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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遥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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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老板与寡妇
  在我们那个地方,生活是一场战争。每个活下来的人都是幸存者。
  这是一家金属制品加工企业。它的前身是破产掉的镇办炼钢厂,先前的机器设备早被镇上一干人起哄似的变卖一空,成了一个被既得利益者遗弃掉,名符其实巨大笨重的空壳。一个来自市里姓梁的个体老板,相中了这个潜力无穷的壳子,通过细致入微的公关,用相近于收购白菜的价格盘买了过去,经过简单的修补,添置零件,招募人员,闲置已久的蜗壳体又被重新注入了日夜蠕动不休的动力。
  大约是因为农村的土地廉价,抑或是当时政府出面的缘故,杂乱的厂区圈占得过于庞大。从锈迹斑斑的铁门进去,沿着一条黑色钢渣铺垫的路面,整个工厂的面貌呈现在眼前。迎面第次耸列十几排高大陈旧的砖结构厂房,偌大的车间内阴凉昏暗,遍布了油污的二手设备持续发出咣铛咣铛的冲击声;废旧石棉瓦苫住的房顶犹如一袭破绽百出的百衲衣,阳光从那些暴露了真相的地方投射进去,细密的粉尘颗粒就在一束束昏黄的光柱里游动漂浮;风还在裹挟着尘土与落叶从洞开的大门肆无忌惮地往里灌,幽深的车间成了巨大的风洞,又仿佛注满水的隧道,一条条忙碌的身影在漩涡中不由自主地浮沉;高耸的烟筒冒出的滚滚浓烟妖魔一样占据了天空的一角,刺鼻的焦油味向着不远处的人家蔓延。
  紧靠厂房,是一大片杂草丛生的空地。坑洼不平的草地上奔跑着鸡鸭鹅群,还有护厂的土狗和放养的猪。(据说,新任董事长是个乡土情结浓厚的人,这些祖宗一样的东西,在这个地方享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在摇摆着的芦苇和半人高的蒿草丛里,零星分布着一小块一小块的农田,田地里疏疏落落生长着缺少生机的玉米、高粱等作物。这是当初镇政府征地时没和农户的意见达成一致,有几家不能接受过低的补偿,拒绝在协议上签字,他们的农田打那时起就被圈在了厂区里,成为被钢铁的洪流包围住形同孤岛的绿洲,如同一块块渗着鲜血的伤疤。不过据可靠消息,财大气粗的新老板已经和大多数农户达成了交易。明年的这个时候,这些在老板看来破补丁似的农田,就要从他现代化的王国里彻底消失了。
  老板的牌其实就是一句话:不再允许用工厂里的水灌溉庄稼,并且可以考虑给失地者安排就业。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成功人士,他就是用屁股也能摸透这些乡下人的心理,无非是想要尽可能的贪图些便宜,却又胆小怕事,患得患失。他们才不会有什么保护耕地的意识,那种事不过是吃饱了没事干的家伙在电视里说说罢了。利益决定立场,要点在于通过现象看到本质。任何妥协都是谈判的结果,没什么是不可以被收买的。老板很通达。果然,事态的发展和想象中一样,那些唯唯诺诺的农民没坚持多久便走上了老板规划好的道路。老板很满意,他甚至破天荒地和这些不成体统的对手握了握手。老板表现得与其说是既礼貌又不失矜持,毋宁说是自尊和荣耀。也难怪,这样的谈判在老板的眼里和城下之盟差不了多少,力量对比过于悬殊,失去了挑战性。这多少让他有点意犹未尽。但不管怎样,从内心里他还是喜欢这种高高在上被仰视的感觉的。在这个时代,老板才是上帝。意识到这一点,一向比较严肃的老板不自觉地耸起了胸膛。现在,志得意满的老板就站在金碧辉煌的公寓二层敞亮的落地窗后面,俯视着厂区里辛勤的蚂蚁一样忙碌着的工人们,仿佛看着一群迷失在大地上的羔羊。
  然而,世上总会有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人和事,即便是像老板这样的天之骄子,也不是处处所向披靡的。就像那个横看竖看都不会成为障碍的乡下婆子,怎么会成了前行路上的一块搬不动的石头呢?这就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一直以来被成功压制住的不满,也仿佛盘在心底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蛇一样,慢慢昂起头,吐出了鲜红的信子。几乎是在眨眼之间,老板失去了全部的好心情。他怀着愤懑的心情掏出手机,摁出了一个号码后,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过来一下!
  这个让老板不能自持的寡妇,娘家姓穆,夫家姓和,换在过去就叫个和穆氏。和穆氏家境贫寒,五十出头的年纪,膝下只有一个叫闹闹的闺女,高中毕业后只身去了市里打工。剩下她自己以务农为生,两亩薄田倒有一大半被人嚼过的口香糖一样粘在老板的眼皮底下。这还不算什么,更要命的是,埋了她前夫的坟也阴差阳错的卧在那儿,就像个土黄色的大斗笠扣在无精打采的谷子地里。经雨水打过日头暴晒过的坟头裂开几条缝子,又像了喜滋滋刚出锅的开花大馒头,分明就是在向老板示威。几番交涉,尽管工厂方面用尽心机,倔强的寡妇就是不肯交出土地迁走坟茔。她念经一样反反复复地强调那是她男人生前最看中的地块,她要一直留着,将来她也要高高兴兴地住进去。这是唯一一个敢在老板面前说不的人,她成了老板眼中的一根麦芒,象征了不祥的右眼皮上的一只鼓槌儿。自从搅上了这个和穆氏,老板宽广的心里常常泛起波澜。
  努力保持平静的老板忽然想起什么。他转身到桌子后面,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只高倍望远镜,扣在跳个不停的眼皮上,伸长颈子,谢顶的脑袋几乎顶上了落地窗明亮的大玻璃,急急忙忙地向厂区的尽头搜索。
  现在是七月,适逢大旱,那几块农田里的庄稼都打了蔫,装成毛毛虫的样子抱着卷的青叶子上,耸起了遍体枯干的茸毛。一些白色的蛾子在禾秆间飞来飞去。一只土狗在地头仰躺开,露出灰白的肚皮。这些都不是老板关心的,他尽力把目光向更远处延伸。
  终于,他找到了那个让他心烦意乱的女人。女人担了两大桶河水进入视线。她步履蹒跚,大玉米饼子一样的脸上汗水涔涔,几绺湿漉漉斑白的头发贴在皱纹堆垒的前额,佝偻着身子气喘吁吁地从厂子外面走进自己的庄稼地。到了地界,她吃力地放下水桶,顾不得抹去爬到下颌上的汗虫子,弯下身子,从桶里拿起一只水瓢,舀起一瓢水浇在渴冒了烟的禾苗根部。老板的耳朵里仿佛蓦地响起咕噜地一声,是病殃殃的禾苗老远冲他打了个响嗝。
  就在这时,保卫科长五哥晃荡着高大的身躯扑腾扑腾地走了进来。大哥!
  光头老五,人称五哥。原本是个混迹在市井中的痞子头,被老板招安后成了老板忠实的追随者。
  老板不无遗憾地放下望远镜,转过身去,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面前这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虽然从内心里他还是蛮喜欢这个心狠手辣的手下,但是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即便是对待追随多年的铁杆兄弟,做为老板的权威也是需要放到首位的。打工仔到任何时候都是打工仔,他们不过就是维持自己的庞大帝国正常运转的机器而已。现在,是需要给这些两条腿的马仔施加压力的时候了。
  那个寡妇怎么回事?老板开门见山地说着,把自己慢慢融进了那张昂贵舒适的真皮沙发,下垂的目光天空里飘下的迷蒙又轻飘的雪片一样,透露出内心一丝淡淡的倦意与慵懒,无声地滑落到几案上那套做工考究精美绝伦的古董酒具上。
  房间里很安静。静得仿佛能听到血液在血管里的流动。只有矗立在屋子一侧富丽高贵的西洋落地钟,来回晃动的钟摆发出单调的滴答声。心神不宁的五哥感到心跳在加快,手掌心湿漉漉的。一直以来,五哥最失败的地方就是没能成功地进入老板的内心世界。这让他时时处在被动之中。五哥有一种幻觉,好像自己成了老板手中的一个影人儿,在随着老板的意志不分昼夜地舞蹈。记不得从何时开始,五哥对老板的景仰与畏惧之情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老板在五哥的心里,已经不是个人了,他是五哥的神。神灵一样的老板常常让五哥处于一种走钢丝的状态。比如今天。口干舌燥的五哥忽然发现,公寓里的冷气开得太大了。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那女人软硬不吃,该做的都做了,实在......实在不好办。
  这样。老板终于肯撩开眼皮,望着他,没一丝声息地笑了。他慢悠悠地说道:可是手续都办下来了,我已然投了大注。各位首长也参了股,到期开不了工,你说,我怎么收场?嗯?
