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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钧散文及名言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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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鼎钧,当代著名华文文学大师,山东省临沂市苍山县兰陵人,一生流亡,阅历不少,读书不多,文思不俗,勤奋不懈。1949年去台湾,1978年后移居美国纽约。
  那树
  那棵树立在那条路边已经很久很久了,当那路还只是一条泥泞的小径时,它就立在那里;当这里驶过第一辆汽车之前,它就立在那里;当这一带只有稀稀落落几处老式平房时,它就立在那里。
  那树有一点皴皱,露出老态,但是坚固稳定,树顶像刚炸开的焰火一样繁密。认识那棵树的人都说,有一年,台风连吹两天两夜,附近的树全被吹断,房屋也倒坍了不少,只有那棵树屹立不摇,而且,据说,连一根树叶都没有掉下来。这真令人难以置信,可是,据说,当这一带还没有建造新式公寓之前,陆上台风紧急警报声中,总有人到树干上漩涡形的洞里
  插一柱香呢!
  那的确是一株坚固的大树,霉黑潮湿的皮肤上有隆起的筋和纵裂的纹,像生铁铸就的模样。几尺以外的泥土下,还看得出有树根的伏脉。在夏天的太阳下挺著脖子急走的人,会像猎犬一样奔到树下,吸一口浓荫,仰脸看千掌千指托住阳光,若指缝间漏下来的碎汞。有时候,的确,连树叶也完全静止。
  於是鸟来了,鸟叫的时候,几公尺外幼稚园里的孩子也在唱歌。
  於是情侣止步,夜晚,树下有更黑的黑暗。
  於是那树,那沉默的树,暗中伸展它的根,加大它所能荫庇的土地,一公分一公分的向外。
  但是,这世界上还有别的东西,别的东西延伸得很快,柏油一里一里铺过来,高压线一千码一千码架过来,公寓楼房一排一排挨过来。所有原来在地面上自然生长的东西都被铲除,被连根拔起。只有那树还绿,那树被一重又一重死鱼般的灰白色包围,连根须都被压路机辗进灰色之下,但树顶仍在雨后滴翠,经过速成的建筑物衬托,绿得很年轻。公共汽车在树旁插了站牌,让下车的人好在树下从容撑伞。入夜,毛毛细雨比猫步还轻,跌进树叶里汇成敲响路面的点点滴滴,泄漏了秘密,很湿,也很诗。
  那树被工头和工务局里的科员端详过计算过无数次,任他依然绿著。
  计程车像饥蝗拥来。「为什麼这儿有一棵树呢?」一个司机喃喃。「而且是这麼老这麼大的树。」乘客也喃喃。在车轮扬起的滚滚黄尘裹,在一片焦躁恼怒的喇叭声裹,那一片清荫不再有用处。公共汽车站搬了,搬进候车亭。水果摊搬了,搬到行人能优闲的停住的地方。幼稚园也要搬,看何处能属於孩子。只有那树屹立不动,连一片叶也不落下。那一蓬叶子照旧绿,绿得很问题。
  啊!啊,树是没有脚的。树是世袭的土著,是春泥的效死者。树离根根离土树即毁灭。它们的传统是引颈受戮,即使是神话作家也不曾说森林逃亡。连一片叶也不逃走,无论风力多大。任凭头上已飘过十万朵云,地上叠过百万个脚印。任凭那在枝桠间跳远的鸟族已换了五十代子孙。任凭鸟的子孙已栖息每一座青山。当幼苗长出来,当上帝伸手施洗,上帝曾说:「你绿在这裹,绿著生,绿著死,死复绿。」啊!所以那树,冒死掩覆已失去的土地,作徒劳无用的贡献,在星空下仰望上帝。
  这天,一个喝醉了的驾驶者以七十哩的速度对准树干撞去。於是人死。於是交通专家宣判那树要偿命。於是这一天来了,电锯从树的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那树仅仅在倒地时呻吟了一声。这次屠杀排在深夜进行,为了不影响马路上的交通。夜很静,像树的祖先时代,星临万户,天象庄严,可是树没有说什麼,上帝也没有。一切预定,一切先有默契,不再多言。与树为邻的一位老太太偏说她听见老树叹气,一声又一声,像严重的气喘病。伐树的工人什麼也没听见,树缓缓倾斜时,他们只发现一件事:原来藏在叶底下的那盏路灯格外明亮,马路豁然开旷,像拓宽了几尺。
  尸体的肢解和搬运连夜完成。早晨,行人只见地上有碎叶,叶上每一平方公分仍绿。绿世界的残存者已不复存,它果然绿著生、绿著死。缓缓的,路面染上旭辉、缓缓的,清道妇一路挥帚出现。她们戴著斗笠,包著手臂,是树的亲戚。扫到树根,她们围著年轮站定,看那一圈又一圈的风雨图,估计根有多大,能分裂成多少斤木柴。一个她说:昨天早晨,她扫过这条街,树仍在,住在树干里的蚂蚁大搬家,由树根到马路对面流成一条细细的黑河。她用作证的语气说,她从没有见过那麼多蚂蚁,那一定是一个蚂蚁国。她甚至说,有几个蚂蚁像苍蝇一般大。她一面说,一面用扫帚划出大移民的路线,汽车的轮胎几次将队伍切成数段,但秩序毫不紊乱。对著几个睁大了眼睛的同伴,她表现了乡村女子特殊的丰富见闻。老树是通灵的,它预知被伐,将自己的灾祸先告诉体内的寄居者。於是小而坚韧的民族决定远征,一如当初它们远征而来。每一个黑斗士离巢时先在树干上绕行一匝,表示了依依不舍。这是那个乡下来的清道妇说的。这就是落幕了,她们来参加了树的葬礼。
  两星期后,根被挖走了,为了割下这颗生满虬须的大头颅,刽子手贴近它做成陷阱,切断所有的动脉静脉。时间仍然是在夜间,这一夜无星无月,黑得像一块仙草冰,他们带利斧和美制的十字镐来,带工作灯来,人造的强光把举镐挥斧的影子投射在路面上,在公寓二楼的窗帘上,跳跃奔腾如巨无霸。汗水赶过了预算数,有人怀疑已死未朽之木还能顽抗。在陷阱未填平之前,车辆改道,几个以违规为乐的摩托车骑士跌进去,抬进医院。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日月光华,周道如砥,已无人知道有过这麼一棵树,更没有人知道几千条断根压在一层石子一层沥青又一层柏油下闷死。
  
