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今世红尘【十一】父亲病逝

　　农历三月十五是父亲的生日，我们几姊妹都约好了要去给他过生日，因为我们都明白这或许是父亲这辈子的最后一个生日了，那年爸爸六十一岁。
　　经历了两三年的病痛折磨，爸爸已经消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他已经不能坐起，我们搬出来一张躺椅，让爸爸半躺在椅子上。前几天爸爸都还能和我们交谈几句，这两天，他的意识完全模糊了。
　　估计爸爸那天还是知道是他自己的生日的，他显得格外的高兴，他那笑容很熟悉，然而他的眼神却好陌生。依偎在他早已不再坚实的怀里，那种感觉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温暖。我们都尽量控制住自己悲伤得快要崩溃的情绪，抚摸着爸爸曾经高高地举起过我们的手，扑在他的怀里贪厌地吸吮渐渐一点一点正在消失的父爱。一滴不听话的泪水滑过脸颊，滴在爸爸的手背上。我连忙按住爸爸的手，不让他感觉到那一滴脆弱的眼泪，我希望爸爸可以放心，他的儿女都已经长大了。爸爸的手指微微伸了两下，像是要做什么，我放开手，爸爸拼尽了全身力气，手背弓了两下，眼珠慢慢地转过来看我的眼睛。我知道，爸爸感到了我的那滴泪，他很心痛，很不舍，然而我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病魔一口一口把爸爸吞噬而无能为力。
　　短暂的沉默后，爸爸却笑了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麻将。姐姐听了好几遍，确定爸爸说的是麻将。嫂子凑过去问爸爸是不是想打麻将了，爸爸微笑着轻轻点了一下头。
　　除了这一次，二十几年，我从来不记得爸爸生病的样子，他是不敢病倒的。就是这次，爸爸也从来都没有在我们面前呻吟过一声。每当我们回去看他的时候，他总是和我们开玩笑说：怎么又来了啊？下次再来记得把米背来，不好好在家做事老往娘家跑，放心，你老汉我还每那么容易就死的，别把我的米吃完了把我和你妈饿死了。而每一次我们要走的时候，他总是拄着拐杖要把我们送很远很远。我们叫他不要送了，他却笑着说：不送远些你们又回来了怎么办？在外面面前，爸爸永远是坚强的。每次送我们的时候他都会走得满头大汗，但是他从来不肯蹲下来歇一会儿，而当他一个人回去的时候，邻居总能看到他偷偷地撑着路边的大树或者竹子什么的歇息。
　　我们把麻将桌搬到爸爸面前，姐姐、嫂子和我都陪着爸爸打麻将，那是我们这辈子陪爸爸打的唯一的一次麻将。五姐替爸爸起牌摸排，我们都看五姐的手势打出爸爸要胡的那张牌，让爸爸再最后高兴一次。
　　爸爸其实并不喜欢赌，身体还好的时候偶尔和朋友玩一下牌，都纯粹是为了高兴打发时间。记得那年他还在做生意的时候和几个朋友打牌，就他一个人赢得最多，一块五毛钱，然而茶馆收的牌钱都是两块，爸爸是自己添了五毛钱才结清了牌钱的。这事被五姐知道了说出来，爸爸被我们笑了好几年。
　　爸爸一辈子操劳，除了上一年为了给已经久病的他冲喜做过生日宴，这么多年，我们完全都已经忘记了他的生日。爸爸像是我们的奴隶，我们的成长榨干了他身上的最后一滴血，如今只剩下骨头和皮囊。看到我们一个个长大成家把渐渐衰老的他和妈妈丢在和岁月一起老去的老屋，爸爸还是感觉无比幸福，他把养育我们当成了他之所以活着的目的。爸爸今天的生日也应该是幸福的，他已经散淡的目光偶尔也会微微聚拢，看着姐姐把他的麻将牌推倒表示赢了的时候，看着我们含泪强颜欢笑把我们输的钱堆到他面前的时候，虽然是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可是爸爸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幸福过。
　　那天夜里，我们守候在爸爸的膝下，那么深切地感受着时间飞逝的速度。我们拼命地想挽留住每一分、每一秒，拼命让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去吸吮即将枯竭的父爱来封存，直到爸爸的身体干瘪成灰！
　　爸爸已经完全没有了意识，已经不能再安慰他的一帮痛得撕心裂肺的儿女，他眼睛微睁，一眨也不眨，眼眸很平静，很安详，透过深邃的黑夜，爸爸似乎看到了天国的爷爷奶奶，他放下一生不敢屈服的坚强感受着他早已远去的儿时也曾享受过的父爱和母爱。或许，我们都不该自私地强求爸爸给我们一辈子的父爱，他也是血肉身躯，不是钢筋铁骨，他真的太累太累，真的需要休息了，可是，我们又怎么能够面对爸爸这一去不返的现实？怎么去接受从此就失去如山的父爱？爸爸喉咙里发出嚯嚯的声音，妈妈哭着说老年人即将去世的时候都是这样子的，爸爸是过不了今晚了。可我们的爸爸还不老，才六十一岁！我不顾爸爸已经完全枯竭的身体，扑在爸爸怀里拼命地想再吸吮他那干瘪的身体里残存的父爱，就像一个荒野里的婴儿一样吸吮着已经死去母亲还没有完全僵硬的乳汁。
　　老公一把将我拉进怀里，死死抱着拼命想挣脱他怀抱扑向爸爸的我。他用双唇死死贴住我满是泪痕的脸，轻轻的在我耳边说：六子，不要再去折磨爸爸了，爸爸太累了，我们让他清静一会儿。我转过头看着爸爸艰难地呼吸支撑着一分一秒却无能为力，我们都有太多的生命时间，但我们都无法分给爸爸一分钟，一秒钟。