  在老板和蔼的笑容面前,五哥仿佛矬去了一截,额头上出溜出溜渗出了汗珠儿。他知道,老板是真的失去耐心了。这实在是一个很糟糕的情形。又一次熟悉地感知暴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紧张与压迫,局促难安的五哥仿佛已把一只脚迈出了楼层,一个疏忽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中去。
  好的,我再去找她一次......没等急于表白忠诚的五哥说完,老板忽然抬手制止了他。他端起茶几上那只据传是唐代定窑真品的造型古拙的注壶,依然保持着慢悠悠的姿态,说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它吗?以五哥的修为资历,他当然不可能知道。所以老板若有所思地解释道,其实酒具和茶具一样,无非彰显一种境界而已,越是精美的酒具越能体现出饮者高尚旷远的心境。用这种堪称艺术品的器皿饮酒,饮的便不再是酒,而是品位与孤独。处在迷离状态的老板忽然加重语气说,这就是文化!五哥听糊涂了,他发现一不留神,就从心里头跑出来了一头小鹿,在胸膛里噗哒噗哒地来回乱窜起来。额角上拱出的汗珠儿却是越来越密实了。
  老板以看一根朽木的眼神很失望地打量着他,继续说道其实真正喝酒的人,是不在乎用什么样的器皿盛酒的!就是用个破瓦盆儿,不也可以照样喝个烂醉?可我看中的是它背后的价值!
  说到这,老板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没有价值的东西,要来何用?你懂不懂!
  有如芒刺在背的五哥终于听清了老板的弦外之意,忙不迭地抹着脸上的汗水点头应道:懂!懂!
  去吧,把事情办妥。
  老板已不再看他,他再次恢复到云淡风轻的表情。
  沉浸在自己一手打造的帝国梦里,找回平静的老板不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
  
  二欢欢
  大奎、二奎兄弟俩找到欢欢的时候,欢欢正在摆弄一个电石灯。
  欢欢二十二岁了。他昨天刚过的生日,昨天以前他还是二十一岁,今天他就已经二十二了。时间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一秒钟的时间就会让人的一生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比如上一秒钟欢欢还是二十一岁,过了这一秒,他就二十二了。是个大人了。谁能说清楚这一秒钟对于欢欢的意义。欢欢没空想这些,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欢欢是个帅小伙。他的皮肤很白,是健康的白,透着诱人的红,一双沾了露水葡萄珠似的大眼睛清澈透亮,加上一米八的个头,挺拔匀称的身板,看起来就有点挺不像话的不像乡下人的样子了,倒像了韩国偶像剧里那些迷死了全世界少男少女的花样美男。他的头发留得很长,乌黑柔软的发丝,长年有一绺搭在左边有着很长睫毛的眼睛上,垂到了他弯得很好看的嘴角,欢欢时不时的要把它往外潇洒地一吹,这是他的标志动作。他的这个动作,以无可争议的魅力迷住了四里八村正经的和不正经的女人们,当然,还有屁颠屁颠跟在他屁股后面的那些忠实的粉丝儿。
  欢欢在对着面前不听话的电石灯发愣,他想让它听话,让它亮起来,可电石灯说不。欢欢不生气,因为他自己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欢欢俊俏的外表是个假象。用那些看不惯他们的人的话,他就是一个二流子。事实应该差不多。准确地说,欢欢是个不安分的人,是一个对现在的生活感到不满意的人。他还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代理。他代理的物品是土豆。
  在我们那地方,代理人代理的事物是五花八门的。有的人代理政府,有的人代理债务,有的人代理婚丧嫁娶,有的人代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点事。欢欢只代理土豆。土豆是成片种植的。每到收获季,犹如吹响了集结号,外地客商就会定点迁徙的候鸟一样一股脑地蜂拥而来,这些荷包里揣了大把钞票的贩子,因为人地生疏,需要有重量级的当地人为他们穿针引线打理事物,欢欢就是众多重量级选手中的其中一个。考验选手们的不单是出众的组织能力、良好的人脉,更是天生的胆量、处事的手段和勇气。想在这个行业立足,靠像秀才一样讲大道理是不行的,它需要代理人够狠够硬,有敢于不讲理的精神。别以为凡是农民就都是讲道理的老实人,在利益面前,老实人同样可以不老实,不讲道理。好在欢欢不单是最狠最硬的一个,也是最不像孔老二门生的一个。遇到不讲道理的人,他往往可以更不讲道理。他说一,别的人说两个0.5都不行。他的代理费自然也是最贵的。他值这个价。所以跟着他的兄弟比跟着其他人的更多。他是那个地方的年轻人追捧的对象。但是,这一行的季节性太强,闲下来时,欢欢要做些别的。
  大奎、二奎进了院子,发现欢欢正蹲在堂屋里对着灶台上的一个物件发愣。那是用白铁皮卷成的一盏简陋的电石灯。它有半尺高,呈锥形,分成两个部分,下面是一个盛放电石的桶子,上面是盖儿。盖子正中焊了一根圆管,烟筒一样伸出老长。
  干嘛呢欢欢?大奎说着,一边双手撑住门框,把脚踏上门坎,一下一下蹭去粘在鞋底的黄泥。
  为嘛不亮呢?欢欢头也没回,把手伸进口袋,取出一包香烟,抽出两根,扬起胳膊递在半空里,全部心思还放在面前仿佛赌着气不肯亮起来的铁皮灯上。
  我看看。随后进屋的二奎接过空气里的烟卷,咬在嘴里,把头一拱,凑了过来。嗨,欢欢哥,你没放水嘛。揭开电石灯?a href='http://sanwenzx.com/sanwenzhuanti/2009/0607/1180.html' target='_blank'>母亲涌戳艘谎鄣亩底牛铀桌镆ǔ霭胍ㄗ铀阍诜帕说缡耐白永铩?ldquo;滋的一声,被水淋了一身的石头高兴地吐出了一串气泡,一股刺鼻的气味迅速弥漫开。欢欢被呛了一下,赶紧站起来,微张了鲜红的嘴唇儿,将垂到嘴角柔顺的发丝向外噗地一吹。二奎笑了一下,给电石灯盖上盖子,用打火机在灯嘴上一点,炽白的火苗子立时窜出两寸高。
  看着不听话的电石灯终于烧着了自己,欢欢马上对它失去了兴趣。他招呼着兄弟俩进到卧室,侧歪了身子躺倒在床铺上,用胳膊肘支撑住自己。今儿夜里去打黄狼子,一会儿你们去叫上他们。
  进了九的黄狼子皮才值钱,现在打来也没用。大奎站在卧室的地面上,两只手抱在胸前,不紧不慢地说。他一直这样,能站着就绝不坐着,能稳重的时候就绝不毛毛躁躁的。他是个很有自己的主见而且不苟言笑的人,和一奶同胞的二奎形成鲜明的对比。相比较,二奎就活泼开朗多了,很多时候,二奎就像个闲不下来的家雀,一天到晚在欢欢的眼皮底下蹦来蹦去的。这兄弟俩是欢欢的死党,死党之间是不应该存在秘密的,所以欢欢说了。
  这我知道,可现在土豆收得差不多了,能挣点是点。这都不是事儿,主要是为了原则叔。
  原则叔咋了?四仰八叉躺倒在床铺上的二奎翻身起来,接过话茬。
  他最近牙疼得厉害,听隔壁村的张瘸子说用黄狼子的蛋子剔牙能够止疼,我想给他寻一个。欢欢也坐起身子,眼睛望向窗外。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洒满静静的小院,一株进入花期的葵花正抓住一天中最后的时机把硕大的花盘子捧过头顶。在它长满了硬毛的胳肢窝里,有条青虫子在做着羽化前的热身运动。
  真的有这种事?二奎笑起来。二奎是一个很爱笑的人,仿佛在他的眼里,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很可笑的。
  死马当成活马医。再说原则婶的身体也不好,成年病歪歪的,这你们都知道。那个张瘸子还说黄狼子肉去病根,趁闲正好给她弄一些。说到这里,欢欢清澈透亮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柔软的神色。房间里一时静了下来。
  半晌。大奎斟酌着说道:依我看,原则叔就没必要死守在那里,他这样的人能得个啥好结束,还不是受人排挤。就是!这他娘的就不是好人能活的世界!二奎愤愤地啐了一口,把夹在手指缝里的半截烟卷扔在地上,上去一脚。
  欢欢的脸色也变得凝重,他嗖地一下从床上跳下来。就这么说好了,你们一会儿叫上蛋蛋和大李,让他们带上夹子,村头集合。
  好。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二奎忽然嗤嗤地笑着回过头。来前我看吴大能和王会计在柳画眉那骚货的店里宴请镇长呢,听起来蛮热闹。
  听了这话,欢欢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些王八,又拿着民脂民膏去孝敬他爹了。正好,老子晚饭还没着落,今儿个就吃他了。叫上兄弟们,全部都去,吃他娘!
  野外一片静谧。收获后的马铃薯田一片空旷,失去了自己孩子的土地收瘪了肚皮,清凉的月光轻抚着它略显忧伤的身躯。一侧的青纱帐正是茂盛的时候,通体宽大的禾叶层层叠叠收拢在一起,显得神秘又幽邃。欢欢一行人沿着窄窄的田埂,在电石灯明亮的光芒下,找到一处杂草茂密的河岸。大奎弯下身子,认真观察了一阵,直起身用手一指:就是这里。
  那看起来和周围景色毫无区别的杂草丛里隐藏着鼠道。二奎抖开一个蛇皮袋子,从里面抓出一只被细线紧紧捆住的癞蛤蟆,把它放在已经支在鼠道的夹子上,随后吹熄了电石灯。一行人躲出老远,寻了一块宽敞的空地围坐在一起摸黑闲扯。欢欢独自走开,他抬头望向半弯残月照亮的夜空,脑海里浮现出在饭店的那一幕。
  这个村的党支部书记吴大能和大队会计老王正在宴请红光满面的高求镇长。高求镇长正喝在兴头上,他甚至有些不顾体统地顾自把裤腰带松了两扣。吴大能和王会计提线木偶一样你来我往不停地举杯。饭店的老板娘柳画眉觉得脸上有了光辉,愈发颠尾巴鸟似的扭着大磨盘似的屁股,不住脚地一会进来一会出去,做出一副满园春色关不住的样子。心照不宣的高求镇长愈发生机勃勃地,两只水汪汪的眼珠子仿佛被拴了缰绳,被袅娜着腰肢殷勤的女人抻过来扽过去的。仿佛随时都会挺身而出似的。欢欢不管这些,带领着七八个人进了灯火辉煌的大厅,大摇大摆地径直走到他们的面前,没等饭局主人回过神来,已经自顾自地拉凳子坐下,一声不吭倒酒地倒酒,伸筷子地伸筷子,旁若无人地吃喝起来。
  目瞪口呆的吴大能和王会计紫涨了面皮,一时作声不得。欢欢这些人什么样子他们心知肚明,都是无风起浪头的主儿,无事还会搞些事出来,今天这一场傻子也知道是在给他们难堪来了。得罪是得罪不起的,但不找个台阶下在高求镇长面前又无法交代,沉默了好一会儿,接过吴书记递过来的眼色,王会计皮笑肉不笑地冲欢欢搭讪:欢欢,没吃晚饭呢?