  失楼台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外婆家。那儿有最大的院子,最大的自由,最少的干涉。偌大几进院子只有两个主人:外祖母太老,舅舅还年轻,都不愿管束我们。我和附近邻家的孩子们成为这座古老房舍里的小野人。一看到平面上高耸的影像,就想起外祖母家,想起外祖父的祖父在后院天井中间建造的堡楼,黑色的砖,青色的石板,一层一层堆起来,高出一切屋脊,露出四面锯齿形的避弹墙,像戴了皇冠一般高贵。四面房屋绕着它,它也昼夜看顾着它们。傍晚,金黄色的夕阳照着楼头,使它变得安详、和善,远远看去,好像是伸出头来朝着墙外微笑。夜晚繁星满天,站在楼下抬头向上看它,又觉得它威武坚强,艰难地支撑着别人不能分担的重量。这种景象,常常使我的外祖母有一种感觉,认为外祖父并没有死去,仍然和她同在。
  是外祖父的祖父,填平了这块地方,亲手建造他的家园。他先在中间造好一座高楼,买下自卫枪枝,然后才建造周围的房屋。所有的小偷、强盗、土匪,都从这座高耸的建筑物得到警告,使他们在外边经过的时候,脚步加快,不敢停留。由外祖父的祖父开始,一代一代的家长夜间都宿在楼上,监视每一个出入口。
  轮到外祖父当家的时候,土匪攻进这个镇,包围了外祖父家,要他投降。他把全家人迁到楼上,带领看家护院的枪手站在楼顶,支撑了四天四夜。土匪的快枪打得堡楼的上半部尽是密密麻麻的弹痕,但是没有一个土匪能走进院子。
  舅舅就是在那次枪声中出生的。枪战的最后一夜,宏亮的男婴的啼声,由楼下传到楼上,由楼内传到楼外,外祖父和墙外的土匪都听到这个生命的呐喊。据说,土匪的头目告诉他的手下说:这家人家添了一个壮丁,他有后了。我们已经抢到不少的金银财宝,何必再和这家结下子孙的仇恨呢?土匪开始撤退,舅舅也停止哭泣。
  等到我以外甥的身份走进这个没落的家庭,外祖父已去世,家丁已失散,楼上的弹痕已模糊不清,而且天下太平,从前的土匪,已经成了地方上维持治安的自卫队。这座楼惟一的用处,是养了满楼的鸽子。自从生下舅舅以后,二十几年来外祖母没再到楼上去过,让那些鸽子在楼上生蛋、孵化,自然繁殖。楼顶不见人影,垛口上经常堆满了这种灰色的鸟,在金黄色的夕阳照射之下,闪闪发光,好像是皇冠上镶满了宝石。
  外祖母经常在楼下抚摸黑色的墙砖,担忧这座古老的建筑还能支持多久。砖已风化,砖与砖之间的缝隙处石灰多半裂开,楼上的梁木被虫蛀坏,夜间隐隐有像是破裂又像摩擦的咀嚼之声。很多人劝我外祖母把这座楼拆掉,以免有一天忽然倒下来,压伤了人。外祖母摇摇头。她舍不得拆,也付不出工钱。每天傍晚,一天的家事忙完了,她搬一把椅子,对着楼抽她的水烟袋。水烟呼噜呼噜地响,楼顶鸽子也咕噜咕噜地叫,好像她老人家跟这座高楼在亲密地交谈,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喜欢这座高楼的,除了成群的鹁鸽,就是我们这些成群的孩子。我们围着它捉迷藏,在它的阴影里玩弹珠。情绪高涨的时候掏出从学校里带回来的粉笔在上面大书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如果有了冒险的欲望,我们就故意忘记外祖母的警告,爬上楼去,践踏那吱吱作响的楼梯,拨开一层一层的蜘蛛网,去碰自己的运气,说不定可以摸到几个鹁鸽蛋,或者捡到几个空弹壳。我在楼上捡到过铜板、钮扣、烟嘴、钥匙、手枪的子弹夹,和邻家守望相助联络用的号角吹起来还呜呜地响。整座大楼,好像是一个既神秘、又丰富的玩具箱。
