大家静了一会儿，但很快光明媳妇就发表了看法，你们说我姑妈不也是死去的人吗，难道咱们就能够和她计较，我米兰姑姑再怎么说还留下两个儿子，我姑妈虽说嫁到袁家只有一年时间，可要不是身体有病先走了，也会给袁家留后的，咱们就可怜可怜她的命运吧？云水一只没有发表意见，咱们是不是听听他的想法。云水看看云山很矛盾地说，要我说，光明嫂子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我毕竟是我娘的亲骨肉，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我就不发表意见啦。
　　时间已经是快中午了，来烧纸上礼的人都进来看米兰的遗容，武老四看看时辰不早了，吃完饭还得快起丧，就清清嗓门说，客人们也该吃饭了，我看你们也说不下所以然，我就拍板了，要我说就按照大房二房的传统做法，大芬到上手，米兰葬在下手，就这样罢。云山还想理论，可他毕竟在村委担任领导，加之武老四又是村里红白喜事的权威，也就把嘴边的话又咽回肚子里。转灵不管什么总管不总管，直率地说，你是总管这个没法改变，可是以前的老规矩是封建做法，难道就不能改改，好歹米兰给福旺生了两个儿子，这么做对她太不公平了！说完看看云山，意思是想让他坚持原来的观点，但云山不好意思跟武老四拗了，因为人家是自己家请来帮着办事的，不能因为这个事情惹人家不高兴，就劝转灵说，姨，我们已经尽力了，我娘在地下有知也会感谢你的盛情的，咱们就按总管的意思办罢！转灵生气地走了，饭也没有吃，云山追出去老远，都没有喊住她。
　　午饭是油条拉面四冷四热，很快就吃罢，随着武老四一声洪亮的起丧过后，鞭炮在瓦屋前的土坡上噼里啪啦炸响，一大一下两顶棺材被抬出，向观音阁附近的袁家祖坟进发。到了祖坟前，大芬和米兰的棺材先后放到了墓里，光明先下去扫墓，一会儿表情幸福地上来了，不用说他的姑妈大芬的寿材肯定安放到福旺老汉的上手，一会儿云山云水也到土墓里扫墓，很快也上来了，当然他娘毫无疑问葬在了他爹的下手。把墓上的土刚刚合拢，天色就变了，一阵大风过后一场大雨跟着就来了，送葬的人群赶紧出了坟场，坟地外的田垄上传来悲伤的哭声，云山云水过去一看，是他的转灵姨在蓬乱着头发大哭，可怜的米兰，我没有完成你的心愿，要怪你就怪我吧！
　　

发布时间：2023-06-30 18: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