  嗯。欢欢头也没抬,从鼻孔里应了一声。
  那就多吃点。吴大能耸了耸草包肚子,装成很大度的样子说。欢欢嘴角闪过一丝冷笑。
  到底是高求镇长见多识广,通过短暂地观察,已经发现了其中的端倪。他打着哈哈说道:看来这帮小兄弟都是吴书记村里的喽,老吴这事情怪你!怎么不介绍一下?来了就是客,都要敞开肚皮,谁也不许不吃好!想吃啥菜尽管点,这顿我请。
  欢欢抬起头,和高昂着食欲的高求镇长目光相对,挑衅地说:那当然,这顿饭本来就是用的我们自己的钱,为啥不吃饱!难道只许你们当官的吃饱?
  受了抢白的高求镇长眼睛里闪过一丝愠怒,呼地站起来,取了搭在椅背上的西服上衣,斜披在身上,转身往外就走。见势不妙的书记、会计赶忙一边解释着,一边急匆匆地追了出去。剩下欢欢一桌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二奎还在大声叫嚷着:记得回来买单!老子们可没钱!
  月亮从中天慢慢滑落到天幕的一侧,遥远的地平线上,已呈现出淡淡的鱼肚白。从放夹子的地方,忽然传来动物发出的刺耳的吱地一声。打到了!一行人忙站起身来,一溜烟跑了过去。
  被咬了一口半死不活的癞蛤蟆还在,夹子上只有几绺动物的黄色皮毛和几点新鲜的血迹。大奎蹲下身去,看了一下,惋惜地说:夹子起早了,没夹住脖子。把嘴唇打下来了。他说着用草棍从夹子上挑起一块血糊糊的东西,放到众人的眼皮底下。
  二奎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骂道:真他娘晦气!说着转过身。欢欢哥,咋整?
  欢欢叹口气。算了,这是它的命大。回。
  一行人索然无味地沿来路默不作声地往回走。大奎忽然捅了捅欢欢的腰眼,欢欢顺着他努嘴的方向,看到横亘在村外巨大的工厂上空腾起浓浓的烟雾,墨黑色的烟柱里时隐时现着通红的火光,随着翻卷的烟雾上下跳跃腾挪。刺鼻的焦油味顺着迎面而来的晨风侵进众人的鼻腔,有人在忍不住地流泪咳嗽。
  这工厂污染这么大,咱村算是受害了,不要说邻村的姑娘不肯嫁过来,就连洗过的内裤都不敢晾到院里,晾过再穿会脏了蛋哩。大奎愤愤地说。马上有人接过话茬,开始刻薄地骂街。
  欢欢停住脚,目光死死地盯住工厂的方向。所有人都站住,默默地看着他。欢欢忽然将垂到嘴角的长发向外噗地一吹,冷笑道:听说这个老板手眼通天,不过这块地是咱们的地!咱们是主,他只能算路过,路过就要留下过路费。他不是有个很牛的五哥吗?明天,不,是今天,咱们就去他那里讨生涯,我倒要看看他有几把刷子!
  三交手
  欢欢等人进来的时候,柳画眉正挺着两个大奶子在饭店最大的一个雅间往餐桌上摆放餐具。柳画眉三十出头,这家饭店是她们两口子几年前从债主手里顶账顶过来的。她的老公是个八脚踢不出一个响屁的窝囊废,全靠这女人里里外外持弄着。柳画眉长得挺有水平,按她自己的话说是有星相。模样自是入了流,身材更没得挑剔,前凸后翘得厉害,故意做作出的妖娆样子更是招惹得老实人也动了邪念。加上她平日里又喜欢涂脂抹粉打扮得跟个鸡似的,想不进账都难了。她的生意一向红火得很。五哥就是她的熟客。
  见到欢欢,柳画眉的粉脸上立刻绽出花来。呦,这不是小欢哥?咋的?想姐了吗?来,让姐瞅瞅,又俊了没?说着两只坚挺的大奶子直往欢欢的胸前撞。
  欢欢冷着脸把她一拨拉。边儿去,我找光头老五,他人呢?
  噢,是找五哥啊。他们在后院,我带你们去。碰了一鼻头灰的柳画眉尴尬了一下子,不无夸张地扭着大屁股带着欢欢一行人往后院去了。
  后院里五哥正带着几个手下准备杀狗。那是一条体型硕大的德国黑背,是活的,凄凉地呜咽着,被一根铁钩钩住下颚,吊起在一棵老槐树的枝干上,狗身子的底下放了一只预备盛血的大塑料桶。五哥上身打了赤膊,下身只穿了一条松松垮垮的大裤衩子,嘴里叼了一把牛耳尖刀,正要下手。柳画眉冷不丁地一声浪叫让他愣怔了一下子。五哥!有人找喂!
  五哥将近两米的身高,看起来跟个门神一样。好像门神的五哥泛着油光的光头吸引着几只嗡嗡作响的苍蝇,你来我往不住地打转儿,他时不时地伸手划拉一下;脖子上拴一条指头粗细的金链子;肌肉凸起的胸前密匝匝的黑毛打着卷,从打着卷的黑毛丛里窜出一条纹进肌肤里的过肩龙,在正当晌午的阳光底下张牙舞爪地蠕动着。
  扛了龙的五哥有些不耐烦地回过头来。谁?
  是欢欢。我和你提过的。柳画眉一双媚眼里汪出了水儿,一对膨胀的大奶子几乎就要从比乳罩稍大点的上衣里挤了出来。
  欢欢?五哥有些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双手插在裤兜里,面无表情站在阳光里的年轻人,下意识地把手里的刀子掂了掂。
  有啥事一会再说,五哥我现在要杀狗。
  那好,欢欢你就等一会儿,我去给五哥准备下酒小菜,完事你们好好聊。柳画眉说完扭着屁股走了。
  察觉出什么味道的五哥突然决定演一出好戏。他对着手下人吩咐:去,找根铅丝来!再拿把钳子!
  铅丝和钳子很快被一个又黑又瘦的矬子取了来。五哥让人用力抿住狗的嘴巴,把铅丝缠上去,用钳子拧紧。他把一根烟卷叼在嘴上,矬子赶紧踮起脚尖用打火机给他点着。他猛吸了两口,噗的一声吐到地上,往手心里啐了一口唾沫,麻利地抄起手边的刀子,在狗的下颌上猛力一划,开出一条口子后,顺着狗皮绽开处一刀一刀地割了下去......活生生的狗从喉咙里发出呜呜地惨叫声,拼命地刨动着四肢,五哥不为所动,他铁青着脸,下刀越来越快,眼看整张狗皮一件衣裳一样从狗的身上剥离了下来。失去了皮毛的狗兀自活着,粉色怪异的身体经过电击一样在不停地抽搐......
  身后有人在呕吐。面无表情的欢欢感觉到浑身发冷,胃部在一阵阵地痉挛。他的眼睛里迸出了火星,暗暗地攥紧了拳头,突然间有了要与人火拼一场的冲动。紧跟在一侧的大奎用脚尖轻轻地踩了他一下。欢欢偏过脸,大奎在不易察觉地缓缓摇头。
  扔掉刀子的五哥挑衅地直视着欢欢,挺拔的欢欢被罩在他巨大的阴影里,却不肯融化坚硬的冰块一样回击着他,整个人绷紧了力量。空气仿佛凝固。
  稍挫了气势的五哥不自然地嘿嘿一笑。走,屋里讲。
  欢欢没有说话,他疾步走过去,捡起地上的刀子,在苦苦哀嚎着的狗的气管上用力一挥,在鲜血迸射出的同时,他已然扔掉刀子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五哥一脸倨傲地坐在了饭店雅座的椅子上,欢欢钉子一样站在他的面前。脸色煞白的柳画眉掀开帘子探头看了一眼,赶忙缩了回去。
  知道吗?这是我老板大哥最喜欢的狗,可它犯了错误,咬死了老板大哥新买的天鹅,老板不过骂它两句,它要是乖乖地听话也就没事了,你们不知道,老板就这脾气,他就是让人听话。可这畜生千不该万不该冲老板呲了牙,老板啥人?怎敢冲他耍威风!所以老板交代了,今儿晚上要吃到它的肉!五哥一边用餐桌上的纸巾抹去手上的血渍一边说道。
  这与我无关。欢欢冷冷地说。
  那好,说吧,为啥找我?被驳了面子的五哥山墙一样的身子往后一靠,叉开两条粗壮多毛的大腿,双手抱在胸前,盯住欢欢。
  我们要吃饭。欢欢说。
  啥?五哥愣了一下。
  我们要吃饭。
  一时摸不着头脑的五哥咂摸半晌,终于回过味来。他不由得冷冷一笑。你凭得啥!