  它给我们最大的快乐是满足我们破坏的欲望。那黑色的砖块,看起来就像铜铁,但是只要用一根木棒或者一小节竹竿一端抵住砖墙,一端夹在两只手掌中间旋转,木棒就钻进砖里,有黑色的粉末落下。轻轻地把木棒抽出来,砖上留下浑圆的洞,漂亮、自然,就像原来就生长在上面。我们发现用这样简单的方法可以刺穿看上去如此坚硬无比的外表,实在快乐极了。在我们的身高所能达到的一段墙壁上,布满了这种奇特的孔穴,看上去比上面的枪眼弹痕还要惹人注意。
  有一天,里长来了,他指着我们在砖上造的蜂窝,对外祖母说:你看,这座楼确实到了它的大限,随时可以倒塌。说不定今天夜里就有地震,它不论往哪边倒都会砸坏你们的房子,如果倒在你们的睡房上,说不定还会伤人。你为什么还不把它拆掉呢?
  外祖母抽着她的水烟袋,没有说话。
  这时候,天空响起一阵呼噜呼噜的声音,把水烟袋的声音吞没,把鸽子的叫声压倒。里长往天上看,我也往天上看,我们都没有看见什么。只有外祖母不看天,看她的楼。
  里长又说:
  这座楼很高,连一里外都看得见。要是有一天,日本鬼子真的来了,他老远先看见你家的楼,他一定要开炮往你家打。他怎么会知道楼上没有中央军或游击队呢?到那时候,你的楼保不住,连邻居也都要遭殃。早一点拆掉,对别人对自己都有好处。
  外祖母的嘴唇动了一动,我猜她也许想说她没有钱吧。拆掉这么高的一座楼要花不少的工钱。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
  呼噜呼噜的声音消失了,不久又从天上压下来,坠落非常之快。一架日本侦察机忽然到了楼顶上,那刺耳的声音,好像是对准我们的天井直轰。满楼的鸽子惊起四散,就好像整座楼已经炸开。老黄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围着楼汪汪狂吠。外祖母把平时不离手的水烟袋丢在地上,把我搂在怀里
  里长的脸比纸还白,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警告:好危险呀!要是这架飞机丢个炸弹下来,一定瞄准你这座楼。你的家里我以后再也不敢来了。
  这天晚上,舅舅用很低的声音和外祖母说话。我梦中听来,也是一片咕噜。
  外祖母吞吐她的水烟,楼上的鸽子也用力抽送它们的深呼吸,那些声音好像都参加计议。
  一连几夜,我耳边总是这样响着。
  不行!偶然,我听清楚了两个字。
  我在咕噜咕噜声中睡去,又在咕噜咕噜声中醒来。难道外祖母还抽她的水烟袋?睁开眼睛看,没有。天已经亮了,一大群鸽子在院子里叫个不停。
  唉呀!我看到一个永远难忘的景象,即使我归于土、化成灰,你们也一定可以提炼出来我有这样一部分记忆。云层下面已经没有那巍峨的高楼,楼变成了院子里的一堆碎砖,几百只鹁鸽站在砖块堆成的小丘上咕咕地叫,看见人走近也不躲避。昨晚没有地震,没有风雨,但是这座高楼塌了。不!他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蹲下来,坐在地上,半坐半卧,得到彻底的休息。它既没有打碎屋顶上的一片瓦甚至没有弄脏院子。它只是非常果断而又自爱地改变了自己的姿势,不妨碍任何人。