　　天将亮的时候，爸爸似乎还有了点精神，含糊不清地示意着他想看看外面。我们赶紧打开大门，把爸爸的躺椅安放在堂屋正对大门的地方。呼吸到久违的空气，爸爸的眼眸里有了一丝光亮。五姐指了我们所有人给他认，他都能认出来，虽然那话语是那样的含糊不清，但是我们能听懂，能够懂！
　　因为没想到这两天就是爸爸最后的日子，厂里的事情我也就没有交代清楚，那时候大家都还没有手机，于是老公只有开车送我回去。姐姐说爸爸的日子可能就在今天了，要我快去快回。
　　还在半路上的时候，我心就疼痛得厉害，虽然老公已经一慢再慢，但是还是痛得不行。没有办法，老公只好停下车，让我下车蹲一会儿。胸口从来没有这么痛过，那一种绞痛我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是一种别样的撕心裂肺。豆大的汗珠从我额上渗出，人完全没有了蹲着的力气。老公把我抱到车上，紧紧地搂着我，在一阵接一阵的剧痛之后，我莫名其妙地不痛了。
　　一回到家，婆婆就在老公的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只见老公点点头，便要送我去厂里。从厂里交代完事情回家，婆婆已经为我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说我带到娘家好换洗。我很快就要失去爸爸，失去一份支撑了我二十几年的父爱，失去一份无论我贫穷还是富有成功还是失败都对我永不改变的关心，接过婆婆递过来的衣服，我扑到婆婆怀里尽情痛哭，就像在我爸爸怀里一样，哭出我此时的悲伤无助和脆弱。婆婆抱着我，用她那苍老的双手轻拍着我不停抽泣着背，抚摸着我的头发，尽力地让我感觉到她身上的温暖和她深沉的爱。老公轻轻地拉过我，把我抱在他的怀里轻轻地说：走吧，刚才我们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姐夫就打电话来，说爸爸，爸爸已经，已经走了。
　　我望着老公，张大了嘴泪流满面却再也哭不出声来，老公使劲地摇着我，又把我拉进怀里，我那么清楚地看到一个男人在和我流一样的眼泪。
　　我的身上流淌着爸爸的血，我相信我们的心是相连的，相通的，爸爸离开尘世那一瞬间的挣扎牵动着我的心肺。从那时起，我相信了灵魂的存在。
　　婆婆催促着我们赶快回去，交待我们回去之后要注意和要做的事情，说她会随后就到。
　　虽然早就知道生离死别，但是我却始终不相信爸爸会真的离我而去。直到昨晚，虽然理智上我清楚和爸爸永别就在眼前，但我都天真地幻想着爸爸只是病重。从我一出生起，那么多年寒来暑往，那么多轮霜风雪雨，爸爸不是一直都陪在我身边么？爸爸的父爱怎么可能枯竭？陪着我的日子怎么可能会有尽头？如果知道那一夜是爸爸陪我的最后一夜，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回到厂里，就算给我再多的金钱，能买来有爸爸陪我的一秒钟么？哪怕就是一秒！哪怕爸爸意识已经完全模糊已经不知道我和他的存在！
　　和爸爸一起的最后一夜在我的生命里画下了一个永远疼痛的句号！如果用金钱可以换回那一夜，我愿意用我的全部再去换回那一夜的煎熬。那一夜，是我们与爸爸生离死别的一夜；那一夜，生与死就离得那么的近，所有的不舍与执着都显得那么的脆弱；那一夜，我们都是那么的希望时间能够为我们驻足一分钟，一秒钟！
　　爸爸终于停止了呼吸，结束了曾经努力过奋斗过的一生，放开了他所拥有过的不甘放弃的一切！一生的努力，一世的不舍，现在，就连身躯也只不过是苍茫天宇的一粒尘埃！一缕轻烟！
　　姐姐说，爸爸去世前突然回光返照，很清楚地问他们六子哪里去了。我扑在爸爸还留有一丝余温的身上，拼命地揉搓着爸爸的手使其不要僵硬。亲人们拉开我说，亲人的泪水是苦水，如果滴在爸爸身上他下辈子就回受苦的。我不敢再去碰爸爸的身体，因为我真的不能控制住自己的眼泪。
　　爸爸的遗体在家里的堂屋里安放了七天，我们在也在堂屋里用凉床铺了张床，轮流陪伴了爸爸七天。他的女儿女婿，儿子媳妇在这七天里一直守候在他的身边，这是我们大家成家之后陪伴爸爸最长的一次。
　　经阴阳先生看地，爸爸被安葬在同村一家姓许的甘距地里。在大家用铁锹一锹一锹把土撒在爸爸的棺木上，我终于崩溃得晕了过去。老公把我背回家，却不肯把我放到床上，死死地抱着我，我从老公那里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了来自一个男人不一样的爱，我知道，从此，在我的生命里，这个男人将是我一生的依赖。
　　在为爸爸料理后事的几天里，老公除了守候在我身边外，所有爸爸的后事都和几个姐夫还有哥哥一起打理得妥妥当当，没有要我在爸爸的事情上抄半点心。事实上，自从嫁给老公，虽然一路走来也少不了磕磕碰碰，但是在对待娘家的事情上，老公从来没有让我难堪过，也没有让我操心过。
　　或许，看一个男人的爱有多深情有多浓，并不是看他陪过你多少个花前月下，而是看他陪你翻过几座山，淌过几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