  就凭我!欢欢寸步不让。
  那好!五哥来了精神,他猫下腰,从桌子底下拿出一瓶红星二锅头,砰的一声墩在桌面上。喝了它!凡事有商量,不介,哪来的回哪去!
  房间里霎时一片死寂,众人的目光一起落在了欢欢的身上。大奎扽了扽欢欢的衣角,小声说:不能喝!
  五哥得意地笑起来,声音里明显带出了蔑视的意味。我倒要看看,你是公鸡还是草鸡!公鸡留下吃虫子,草鸡回去下蛋,别说我五哥没给你这机会!
  欢欢把大奎的手拿开,向前一步,把酒瓶抄在手里,拧去盖子,闷住一口气,头一仰咚咚咚一气灌了下去。空酒瓶倒过来,确认过一滴都不曾留下,砰一声撇回到桌子上。
  五哥吃了一惊,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惊慌的神色。他没有想到,面前这个俊朗的后生,竟是比想象中难缠得多。可就这么低了头,以后五哥这杆大旗怕是就要倒了。他略一迟疑,索性恶人做到底。好事成双,再喝了这个,我光头老五从今没得话说!说着又把一瓶红星狠狠墩在欢欢面前,扬起铲子一样的下巴,恶狠狠地逼视着欢欢。
  这下,跟着欢欢的兄弟们全都炸了窝。二奎抢先跳了出来。咋的?耍人?欢欢哥,甭理他!咱走,日子长着呢!咱和他骑驴看唱本!常赶集没有会不到亲家的!
  走开!已经满脸通红的欢欢一声大喝,他把第二瓶烈酒抓在了手里。
  欢欢醒来时,已经是第三天的早上。他已经醉了三天三夜。明亮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洒满一室,欢欢口干舌燥头痛欲裂,他努力睁开铅块一般沉重的眼皮,刺眼的天光让他一阵眩晕,他赶忙重新闭合了双目,在心中默数了几下,再次试探着慢慢张开眼睛。等到适应了这份光亮,他挣扎着爬下床去,进到堂屋,从水缸里舀出一舀子凉水咕咚咕咚仰脖灌了下去。院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奎二奎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欢欢哥,我们刚出去吃个早点,你就醒了!吓死人了!看到站在堂屋里的欢欢,二奎叫着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大奎紧跟着问:咋样?欢欢,你没事吧?
  没事。欢欢拍拍二奎的肩膀,让他放下自己。咋啥也不记得了?我是咋回来的?那个五哥表态了吗?
  嗨,别提了,你那天刚喝完第二瓶酒就倒那了,把我们可吓得不轻。大奎说。你这是醉到第三天头了。那个五哥当场就说了,你是条汉子,让醒了就去厂里找他呢。
  那还等啥,等我洗把脸,咱这就去。
  再次见到欢欢,五哥满脸堆笑大步从警卫室里迎了出来。他伸出毛茸茸的大手,一把抓住欢欢的胳膊。走,去我屋里谈。
  进入五哥的房间,五哥招呼三人坐下,扔给每人一根香烟。欢欢,行!五哥服你!说吧,到底想要啥?五哥说着翘起一只大拇指,在欢欢面前竖了一下。
  没别的,就是兄弟们想在厂里寻些事做,你知道,光靠种地活不了人,人也种傻了;再说,工厂的污染严重得很,效益好的棉花、白菜都不敢下种,即便收了也是被煤灰污染的,没哪个肯要。左近又没啥上档次的企业,想打工都没得机会,再这么下去,恐怕真会要了饭。想来想去,还是在五哥这里讨碗饭吃。欢欢说道。
  这样。五哥沉吟了一下。不瞒兄弟,这间工厂的工作对人的健康有危害,所以老板招的全是外地人,真出了啥事可以撇得清。再说,我也不能把那样的脏活让你们去干不是。我看这样,不如你们就加入我的保安队好了,正好我这里缺人手,只不过......说到这里,五哥犹豫起来。
  咋?有难处?欢欢问。
  是这么回事。五哥把凳子往欢欢身前蹭了蹭,压低了声音。虽然我跟了老板大哥多年,可是像厂子招人这种事还得他点头,就凭我空口白牙的一说还真怕他不会同意。不过,倒是有个机会,就看你们愿不愿做。
  啥机会?一直没吭声的二奎提起了兴致,大奎板着脸望了他一眼。
  看过水浒吧,那林冲上梁山都要递个投名状,我看你们最好也要递个投名状。
  咋?你的意思是,让我们也杀个人?欢欢的眉梢一挑,将垂到嘴角的发丝向外噗地一吹。
  呃,不,不,不。正把一口茶水含在嘴里的五哥忙着摆手,茶水咽得急了,吭吭吭的咳了一阵。
  是这么回事,现在厂里那些外省人也学得不安分,闹着成立啥工会,目的就是和老板唱反调,动不动提出啥合理要求,弄得老板很被动。老板是生气的,可又不好明着反对。他们推举出一个叫葛大壮的主席,成天鸡蛋里挑骨头,这不,这两天因为晚发了几天工资,正在闹呢。你们要是能把这件事摆平,我看,老板一定会很高兴,到时候我一提,你们工作的事就十拿九稳了。五哥说到这,不再言语,拿眼瞅住欢欢。
  他们现在在哪?欢欢把夹在手指缝里的烟头摁灭在烟缸里,腾地站起来。
  我带你们。五哥顿时精神了,他把房门大敞着,急火火地带了欢欢三个人向厂区深处疾步而去。
  老板的公寓前簇拥着几十个穿着肮脏工作服的工人。已近正午,火辣辣的日头悬在头顶,这些面色晦暗的外乡人脸上全是油腻腻的汗水,正在交头接耳呜哩哇啦气愤地议论着什么。一个四十出头身材瘦削的中年人笔直的铅笔杆一样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看起来反倒有些领袖的气派。五哥用手一指,喷着酒气的嘴靠近欢欢的耳朵,轻声说:他就是葛大壮。
  欢欢推开五哥,大步走上前去。你是葛大壮?
  中年人有些诧异,他警惕地上下打量着欢欢。是俺。
  你们在干啥?
  厂里有半年没发工资了,俺们来要求开支!......你是谁?
  欢欢将垂到嘴角的发丝噗地向外一吹。这你不用问,带人,回去,干活儿。
  你算干啥的!凭啥指挥俺们!葛大壮瞪圆了眼睛,把一只枯瘦的小胳膊叉在腰杆上,精黄精黄的眸子里放出光来。
  欢欢冷笑着凑近他,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葛大壮霎时脸色煞白,身子晃了一下。他吃惊地望着欢欢,嘴唇哆嗦着,竟似说不出话来。老半天,他漏了气的皮球一样垂着头转过身去,冲身后的人群无力地挥了挥手,在同伴们诧异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回了机器声轰鸣的厂房。
  本以为的一场惨烈的战争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烟消云散,喜出望外的五哥问欢欢是怎么回事。欢欢淡淡地说这个人的老婆孩子就租住在自己的村子里,他身上有绳子。
  老板很快同意了欢欢等人的入职申请,欢欢有了一个新的头衔:厂保安大队副队长。
  四闹闹
  闹闹这两天有点心神不宁的,一闲下来,心就慌慌地跳,总感觉要出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却又说不清,这让她的情绪很低落。英姐看出来了,她找她谈话,她让她打起精神来,别一天到晚丢了魂似的,影响了生意就不好了,她在老板娘的面前也没法交差。英姐是这家足疗馆的领班,闹闹是她招聘进来的,她对闹闹负有责任。
  闹闹是个纯朴的乡下妹子,浓眉大眼的招人稀罕。不过闹闹很懦弱,说起话来跟蚊子的小声哼唧差不多,这让她成为那些平素里叽叽喳喳折腾个没完的姐妹们取笑的对象。闹闹一直很安静。可闹闹有她的优势,闹闹的优势是劲儿大,手劲儿。也难怪,握惯了锄杠的手力气怎么会小得了呢。和其他娇滴滴的足疗技师比起来,她更有能力让那些特意来花钱找收拾的人舒舒坦坦地叫出声来。老板娘知道她的本事,想让她的客人再多些,寻思给她起个艺名,比如牡丹什么的,也算是招牌,可闹闹不同意。闹闹就是闹闹。闹闹不是牡丹呀芍药呀这些香喷喷的花花草草,即便她是了一种花草,充其量也就是野地里的狗尾巴草。闹闹清楚这一点。闹闹从来没被城市里的脂粉气熏晕过头脑,她的想法很干净,就是拼命地工作,挣钱。再工作,再挣钱。她在一个钢镚一个钢镚地积攒着自己想象中的美好日子。
  闹闹从事的这个行业让很多人心存疑虑,这很正常。闹闹就亲眼见到身边的姐妹一个个地跳了槽,从技师变成了小姐。她们从气喘吁吁地摆弄人开始,最后变成被人摆弄。可闹闹坚决不这样做。闹闹不是没受到过引诱或者威胁,然而闹闹是有底线的。闹闹就在那条不可逾越的红线里看着外面的世界。
  闹闹是突然发现欢欢的。那天闹闹刚给一个客人做完按摩,一抬眼就看见了欢欢。欢欢在那十几个人里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闹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从认识他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这样,不管被多少人包围着都会显得与众不同,出类拔萃。他简直就是个会放光的人儿。现在,浑身放光的欢欢一下就把闹闹的心照亮了。
  欢欢一把就把闹闹掌心里渗出了汗水的手抓住,使劲攥,使劲攥。闹闹的脸成了红布一样,眼睛里不争气的泪珠儿一个劲儿地要往外跑,激动得高耸的胸脯起起伏伏的,想说话,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在一边察言观色的英姐品出了味道,马上笑着说这位客人归闹闹!