  外祖母在这座大楼的遗骸前面点起一炷香,喃喃地祷告。然后,她对舅舅说:
  我想过了,你年轻,我不留下你牢守家园。男儿志在四方,你既然要到大后方去,也好!
  原来一连几夜,舅舅跟她商量的,就是这件事。
  舅舅听了,马上给外祖母磕了一个头。
  外祖母任他跪在地上,她居高临下,把责任和教训倾在他身上:
  你记住,在外边处处要争气,有一天你要回来,在这地方重新盖一座楼
  你记住,这地上的砖头我不清除,我要把它们留在这里,等你回来
  舅舅走得很秘密,他就像平时在街上闲逛一样,摇摇摆摆地离开了家。外祖母依着门框,目送他远去,表面上就像饭后到门口消化胃里的鱼肉一样。但是,等舅舅在转角的地方消失以后,她老人家回到屋子里哭了一天,连一杯水也没有喝。她哭我也陪着她哭,而且,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清楚地感觉到,远在征途的舅舅一定也在哭。我们哭着,院子里的鹁鸽也发出哭声。
  以后,我没有舅舅的消息,外祖母也没有我的消息,我们像蛋糕一样被切开了。但是我们不是蛋糕,我们有意志。我们相信抗战会胜利,就像相信太阳会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从那时起,我爱平面上高高拔起的意象,爱登楼远望,看长长的地平线,想自己的楼阁。
  住在衣服里
  王鼎钧
  张爱玲有一句话:人都住在他自己的衣服里。大家公认是警句,警句者,使人惊,使人醒,使人集中注意力。那来的魅力?因为以前没人这样说过,我们从未这样想过。原来人的空间如此狭小,人所拥有的是如此贫乏。灵魂住在肉体里,肉体住在衣服里,衣服住在屋子里,屋子住在巿镇村庄里,你我只是住在自己的衣服里。
  写成这一句名言的秘诀是,他用了一个「住」字,衣食住行四大要素中的两个合而为一。论修辞,这个字可以跟王安石用了那个「绿」字比美,(春风又绿江南岸),甚或更为精彩。相沿已久的说法是人都裹在衣服里,或是包在衣服里,辞语固定,读者的反应也固定,终於失去反应,视线在字面上木然滑过。作家的任务是来使你恢复敏感。
  「人都住在他自己的衣服里,」这句话真的是破空出世吗?似又不然。东晋名士刘伶觉得穿衣也是礼教拘束,脱光了才自在,一时惊世骇俗。他的朋友去看他,劝他,他说,房屋就是我的衣服,你们怎麼跑进我的裤裆里来了?这不是宣告他「住在衣服里」吗?。他的办法是把「衣服」放大了,房子是衣服,天地是房子,超级飓风过境,好大的口气!
  同一时代,另一位名士阮籍,他又有他的说法。东晋偏安江南,不能发奋图强,北方强敌压顶,士大夫苟全一时,阮籍慨叹人生在世好比虱子在裤裆里,一心一意往针缐缝里钻,往棉絮里钻,自以为找到了乐土,其实!阮籍用比喻,世人好像虱子一样住在衣服里,他把人缩小了。
  阮籍的年龄比刘伶大,但是不能据此断定刘伶受了阮籍影响。张爱玲呢?我们只知道他的警句中有阮籍刘伶的影子。从理论上说,作家凭他的敏感颖悟,可以从刘、阮两人的话中得到灵感,提鍊出自己的新句来。如果他的名言与阮籍刘伶的名句有因果关系,这就是语言的繁殖,作家,尤其诗人,是语言的繁殖者,一国的语言因不断的繁殖而丰富起来。
  即使有阮籍刘伶的珠玉在前,张爱玲仍有新意,在他笔下,人没有缩小,衣服也没放大,他向前一步,把人和衣服的关系定为居住,自然产生蟹的甲,蝉的蜕,蜗的壳,种种意象,人几乎「物化」,让我们品味张派独特的苍凉。张爱玲,阮籍,刘伶,三句话的形式近似,内涵各有精神,作家有此奇才异能,我们才可以凭有限的文字作无尽的表达。