  闹闹说你咋来了?欢欢说看看你。闹闹说我有啥好看的。欢欢说就是好看。闹闹就哭起来。哭够了,又笑,说你咋才来。欢欢说我现在是队长了。生产队不是很早就散了吗?闹闹说。是保安队长。欢欢说。我们村子那个厂子的。那就好好干,混出个样子来,别再惹事了。闹闹说。欢欢说嗯。接着,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他们肩并肩老老实实坐在给客人按摩用的床铺上。房间里静悄悄的,他们一对儿树枝上依偎着的鸟儿一样,静静聆听着对方怦怦怦怦地心跳。闹闹忽然说欢欢你看这是啥?欢欢侧过脸,发现闹闹从口袋里拎出一串蛮好看的珠子。那是一条温润精致的琥珀项链,在房间壁灯朦胧的光影里闪动着诱人的光泽。项链上还拴着一个呈泪珠儿状的琥珀吊坠儿,透明的泪珠儿里恍恍惚惚包裹着什么物什。好看不?闹闹说。好看。喜欢不?闹闹又问。喜欢。这是给你的。闹闹说着高撑了双臂把它小心地套在了欢欢的脖颈上,认真打量一回,说俊。欢欢说给我乱花钱做啥,可贵的吧?闹闹说你别管,我愿意给你花钱。闹闹又问欢欢,知道坠子里是个啥不?欢欢两根手指捏起坠子仔细看了看,说不知道。听柜台的大姐说这是合欢花,当然不是真的,是真的就贵了哩!它的寓意可好,大姐说这是专门为情侣定做的首饰,戴了它,你的心里就有我了哩。闹闹小声说着,一抹羞红腾上了面颊。欢欢叹息道,你个傻妮子,我不戴心里不一样有你?说完,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谁也不再开口。他们心有灵犀似的各自安静着。他们想把这份美丽悄悄地保留到永远呢!
  半天,欢欢终于说:我不耽误你工作吧?
  闹闹说:不怕。
  闹闹又说:欢欢你和我说实话。
  啥实话?欢欢问。
  闹闹眼里闪过一丝幽怨的神色。我的这份工,会不会......让你感觉丢脸?你.......不会怨我吧?
  欢欢扳过闹闹的身子,直视着闹闹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咱凭力气吃饭,不比谁低一等!我是相信你的!
  闹闹便一下扎到欢欢怀里。扎到欢欢怀里的闹闹,眼泪便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伸出两只很有力气的胳膊,藤蔓一样紧紧缠住了欢欢。欢欢,你一定要等着我,等我挣足钱了,我就回去,咱俩结婚。我的身子......会为你一直留着的。
  欢欢捧起她纵横着泪水的脸,在那圆润润湿漉漉的额头上狠狠地吻了一下。我给你盖上印了,你这辈子都是我的女人!
  透过足疗馆敞亮的大门向外望去,城市的街头霓虹闪烁,悠闲在广场上的人群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满足。明亮的月光也在这时,照亮了遥远土地上的那片充满着生机与希望的田野。
  五警察谈原则
  谈原则快到退休的年龄了。在派出所民警的岗位上扑腾了大半辈子,终于熬到了黄土埋到了胸口了,想不憋闷都是不可能的。让谈原则感觉到憋屈的,却并不只是交回沉甸甸的饭碗这么简单,他有心事。他的心事还是与他端着的这只碗有关。
  谈原则大兵出身,人如其名,凡事就是只谈原则,处事不转脑子,尥蹶子的犟驴一样不计后果横冲直撞的,因此得罪了很多人,包括不应该得罪的领导。因此总也得不到往肩膀头再压压担子的机会。眼看身边的小年轻换了一茬又一茬,一茬茬青云直上了,一茬茬坐在了他的头顶了,只有他还抱残守缺似的,囫囵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老样子。很多人替他鸣不平,说就是轮官帽子也应该轮到咱原则戴一戴了。原则这辈子亏了。谈原则却不这么看。当初从部队转业,摆在他面前的其实是个选择题。一个是去当时牛哄哄的县物资局;一个是下到镇派出所做名普通民警。他二话没说,打起背包就到派出所报到了。而且一干就是这些年,风风雨雨的从没想过打退堂鼓,这就是谈原则。他爱那身代表着公平与正义的警服。在他看来,他就是为了做警察才生到这世上来的。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他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做的警察,他为的是做人的原则。所以对人事上的变动,他一直不太在意,他的心里很坦然。可是谈原则也有自己的烦心事,他的麻烦也正是他一直坚持的原则引起的。谈原则老伴的身体不好,是个老牌病秧子,一年到头对家庭最大的贡献就是静养和做药厂的忠实客户。谈原则又不肯放下原则,昧着良心贪污受贿,仅凭一点死工资支撑着,日子一直是轻描淡写的。好在原则的心态积极,半辈子就这么糊里糊涂地闯过来了。挺好。可现在不行了,儿子不干了。
  谈原则儿子工作的工厂倒闭了,失业在家的谈原则儿子有一家子人要养,他满腹怨气地找到谈原则,理直气壮地让他给自己找份工作,哪怕是临时的短工也好,因为他们要活着。那架势就好像是他爹这辈子欠了他们的。他是来要账的。他才是爹。谈原则是谁?谈原则是坚持原则的人。但同时谈原则也是做了爷爷的普通人中的普通老头,谈原则的心再硬也不是石头做的。心不是石头的谈原则犹豫再三,还是腆下脸去求了所有能求的人,结果全给软绵绵地顶了回来,人家明显是在敷衍,等等吧,现在的形势看不见?不景气呀!这都怪平时原则太讲原则了,把人得罪光了。这其实倒没什么,毕竟人家还是给了面子,话没封死,那就耐心等吧。可是高求镇长的态度却让原则对自己的举动感到了怀疑和自责。他谈原则还是原来的谈原则吗?
  高求镇长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待的原则。看见原则进来,忙着的高求镇长放下手边的工作,笑眯眯地招呼着原则坐下,甚至站起身亲自给原则倒了杯茶水。心里热乎乎的原则小心翼翼地说了自己的请求,和蔼可亲的高求镇长忽然不高兴了。又岂止不高兴呢,看他的样子,简直就是痛心疾首。老谈,不是我批评你,你怎么能这样呢?要是别人,我还可以理解,你怎么也这样!你也是老人了,要给年轻人树立榜样,我们都是人民的公仆,要学会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不能以权谋私!毛主席怎么说来着?为人民服务!我知道,你一向的表现不错,我还曾经在会上表扬过你;组织上也清楚,你的情况是确实困难。可是你要想一想,比你困难的还大有人在!如果都像你这样,拉关系走后门,社会上的歪风邪气还怎么刹得住!你的儿子是儿子,别人的儿子就不是儿子?现在这种情况,有多少人的儿子都是没工作的!老谈,党性!党性!要坚持啊!这时的谈原则恨不能找条结实点的鞋带勒死自己得了,自打步入社会,不管是在部队还是在地方,他还从没被领导这么严厉地批评过。他谈原则女人守贞操一样守了一辈子的原则,怎么老了老了就失去贞洁了呢?高求说错了吗?没有。这世界上还有多少挣扎在火坑里的劳苦大众,眼巴巴地等待着他谈原则这样的人去拯救,他怎么就偏偏只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呢?他谈原则真的愧对党和国家对自己的重托呀!义正辞严的高求镇长审视着痛不欲生的谈原则,正想趁热打铁,手边的电话忽然叫起来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激动的情绪马上缓和了下来。喂,梁总吗?嗯,好的,好的。明白,明白。就去,就去。放下电话的高求镇长有些便急似的坐不住了,他一边忙着抬屁股一边冲谈原则浮皮潦草地摆了摆手,说去吧去吧,自己好好想想,悬崖勒马,知道吗,悬崖勒马!一股心火窝在嘴里肿了满口牙的谈原则反倒释然了。他蹬起那辆骑了半辈子的飞鸽哐啷哐啷地回到家,梗梗着脖子对一脸期待的儿子说你自己找辙吧,谁让你是我谈原则的儿子!