  警句的繁殖能力特别强,也许有关系,也许没关系,陈义芝写出「住在衣服里的女人」,多了一个「女」字,如闻哗啦一声大幕拉开,见所未见。女人比男人更需要衣服,也更讲究衣饰,衣饰使女人更性感,一字点晴,苍凉变为香艶。文学语言发展的轨迹正是从旧中生出新来。
  也许有关系,也许没关系,有位作家描写恶棍,称之为「一个住在衣服里的魔鬼」,他似乎把「住在衣服里的女人」延长了。忽然想起成语衣冠禽兽,沐猴而冠。这两个成语沿用了多少年?你怎未想到写成「住在衣服里的猴子」?我们往往要别人先走一步,然后恍然大悟。收之桑榆,未为晚也,我们仍然可以写「一个住在军服里的懦夫」,「一个住在袈裟里的髙利贷债主」之类等等。
  又见诗人描写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说他是「住在衣服里的人」。这句话和「人都住在他自己的衣服里」,都是那麼几个字,只因排列的次序不同,别有一番滋味。还记得「小处不可随便」和「不可随处小便」吗?住在衣服里的人,和「一身之外无长物」何其相近,可是你为甚麼提起笔来只想到陈词滥调呢!
  爱儿子、疼女儿
  王鼎钧
  妻讲话很简鍊,不惹口舌是非,可惜资讯不足。她说:「昨天李太太生孩子」,到此为止。我问男孩还是女孩?/女孩。/她家有几个女儿?/三个。/有几个儿子?/还没有儿子。妻不会一口气说:李太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昨天又生了一个女儿。
  妻说儿子女儿都一样。真的完全一样吗,仔细想,还是有分别。妻告诉人家,她对儿子女儿一样疼爱,我追问怎麼疼,怎麼爱,疼和爱并不是「同义互训」,也不是内容相同、用字雅俗有别。我们有儿子也有女儿,滋味尝遍,却从没有专心回顾整理。我拉下窗帘,切断电话,坐下,摊开一张纸,邀妻仔细捕捉那细微的敏锐的感觉。那彷佛是远古的事情,又彷佛是昨天的事情。
  对女儿是「疼」,对儿子是「爱」。
  爱儿子的时候坐下来,疼女儿的时候跳起来。
  爱儿子、唱歌,疼女儿、喝酒。
  爱儿子不怕人知,疼女儿不愿人知。
  爱儿子泪流成溪,疼女儿泪流成串。
  爱儿子希望他留下来,疼女儿希望她嫁出去。
  我一面发掘一面纪录,用字简鍊,符合妻的风格。说著说著,妻红了眼圈。说著说著,妻拿面纸拭泪。说著说著,妻笑了。我像个新闻记者那样,只顾冷静的考虑修辞,我的眼睛、要到独自守望电脑视窗的时候、才水雾蒙蒙。儿女是我们的针眼,我们也是儿女的针眼,彼此穿过就是天国。
  她摇摇头,她说没有甚麼可说的了,一切都说完了。我心里有数,我们共同的秘密珍藏、我知道究竟有多少,她心里还有、言词不能表达。她不说、我来说,我能把话题拉长接著往下说,我是职业作家。我说养子如种树,养女如种花。
  我说养子如写小说,养女如写诗。
  我说养子如铸铜,养女如烧瓷。
  我说养子如眼科,养女如心脏科。
  我说天下升平生女儿,天下动荡生儿子。
  我说家境富足生女儿,家境艰难生儿子。
  我说中年以前生女儿,中年以后生儿子。
  妻说,我们这一辈子的话都让你说光了,歇歇吧,喝杯茶。我望著茶杯思量,历史往往只是一些标题,后人乱作文章。我还可以继续往下说,没完没了,因为我是职业作家
 
  世贸中心看人记
  王鼎钧
  (打开日记本,重读我一九九七年三月三十一日所记。)
  今天,我到世界贸易中心去看人。这栋著名的大楼一百一十层,四一七公尺高,八十四万平方公尺的办公空间,可以容纳五万人办公。楼高,薪水高,社会地位也高,生活品味也高?这里给商家和观光采购者留下八万人的容积,顾客川流不息,可有谁专诚来看看那些高人?
  早晨八时,我站在由地铁站进大楼入口的地方,他们的必经之路,静心守候。起初冷泠清清,电灯明亮,晓风残月的滋味。时候到了,一排一排头颅从电动升降梯里冒上来,露出上身,露出全身,前排走上来,紧接著后排,彷佛工厂生产线上的作业,一丝不苟。
  早上八点到九点,正是公共交通的尖锋时刻。贸易中心是地铁的大站,我守在乘客最多的R站和E站入口,车每三分钟一班,每班车约有五百人到七百人走上来,搭乘电梯,散入大楼各层办公室。世贸中心共有九十五座电梯,坐电梯也有一个复杂的路线图,一个外来的游客寻找电梯,不啻进入一座迷宫。
  这些上班族个个穿黑色外衣,露出雪白的衣领,密集前进,碎步如飞,分秒必争,无人可以迟到,也无人愿意到得太早。黑压压,静悄悄,走得快,脚步声也轻。这是资本家的雄师,攻城掠地,这是资本主义的齿轮,造人造世界。在这个强调个人的社会里,究竟是甚麼样的模型、甚麼样的压力、使他们整齐划一,不约而同?
  我仔细看这些职场的佼佼者,美国梦的梦游者,头部隐隐有朝气形成的光圈,眼神近乎傲慢,可是又略显惊慌,不知道是怕迟到?怕裁员?还是怕别人挤到他前面去?如果有董事长,他的头发应该白了,如果有总经理,他的小腹应该鼓起来,没有,个个正当盛年,英挺敏捷,都是配置在第一线的精兵,他们在向我诠释白领的定义,向第三世界来者展示上流文化的表象。
  我能分辨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不能分辨盎格鲁撒克逊人、雅利安人、犹太人,正如他们能够分辨俄国人、德国人,不能分辨广东人、山东人。现在我更觉得他们的差别极小,密闭的办公室,常年受惨白的日光灯浸泡,黄皮肤彷佛褪色泛白,黑皮肤也好像上了一层浅浅的粙子。究竟是他们互相同化了、还是谁异化了他们?
  这些人号称在天上办公,(高楼齐云,办公桌旁准备一把雨伞,下班时先打电话问地面下雨了没有。)在地底下走路,(乘坐地铁,穿隧而行。)在树林里睡觉,(住在郊区,树比房子多,房间比人多。)多少长春藤,多少橄榄枝,多少三更灯火五更钟,修得此身。
  唉,多少倾轧斗争俯仰浮沈,多少忠心耿耿泪汗淋淋,多少酒精大麻车祸枪击,剩得此身。拚打趁年华,爱拚才会赢,不赢也得拚,一直拚到他从这个升降梯上滚下去,或者从这些人的头顶上飞过去。我也曾到华尔街看人,只见地下堡垒一座,外面打扫得乾净俐落,鸟飞绝,人踪灭。这里才是堂堂正正的战场,千军万马,一鼓作气。
  九时,大军过尽,商店还没开门,这才发现他们是早起的鸟儿。何时有暇,再来看他们倦鸟归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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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O一二年八月十一日,附记如下:
  十一年前,九月十一日早晨,国际恐怖份子劫持了四架民航客机,以飞机作武器,撞向纽约世界贸易中心大楼,纽约市著名的地标燃烧,爆炸,倒坍,成为废墟。这天早晨,他们使三千多人死亡及失踪。我当初以早起看鸟的心情结一面之缘的人,吉凶难卜,后悔没再去看他们下班。
  