  其实原则是对高求镇长有看法的。这是原则藏在心里的看法。他总觉得高求这个人太丰富了,说话远大可放在鼻子底下的实事做得不多。而且喜欢和镇上办公司办企业的整天泡在一起,估计像桑拿洗浴这类高潮迭起的地方没少了去。他一直在那里深入浅出的。谈原则明白。谈原则直是直了些,可是并不傻。他和高求是存在心结的。起因是原则办过他的儿子。高镇长那儿子,是个地道的纨绔子弟,每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在一次嫖娼中被原则逮了个现行。换在一般执法人员也就浑水摸鱼地蒙混过去了,可该着倒霉,他碰到的是认死理的原则。坚持原则的谈原则毫不手软,顶住方方面面的压力,硬是对这个姓高的儿子做出了拘留五天,罚款一千元的处理。谈原则在心里说你还真以为你是高衙内,你爹是高俅啊,你爹就是高俅,我也是个林冲!让原则没想到的是,主管司法的高求镇长同着全体干警的面不遗余力地表扬了原则,说他这样做是正确的,对干部家属更应该严格要求!倍出意外的原则着实感动了一阵子,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误解了镇长。对于今天这一场,高求镇长的表现称得上高屋建瓴大公无私光明磊落了,虽说挨了批评,可原则对他很敬仰。谈原则在心里说:说得真是好啊!这就是谈原则。对事不对人,一切以事实说话,不掺水分。
  然而,在谈原则看来,像这种事都是细枝末节。无关痛痒。儿子也好,镇长也好,都不值得他浪费太多的精力。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用他谈原则一直做马牛;镇长是批评还是表扬,他谈原则还是那个谈原则。有什么区别呢?真正让他放不下的还是正儿八经工作中的事。他是突然觉察出辖区里的治安状况是越来越差了,这都要拜那家新开工的金属制品加工厂所赐。这家工厂的组成人员身份复杂,打工仔来自五湖四海,谁又能保证这些人中不会隐藏个把逃犯什么的。而且经过调查,进一步发现老板的背景很深,他手下豢养的一批打手更成为谈原则心中的隐忧。这些看起来就没长出个好人坯子样的家伙们,每天在镇子里逛荡来逛荡去,喝个酒打个架找个小姐什么的,忙得不亦乐乎。成为治安上的极大隐患。为此他去向所长和高求镇长反映了发现的问题,希望能对这家企业深入调查,加强管理。一脸不耐烦的所长打着官腔说老谈哪,我们的任务是为活跃市场经济的企业保驾护航,你不能扯了发展的后腿!快退的人了,做好你分内的事!
  高求镇长的答复就高瞻远瞩意义深远多了。他说老谈,令公子的工作有着落了吗?你没找找梁总?
  谈原则是在一大早接到了那母子俩的报警。那天是原则的值班日,天刚蒙蒙亮,同事们还都没来上班,空间狭小的派出所里静悄悄的。一宿没脱衣服的谈原则早早爬起来,把被褥认真地叠成豆腐块。这是他当兵时养成的习惯,几十年了还一直保持着。拿起墩布把所有房间的地面整个墩了一遍,走到外面把院子打扫干净,到开水房打来一暖瓶热水。回到屋里。刷牙,漱口,洗脸,刮胡子。从抽屉里取出一副近视眼镜支在鼻梁上,拿起桌面上的参考消息,拉过椅子坐下,慢慢地看起来。那女人就在这时哭哭啼啼地走了进来。
  中年女人有与面容不相称的憔悴苍老,怀里抱着一个满脸脏乎乎大约四五岁的男孩儿。男孩儿从头到尾一直在嚎,她也从头嚎到尾。从她断断续续带有浓重外地口音的讲述中,谈原则得知,她是来报失踪的。失踪的是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叫葛大壮。
  据她说,她已经三天没有见到丈夫的面了。她的丈夫就在这个镇子最具规模的金属制品加工厂里工作,他们在邻近工厂的村子里租了房子,丈夫工作后一般都是要回来睡的。不管加班到多晚,他也要回来搂着她一起睡。这是她的原话。事实上,丈夫一直在加班,是经常性已经成为天经地义不容心存侥幸的加班。但就是这样,几近过劳死的丈夫也必须找她来睡。她说他说过死也要死在她的被窝里。她的意思好像是说丈夫对那事儿很重视。因为这是他们唯一不用花钱的娱乐活动了。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既不花钱又能得到享受的业余活动实在是太少了。不是少,而是除去这个,根本就没有。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要乐此不疲的,反复温习这项二人组合游戏的缘故。可是现在娱乐取消了。因为参加游戏的人少了一个,不见了。
  葛大壮下午就被发现了。不是被找到,而是被发现。他被下地浇水的村民以一种很意外的方式发现了,他一件东西一样被藏在冰冷黑暗的机井洞子里。不是一件,而是几件。因为机井洞子太小了,为了能让他顺利地下到黑暗中,有人把他很潦草地分成了几个部分。他当然已经死了。已经不能再加班,再和女人玩游戏了。他的眼睛是睁着的。他就在那绝望的黑暗里固执地睁着自己的眼睛。发现他的村民看到这样的一双眼睛,毫不迟疑地在第一时间尿湿了自己的裤子。
  县刑侦大队的刑警说他是被谋杀的,这显而易见。他先是被用钝器击打致死,然后被分尸。他生前一定受尽了折磨。女人在他支离破碎的身体旁哭得死去活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惊起了林子里的鸟群,天空洒落的泪珠儿一样在灰蒙蒙的头顶扑簌簌地颤动。他们四五岁的儿子紧紧抱着她的胳膊,惊恐的童音成为尖利刺耳的哨子,贴着荒草丛生的地面奔走回旋。女人把丈夫的头抱在怀里,丈夫充满愤恨与冤屈的眼睛一眨不眨,瞪着远方。顺着他的目光,原则注意到了很远处那家正在冒出滚滚浓烟,妖魔一样耸立在田野中的工厂。
  协同刑警调查的谈原则意外地在工厂里发现了欢欢。欢欢穿一身很神气簇新的保安制服,从警卫室里跑了出来。原则叔!
  谈原则实实在在吃了一惊,他把欢欢拉到背静处,小声问:欢欢,你咋到这里来了?啥前来的?
  看着一脸凝重的谈原则,欢欢发自内心地笑了。对于面前的这个老人,欢欢心中是充满了感情的。顺便交代一下,欢欢是个孤儿。他的父亲曾是谈原则在部队上的老乡加战友,两个人是铁打的交情,后来在一次执行任务中,欢欢父亲意外地触雷身亡。欢欢的母亲受了打击,一病不起,很快追随丈夫去了。他们只留下一个种子,就是欢欢。那年欢欢七岁。欢欢从此成了谈原则不是儿子的儿子。其中的辛酸与感动长久以来毫不褪色地萦绕在欢欢的心头。有这个缘故,欢欢对谈原则一直是非常敬重的。
  我们来了快半个月了,你不是一直让我们找点正经事做吗?还不都是听了叔的。我现在是个副队长呢!欢欢挺拔的小数棵子一样自豪地站在谈原则面前,他多想谈原则能够发自真心地夸夸他呢。他想让面前的这个老头认为他也很够争气呢。
  谈原则愣住了。半天,叹出一口气。欢欢,记住叔的话,做个好人,伤天害理的事可不敢胡做。千万别圆屁股(蝙蝠)跟着家雀飞,这些狗日的,没几个好饼。记住了。
  有些失望的欢欢嗯了一声。叔,我记下了,放心吧。对了,叔,你做啥来了?婶子的身体咋样?正寻思得空看她去呢。
  谈原则无奈地摆了摆手。你婶儿还不就那样,能咋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没事,死不了。听叔的,来就来,你这孩子有这份心就好,别再乱花钱了,你得省下钱留着娶媳妇用。我这次来是公家事,你这厂里死了人,你知道不?
  这次轮到欢欢吃了一惊,他微张了嘴唇儿,把垂到嘴角的发丝儿向外噗地一吹,蹙了眉头问原则:不知道啊,是哪个?
  一个叫葛大壮的,有印象没?
  欢欢心里咯噔了一下,仿佛是突然被谁扔进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他转过脸去,凝视着巨大的石碑一样矗立在厂房阴影处的五哥,眼睛里慢慢腾起一片遮蔽了日色的阴云。
  六祸起萧墙
  五哥终于动手了。老板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当闹闹娘,那个让老板头疼的和穆氏再次来到她的庄稼地里,眼前的情景让她差点昏死过去。
  可怜巴巴的庄稼棵子一株也见不到了。它们被成卡车成卡车的砖石瓦块埋到了地底。尤其让闹闹娘要发疯的是,她男人的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在她怀疑着是不是在做梦的时候,一个穿着脏不拉几的保安服,歪戴了大沿帽,斜眉瞪眼的家伙,跟个澳洲大袋鼠一样,手里拎了只脏乎乎的蛇皮袋子,踮了脚尖,从乱七八糟凸凹不平的石头瓦块顶上,一窜身一窜身地切到身前来了。他红着一双酒精还在燃烧的眼睛,把蛇皮袋子往闹闹娘的脚下胡乱一扔。手伸进怀里,掏出一沓橡皮筋绑住的大票子,往女人手里生硬地一塞,踉跄着转身就走。神情恍惚的闹闹娘,沉了后腚死命地拽住了他的后衣襟,脚下没根的男人差点来个仰八叉,骂骂咧咧地回过身来。
  闹闹娘嘶哑了喉咙问他你这是干啥?你这是干啥?我男人呢?我男人呢!醉醺醺的男人掰开闹闹娘拽住他的手,在她肩膀上一搡。干啥干啥!你说干啥!这是老板给你的补偿费!你男人在那袋子里呢!疯婆子!
  天旋地转的闹闹娘烂泥一样瘫倒了下去,她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她的世界陷落了。没法活了!她受伤的母兽一样凄厉地叫了一声,一口浓稠的鲜血喷溅在半空中,黑红色的血珠儿闪着诡异的反光,尖叫着的鬼似的争先恐后地扑向散落一地的钞票。附着了血污的钱币在跑过来的风中扑簌簌地抖动着,仿佛发出嘲弄地冷笑。
  欢欢迷迷糊糊中察觉有人在拼命地摇晃他的身体,耳边好像是大奎二奎在急迫地呼叫,显得有些缺乏真实,那么飘渺和遥远。欢欢!欢欢!
  欢欢想努力集中涣散在空气中的精神,可是它们就像夏日夜空里的星星一样,任凭他怎么招手,它们依然不为所动地挂在遥不可及的高处,冷冷地注视和躲避着他。他感到头重脚轻,四肢不听使唤,脑袋疼得厉害,从空空的胃里泛起一阵阵的恶心。缓缓袭来的浓重睡意再一次让他闭合了双目,一步步向黑暗中沉沦下去。猛然,他打了个激灵,原来是有人把一杯冷水泼在了他的脸上。欢欢醒了过来。
  咋回事?醒过来的欢欢挣扎着坐起来,有些茫然地望着站在床前的大奎二奎,皱了皱眉头,用手揉着太阳穴问道。
  大奎抓住他的肩膀,布满血丝的眼睛直视着他。你不记得了?那天不是五哥他们叫的?
  听大奎这样一说,欢欢终于回想了起来。那天,确实是五哥领了几个陌生人找到的欢欢。他们连拉带拽地把他带到了县城的一家夜总会,一番折腾,人困马乏的欢欢说我不行了,你们玩吧,我得回家了。五哥有些不高兴地说欢欢没意思呀你,小姐你不找,舞你不跳,喝酒也不尽兴,走行,罚酒一杯再说!有些歉意的欢欢笑着说我听五哥的,我认罚!欢欢只记得那杯洋酒的味道有些特别,进到嘴里粘稠稠的,周围那几个人的眼神也有些暧昧,之后的事反倒记不清了。怎么一醉就这么厉害?
  欢欢,你着了他们的道儿了。脸色很难看的大奎在墙壁上重重地击了一拳。那酒里一定让他们放了药了!怪不得你这一躺就是几天。
  啥?放药?欢欢不可思议似的摇了摇头,苦笑着说:不会吧,他们图得啥?
  欢欢,你听我说!神色凄惶的大奎扭头望了一眼呆站在一旁的二奎,扳住欢欢肩头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二奎面色铁青,牙齿用力地咬在一起,双拳紧握,眼睛里似有一团火在烧着。欢欢,出事了!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袭进了欢欢心里,他瞪圆了眼睛,眼皮眨也不眨地盯住兄弟俩。说!
  欢欢,你得挺住!大奎嘶哑的声音里透出了让人心碎的悲愤。闹闹爹的坟让五哥他们毁了。五哥兴许是知道了你和闹闹的关系,所以才在你的酒里下药,支开你,他们才敢做这损阴丧德的事。闹闹娘气得吐了血,听医院的大夫说,以后恐怕就是个活死人,想恢复怕是没啥指望了。闹闹来找过你,可你醉得咋叫也叫不醒,本来我们劝她等你醒了再说,可她不听,闹闹她咋那倔呢!......她要是听话该有多好啊!她,她背着我们去找了老板讨说法,也不知发生了啥,回来......回来她就投了河了!现在尸首就在家里停着呢!
  眼角几乎要瞪出血来的欢欢,喉咙里蓦地发出一声高亢的悲鸣,变了声调地大叫着我操他娘!一把将大奎推了个踉跄,掀飞蒙在身上的被褥,赤脚蹿到地上,冲进堂屋,抓起案板上的菜刀,跌跌撞撞地向院子里跑去。大奎冲上前去,死命地将他拦腰抱住。欢欢!你忍一忍!
  欢欢涕泪横流,拼命地扭动着身体,可是大奎的双手就像铁箍一样,让他动不了分毫。狗日的!你放开我!欢欢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手脚乱蹬,闪着寒光的菜刀在混乱中哐啷一声掉在地面上。掉在地面上的菜刀依然发出刺眼的光芒,好像一束冷酷的目光,冰冷地注视着眼前发了疯的两个人。他们骨碌碌地摔倒了。欢欢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掰大奎钳子一样的双手。欢欢什么手段都用上了。用手去拧,用头去拱,用雪白的牙齿去咬!大奎的双手鲜血淋漓,有些地方已露出了惨白色的骨头,可它们依然牢牢地焊在了欢欢身上一样,越收越紧,没有一丝要松动的迹象。筋疲力竭的欢欢终于不再挣扎,他伏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嚎啕大哭,双手拼命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挺拔的身体蜷在了一起,打摆子一样剧烈地抖动抽搐着。泪流满面的大奎放开了欢欢,他把滴着血的一只手放在欢欢耸动不止的肩头上,用力地抓紧,抓紧。
  默默站在一旁,已然泣不成声的二奎将两个人从地上扶了起来,他哽咽着说欢欢你还是去看闹闹最后一眼吧。三个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已经是下午,一大片饱含了水分的乌云正从地平线上缓缓生成。它还在不断地翻涌波动着,冷酷的黑洞一样无情地吞噬着周围的光亮。它在贪得无厌地膨胀,吸取、聚集能量,漆黑色的海浪似的被越来越强势的风裹挟着卷动过来。很快的,沉甸甸的黑色云垫铺满了大半座天空。灰蒙蒙的天空用剩余的光明顽强地对抗着这突如其来的黑暗。穿梭在云层里的太阳在每一次被吞没后又再次升腾而出,它尽力把所有的光与热投向这块苦难深重的土地。暴风雨就要来了。
  闹闹安静地躺在堂屋的灵床上。在里屋躺着她神志不清的母亲。闹闹那么年轻,她曾经充满青春的朝气,她就像故乡田野里的一株蓬勃绽放的马兰花,却在风华正茂时默默地凋谢了。她一定还在留恋着故乡的风、白云、每一声清脆的鸟鸣、每一个散发泥土与草叶清香的早晨吧,她一定还在留恋着天边的树与夕阳、流光溢彩的夕阳下那份纯洁无瑕的爱情吧。可她义无反顾地去了。为了她的尊严,为了她的爱和恨,她宁愿踏上一条不能再回头的路。在那个世界里,是不是天空是蓝的,河水是清澈的,人与人是平等的,是没有丑陋与压迫的呢?是不是卑微的生命同样是不容践踏的,梦是可以实现的呢?她的眼角为何还挂着泪水?她想用这滴泪向永远告别了的世界表达什么?她是想用这滴纯洁的圣水洗涤世间的丑恶吗?还是要浇灭欢欢心中的怒火!
  七公道
  欢欢已经平静下来了。欢欢已经不是原来的欢欢了。从闹闹被埋葬的那一天起,原来的欢欢就已经死了。现在的欢欢是另外一个人。他的变化让大奎感到害怕。他从欢欢的眼睛里看到了有着冰一样寒冷,血一样炽热的不一样的欢欢。他知道,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但他还想再最后尝试一次。他说欢欢,可以放下吗?交给警察,交给原则叔。欢欢说谢谢你大奎,要能放下那还是我欢欢吗?大奎沉默了。
  良久。大奎说要想近老板的身必须做掉五哥。老板好比一条狗,五哥就是狗身上的皮和毛,爪子和牙。欢欢说管不了那么多了,挡我者死。
  大奎说容易。我早已经留心了,狗日的五哥在县城有个姘头,背着五哥的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五哥拿她们当宝,那女人的住址我知道。明珠花园四栋三单元415。想做成这件事儿,得我和二奎帮你。
  欢欢眼睛里闪出了泪花,说这样就把你俩害了。大奎说这是我们应当做的,谁让你是欢欢呢。
  沉默在一边的二奎一字一顿地说道要弄就弄个大的,咱这是替天行道。官逼民反,不得不反。
  五哥知道要出事了。快了。从那个满脸羞怯的女孩儿,衣冠不整地打老板的公寓里踉踉跄跄地跑出来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要出事了。他把手下埋伏在了四周,自己在腰里别了一把半尺长冷森森的刀子,尽力压制着怦怦的心跳,猎狗一样戒备着躲在柳画眉的饭店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口。他额头上的汗珠儿一个劲儿一层层地往外冒,手掌心里湿漉漉的,连裤裆里都是湿的。眼睛里居然也是湿的,原来眼睛不单会流泪竟然也会流汗!流血!这些不知是汗还是血的热辣辣的液体,不合时宜地窜了出来,几乎模糊了他的视线,可他不敢抬手去擦,他怕抹汗的功夫就会有一把锋利的刀子插进他的胸膛!他实在不想再等了,他想再这样等下去,怕是要崩溃了。
  一阵脚步声,身姿挺拔的欢欢拉开饭店的大门,大踏步地走了进来。风一样旋进来的欢欢目不斜视,径直走近四肢僵硬的五哥,在他面前坐下。他和五哥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在五哥看来,那分明就是生与死的距离。欢欢面无表情,直视着对面的五哥,冰冷的目光仿佛能将五哥穿透。五哥少有的感觉到了恐惧,他身上的汗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冷汗已将薄薄的衣衫浸透。他忽然发现,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竟是这样陌生,从他的眼中他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人类的表情,那么平静与深邃,就像一眼深不见底的水井,在那平静的水面下却隐藏着侵入骨髓的冰冷。他知道,只有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平静,只有充满了愤怒与刻骨仇恨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寒冷!五哥颤抖了。
  五哥。欢欢说道。
  欢欢。五哥喉头哽动着,努力使声音听起来平稳。欢欢,事情已经出了,老板也很抱歉!不过,不是五哥说,那样一个女子,不值得欢欢兄弟这个......这个毁掉自己的前程吧?老板说了,他会补偿兄弟你!