  兰陵王鼎钧名言精选:
  1、乡愁是美学,不是经济学。
  2、在乱世,人活着就是一种成就。
  3、故乡是什么?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
  4、节俭是一生食用不尽的美筵。
  5、故乡是一个人童年的摇篮,壮年的扑满,晚年的古玩。
  6、青年人的第一线,是跟有成就的老年人在一起。老年人的第一线,是跟有作为的年轻人在一起。
  7、人生在世,中年以前不要怕,中年以后不要悔。
  8、人最难心中宁静。真正的宁静中既没有日历,也没有报纸。只有你,只有我,而且并没有你的皱纹,我的白发。
  9、人是一个月亮,每天尽心竭力想画成一个圆,无奈天不由人,立即又缺了一个边儿。
  10、我的人生观,这个题目在年轻时是个梦,在年老时是本帐;在年轻时为一望远镜,年老时为x光片;年轻时为一问号,年老时为一句号。
  11、艺术太美,人生太丑,艺术太庄严,人生太猥琐,艺术太无用,而人生的实际需要太多
  12、并非星多使月球减色,而是月先黯淡失辉,星芒才纵横自如。有为之士在风雨如晦的时代看星,更该想到这一点。
  13、人是有圈子的,地位相同的人是一个圈子,利害相关的又是一个圈子,圈子连圈子,圈子套圈子,人一生在别人的圈子里钻进钻出,钻累了再回到自己的圈子里休息。
  14、有人得意,看背影就可以知道;有人失意,听脚步声就可以知道。
  15、人无法丢掉自己,因此自暴自弃无济于事。
  16、能征服,谓之坚强。能顺应,也是坚强。
  17、海潮虽能努力,不能登上山岸。
  18、婚姻,使诗人变商人,商人变诗人;使悲观者乐观,乐观者悲观。
  19、糖尿病的治疗,是以病者与病共存为基本。所以不要希望有人能够彻底改造世界,因为这个世界患的正是糖尿病。
  20、人,从昨天活过来,昨天十分重要,但是人毕竟要投入明天。
  21、人啊人,天意难知,人意易测。报恩易,而世人忘恩;报怨难,而世人记怨。
  人终须与人面对。人总要与人摩肩接踵。
  人终须肯定别人并且被别人肯定。
  人万恶,人万能,人万变,然而归根结底我们自己也是一个人。
  22、不要问我王鼎钧是谁,我也不清楚,只知是一作家。他(或她)是谁并不重要,不是吗?
  

                         

发布时间:2019-07-22 1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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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贞散文集

【简贞简介】:生于民国五十年十月二十日,宜兰县冬山乡人,家中务农。武渊国小、顺安国中、北投高中、台湾大学中文系毕业。曾任广告公司撰文、「联合文学」主编、「大雁书店...

[经典散文] - 2019-08-04 10:13:17

家乡的小溪

大概是因为山多且分布有些特色的缘由,家乡的地名里多含有溪、湾、冲、坪等字样,而且以含溪为多。水流成溪,山与水相连,便形成了湾或冲。即使有叫坪的,也并非这地方多么平...

[经典散文] - 2021-12-29 07:45:07

莫高窟

1 莫高窟对面,是三危山。《山海经》记,舜逐三苗于三危。可见它是华夏文明的早期屏障,早得与神话分不清界线。那场战斗怎么个打法,现在已很难想像,但浩浩荡荡的中原大军总...

[经典散文] - 2019-09-05 06:19:14

时间走了向左你走了向右散文

爱情,像一阵轻风,冉冉地来到身边,总是那么的不经意。尔后,用它的微凉,去唤醒那颗沉睡的心,施以一点滋润。只是,它的离去,更是那么的不经意,像来时一样。或许,当风铃...

[经典散文] - 2024-02-13 15:02:37

懂得放弃是一种人生境界

再香的茶,不能隔夜,隔夜则坏;再美的回忆,不要经年,经年必累。时时清洗茶杯,杯有清气,入茗必香;每天清空心事,心有余闲,幸福自来。舍不得清洗昨夜的香茗,必然喝坏今天...

[经典散文] - 2019-06-10 23:21:47

杏林子散文集

【作家简介】:杏林子,原名刘侠,台湾著名文学家。笔名杏林子,一则纪念故乡杏林镇,二则感谢此生与医生结下的不解之缘。 杏林子生前常说:除了爱,我此生一无所有。这就是杏...

[经典散文] - 2019-08-04 11:00:11

孙犁散文

【孙犁简介】:孙犁(1913.4.6-2002.7.11)原名孙树勋,曾用笔名芸夫,河北省安平县孙遥城村人。当代作家,被誉为荷花淀派的创始人。1927年开始文学创作。1933年毕业于保定育德中学,...

[经典散文] - 2019-08-04 09:24:31

一只小鸟

─偶记前天在庭树下看见的一件事有一只小鸟,它的巢搭在最高的枝子上,它的毛羽还未曾丰满,不能远飞;每日只在巢里啁啾着,和两只老鸟说着话儿, 它们都觉得非常的快乐。 这...

[经典散文] - 2019-08-30 10:59:15

唯子美

一日,缘遇一美女,顿生爱慕,无奈难表,且天各一方。 呜呼!美人,天之佳作也。君子好之,吾非君子,但歌: 唯子美。 唯子美! 清波映红颜,莞尔犹如画临前; 无意览秋波,触...

[经典散文] - 2023-03-27 18:12:15

追随酒泉(一)山中有玉

进祁连山去!多么诱人的话题呦! 每天都看山,除了头几次在胸中描绘一番,为祁连涂上一层拟人化的色彩外,慢慢的,就感到她平淡无奇了。及至真的进到山中,才感到祁连真的高深...

[经典散文] - 2019-09-12 05:55:39

成活的树苗

今夏,同院柳君,去承德,并至坝上,携回马尾松树苗共八株,分赠院中好花事者。余得其三,植于一盆,一月后,死二株,成活一株,值雨后,挺拔俊秀,生气四溢。同院诸老,甚为...

[经典散文] - 2019-08-04 11:54:59

更衣记

如果当初世代相传的衣服没有大批卖给收旧货的,一年一度六月里晒衣裳,该是一件辉煌热闹的事罢。你在竹竿与竹竿之间走过,两边拦着续罗绸缎的墙那是埋在地底下的古代富室里发...

[经典散文] - 2019-09-05 04:56:44

七月,青春流浪的季节

青春 永不凋零的话题 青春 永不谢幕的电影 青春 永不截止的前进 很多人迷惑,青春该怎样去度过才不会留有遗憾 大部分人绝对说: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留有遗憾 什么叫做想做的事...

[经典散文] - 2019-06-02 14:28: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