  五哥说着,手忙脚乱地从旁边的椅子上拿起一捆票子放在桌面上。这只是预付!只要兄弟你肯放手,老板还会有重谢!
  欢欢笑起来了。仿佛一阵轻风拂过青草茂盛的田野,吹弯了挺拔在河岸边的小数棵子,寻食的鸟儿抖动着翅膀跃上了小树柔软的枝条,顶着明媚的阳光叽叽喳喳地歌唱。这时的欢欢显得是那么年轻,俊朗,充满着生机与活力。笑够了,他把桌子上的钞票拿了过来,反复打量着,忽然一扬手,一张张百元大钞轻飘的羽毛一样飞起在了弥漫着葱花与酱油味道的半空中,短短地一番招摇后,最终盘旋翻转着跌落下来,落在了餐桌、橱柜、柳画眉的明星照片,镶了大理石的冰冷的地面上,五哥汗涔涔的光头上。欢欢的脚下。
  五哥的脸扭曲了,他知道最后的一线希望已经破灭,剩下的唯一道路只能是通往毁灭。老板说得对,对付羔羊,不需要同情与怜悯,只需要鞭子!这时候想起老板,无疑给脆弱的五哥打了一剂强心针,他终于又找回自信,狞笑了起来。欢欢,见坡下驴吧!和我们做对,你赢不了!这样做,你图得啥?
  欢欢面无表情,冷冷地注视着五哥,将垂到嘴角柔顺平滑的发丝向外噗地一吹,缓慢又坚决地从牙缝里一字一字地说道:我、要、公、道!
  那就别怪五哥不仗义!今儿个你怕是走不了了!五哥说着腾地站起身,撩开衣襟,从腰间掣出了那把闪亮的尖刀。
  欢欢弯弯的嘴角闪过一丝嘲弄的笑纹儿,他平静地端详着凶神恶煞似的五哥,慢慢地将一件金晃晃的物件摆在了五哥的面前。那是一件用黄金打造很普通的长命锁。它太普通了,普通到在每一家金饰店里都能见到。但它又是不同的,它所以不同是因为远在县城拥有它的主人。一眼看到它,五哥就好像遭了天打,从脚底板到顶心不由分说通了电流。五哥懵了。欢欢望着他淡淡地说你放心,只要你别挡我的路,你和她们都是安全的。我只是要个公道。
  欢欢选了个好天儿。风很弱,阳光充足。欢欢从衣橱里拣出一套干净的衣服穿在身上,用梳子将本已柔顺蓬松的头发再细心地梳理一遍,从首饰盒里取出那串拴了如意合欢的琥珀项链,小心翼翼地戴在脖子上。收拾妥当的欢欢站在穿衣镜前,从明亮的镜子里打量着,仿佛在看着另一个世界里的自己。那个世界里的欢欢,身姿挺拔,年轻俊朗。白白的皮肤透着诱人的红晕,葡萄珠儿似的大眼睛扑闪扑闪,清澈透亮。他有弯弯的嘴角,挺直的鼻梁,浓密蓬松的头发。他还有一颗对人生充满爱和希望的纯洁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然而,欢欢要和他永远地告别了。再见了,欢欢。他说。
  偌大的厂区内杂乱无章。随处堆放的钢材、建筑用品冰冷的堡垒一样。堡垒间的道路永远曲曲折折。陈旧肮脏的厂房门户洞开,仿佛野兽张开了的嘴巴在等待着吞噬。轰鸣的机器噪音如同野兽垂死地嘶嚎,在尘埃四起的高墙内冲撞奔突。临近厂房的空地上巨型挖掘机正把肥沃的土地开膛破肚,钢铁的利爪下奔涌而出的地下水,恰似淋漓不尽的鲜血。钢铁的利爪同样伸向了在阳光下颤抖的禾苗,它毫不留情地斩断了养育着这块土地的根。欢欢像许多人一样,绕过了这一切。他需要切开事物的表象,以最直接的方式抵达核心。
  老板的公寓富丽堂皇。一楼的会客大厅宽敞奢华得好像迪拜王室皇宫,仿造西洋建筑风格,室内空间同样竖起几根镶金包银的立柱。雪白的墙壁粘贴了欧式古典风格的高档壁纸,正迎面悬挂了仿达芬奇的巨幅油画(最后的晚餐)。精心布置的系列家具来自意大利的兰博基尼,射灯照亮的陈列柜里昂贵的艺术品琳琅满目。近两米高的书架上排满了中外书籍,宽大的实木写字台旁边是一只游动着热带珍稀鱼类的巨大水族箱,增氧器使清澈的水中冒出一串串晶莹的气泡。高悬在头顶的水晶吊灯垂下一串串流光溢彩的流苏。智能追踪的监控摄像头遍布了角落,仿佛一只只冰冷无情的眼睛。一株无比高大的滴水观音被摆放在房间的阴影处,它以不可思议的姿势去够取阳光。粗大茁壮的茎几乎弯成弓形,硕大的叶片仿佛失落的巨人探出的手掌,又如同一张张遍布了褶皱的面庞,悄悄地滑落闪亮的泪滴。
  金碧辉煌的公寓内陵寝一样的肃静。厂区内的噪音没能穿透隔音措施做到极佳的公寓。老板的公寓就像一只坚硬的龟壳,或是一把巨大华丽的伞。有保护伞罩住的地方都是安全的。
  沿着木制楼梯,欢欢一步步走上二楼。二楼的房门敞开着,悠闲的老板就背对着欢欢,坐在舒适的转脚椅里,独自观赏着厂区内的风景。老板自诩为这个地方的皇帝。而皇帝基本上都是孤独的。
  欢欢屏住呼吸,慢慢把手伸进怀里。他就像一只敏捷机警的野狐,将心跳的速率降到最低,几乎已低到停止。循环在身体内的血液如同慢下来的河。悄无声息的夜色一样向老板靠近。
  忽然,从虚掩的门后,一堵巨大的阴影鬼魅般扑向欢欢。毫无防备的欢欢胸腹间一阵剧痛。他看到了五哥野狼一样嗜血的眼睛。我早和你说过,不要和我们做对!你去与你那两个兄弟地府相聚吧!狞笑着的五哥将插在欢欢身上的匕首拔出来,又猛力刺进去。他歇斯底里地叫囔着:我真的不明白,你这样做图的啥!欢欢!
  身受重创的欢欢伸出一只手牢牢抓住了五哥的衣襟,他在坚持着不让自己滑倒。他的脸色煞白,额头上渗出了大颗的汗滴。可他并没有让痛苦的尖叫跑出口腔,他就像一只密闭的盒子,用一个人的身体,关住了这块土地上的所有的忧伤与苦难。他依然是那个年轻俊朗,充满生机与活力,对生活无比热爱的欢欢!欢欢笑了。虽然笑容是那么的虚弱,正在风中的烛火一样慢慢淡去,可它依然在这个充斥着罪恶与卑污的世界里顽强的展尽光辉!
  对欢欢的平静与忍耐感觉到不可思议的五哥,突然觉到心脏一阵刺痛,仿佛是被什么轻轻地蛰了一下。他低下头去,发现一根毛衣针粗细,锐利的钢丝已然贯穿了他的身体!展放阳光般微笑的欢欢将飘垂到弯弯的嘴角,那绺蓬松柔顺的发丝向外尽力吹去,他对着一脸惊愕的五哥缓慢却清晰地说:我也早告诉过你,我只要公道!
  仿佛被抽干了力量与血液的五哥,一棵枯朽的大树一样倒了下去。
  欢欢却依然顽强地挺立着。在这时,他多想把自己化作一支充满愤怒的标枪,掷向那个瑟缩在角落里毁尽衣冠的禽兽!但欢欢知道,他做不到了。他最终倒了下去。在倒下的瞬间,欢欢的目光投向了窗外。
  那是一个灰蒙蒙的世界。
  八尾声
  春天了。大片的青草绿在原野上。仿佛坠落了星星,草甸子上织起盈满眼的野花骨朵;又仿佛是风娘子为大地缝上一排排芬芳的纽扣。天空很蓝,补着几片白云。淙淙流动的溪水边还有残存的冰凌,好像河流遗失在岸头的甲胄。错落的柳树长出了新鲜如唇的叶子,下垂的枝条成为树木最华美的流苏。从冬天里来的家雀依然毛茸茸的,绒线球一样在田埂上弹来弹去。阳光是很好的,如同一整张轻巧的金箔满满铺开,整个世界都是暖而灿灿的。
  在那并不刺目的阳光里,返青的麦田一样生息盎然的青草地上,静静的矗立着两座坟茔。一个坐在草地上的老警察正默默地注视着它们。
  欢欢走过来和老警察坐在了一起。对不起,原则叔,我没听你的。欢欢说。
  欢欢,别这样说,叔知道你心里的苦。谈原则说。欢欢,还有闹闹,你们瞑目吧。你要的公道叔给你们了,梁老板的事情败了,镇长和他都没跑掉,工厂已经查封,你和闹闹的冤屈得到伸张了。这世界还是有公道的。再过两天,叔就会退休,到时候叔会常来陪你们。
  谈原则说着,流下了泪水。
  恍惚中,他仿佛真的和欢欢、闹闹、大奎、二奎坐到了一起。他们微笑着深情地注视着眼前这块充满希望的土地。
  
  
  完成于2014年12月31日晚11时36分                          

发布时间:2022-08-31 0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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