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记忆

一

离开故乡已近二，偶有回去，但故乡的模样仍渐模糊，依稀记得树比较茂盛，稠密，门前屋后的树与山林连成一片，夏日里，纵使阳光也穿不透绿叶，在村庄或山林里行走，仿佛有一种置身茂密森林的感觉，凉丝丝的，沁人脾，逶迤相连的山脉，更增加了森林的旷野之味。

零星散居着的老屋，仿佛是生长在绿洲上的一颗颗葡萄腾上的，熟透了的，黑紫色的葡萄，无光，但诱人。

我们村当时不到六十户人家，彼此相距不远，常一个饭间便窜个来回。房子都是青一色起脊瓦房，一般三间，比孩时居住的茅草屋要高很多，也亮堂很多，房间很大，因此，我们也快活很多。正厅里能供七八个小玩捉迷藏，正厅一左一右两间睡房，左为上，一般是父母的睡房，其实也是孩子们早期的睡房，那时候年龄较小的孩子常三四个都跟父母挤一个被窝睡，右面一间是兄弟姐姐们睡，泥巴垒的大床上横七竖八地能睡上五六个人，家庭稍殷实一点的，可以放上三四床被子，也可以使男女分开被窝。晚上关了油灯还能在被窝里说悄悄话，听评书，看小人书，偶有哪个姐妹不高兴时，还踢上两脚，打上两拳，甚至到第二天都不知道是谁踢打的，但也断不记恨那个人。仍然和了泥，形影不离地玩耍。

对比我现在城里的新房子，那老屋就象是古蕫般，封在记忆里。新房子虽不位于市中心，但是是大型商住两用型小区，高楼大厦仍象儿时记忆中的高粱，一样高，一样密。人也密密麻麻地住着，晚上的小区广场或空旷处，人群的聚拢、舞蹈很让你觉得置身人海，但似乎又不太认识，偶尔一个人过，好象是对门的邻居吧，那脸又不太熟悉，“你好”成了使用频率最多，也最亲近的语言了。 [微信公众号：mg_dsw]

都说风儿有极强的穿透力，无孔不入，但好象我们城里的新房子，风儿就穿不透似的，特别是夏天，倘若不开空调，就可以享受免费桑拿的蒸腾感。反倒是冬天，北风的力量更神奇些，象刀子一样，追着你跑，从家到公司，从家到学校，一路走来，没几个敢露脸的，但还是不够，纵使再密的墙都能吹过，而况围巾、衣帽。最突出的要数工地上的工人了，他们都是来自农村的农民工，无论是狭北的窑洞（现在一般都不用住了），还是中原的土屋或瓦房，曾经的，现在好象只成了回味，就连这种回味，也只能在机械挥动的双臂的频率中揣度，挥舞着的双臂，似乎也没有带来多少暖意，北风似乎永无休止，他们渴望着家乡，思念着老屋。

二

故乡的老屋里，我最熟悉的人，莫过于邻居胡治国一家了。记忆中，胡治国是一个身高1.75米，精瘦，脸上略有胡须，眼睛幽黄的四十多岁的人，是当时我们村的队长。常跟我们说的一句话是：“唉，懂什么呢？”。

他家的老屋果然比我们一般人的敞亮，房间也更大，而且是有院子的，院内院外种了许多的竹子，最不一样的是，院子里还有单独的，象正厅一样的做饭的厨房，因此，做的饭菜好象也比一般人家的更香，常有一些孩子们，一闻到饭香就蹭到他们家的院墙外，流着口水，趴着围墙，渴望自己能象小鸟一样，轻松地飞进去，飞到宽大的灶台上，甚至能象孙悟空一样，不怕热，不怕火，飞进锅里吃个够。但我们终究进不去，院子又高又滑，动静大的话，还会惊动他们家那只养的肥硕得凶狗。每当这个时候，总有小伙伴叹息着说：“要是我是他们家的孩子多好呀！”

他们家的孩子倒不多，二个姐姐，一个弟弟。按照老家的传统女孩子不读书的，终是泼出去的水，书都给别人家念去了，儿子是一定要读书的，未来好光宗耀祖，就算在村里也更能抬头挺胸的。

他家的儿子，果然读了很多的书，听说是上了城里的大学，每每回来，也必穿了最时新的衣服，挎着黑漆，油亮的手提包，总有一些孩子，每每在村口，或藏在稻草垛边，或躲在大树后，探望，迎面撞见，大学生便总笑着说：“你们好呀！在这迎我大驾！”每每有孩子便问：“大驾是什么，是不是城里带来的好吃的？”大学生便只笑笑，径自回家去了。于是过不多久，他家便会飘来让全村人都陶醉的肉香。

三

都是记忆，渐行渐远了，最近一次听到他们家的消息，距今也有十年了，大学生彼时已为人父，女儿也快满五岁了，工作非常体面，在我们县城里工作，说是在县委办公室，人人羡慕，个个夸赞，于是我们总觉得他家的房子更大了，更象是官人的府院，也就更不得近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天的眼睛似乎不太看得清，才工作不久，大学生却得了一种非常可怕的病，听家里说，是身体里长了会吸血的虫，把血都吸走了，于是他的脸色越来越白，头发也开始脱落了。

我终于有机会在回老家的时候，去医院看了他。他躺在病床上，盖着极厚的被子，只露出头来，却用毛巾包着，两只露出来的眼睛微闭着，脸色象纸一样白，但这白里，似乎又浸透着一种淡黑色。床边守着的是他的妻子、女儿，还有爸爸妈妈。

我轻轻进来时，他的妻子，抬起头来，泪眼看着我，手微抖着，扶着床沿，尽没站起来，人也很黑瘦，全不是村人描述的俊俏模样，其实并不认识我，只是见陌生人进来，极不自在也极为突然。

他的爸爸、妈妈也同时抬头望向我，一瞬间愣了一下，那眼神里，满是凄凉，水雾使深陷的，布满皱纹的眼更加模糊，眼光完全失去了我记忆中的亮色，小时候常回响于耳边的那句“唉，懂什么呢”的口头蝉终也没有说出来。我此刻也局促起来，一瞬间不知道是该问好，还是该握手，或者……但我，最终还是叫了一声，“叔叔，阿姨好”，声音颤抖着，意识竟也有点模糊，瞬间进入思想的盲区，再次醒过神来，要多亏了孩子叫声，

“妈，去逮蛔蛔，去逮蛔蛔？”这声音拉我回现实，许是声音的清脆和稚嫩，半睡中的父亲也被惊醒了，他一看见我，愣住了，许久，嘴角动了动，地笑了笑，瘦瘦的脸皮皱了起来，象是树皮一般，一层层的。一只没有血色的手伸出被窝，本能地想来抓我的手，但又迟疑地缩了回去，我快步走到床前，鼻子突然发酸，瞬间哑了，竟没有说出话，僵立了……。

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走出病房的，只记得两个月后，从家人处得知，大学生“老了”，留下妻女和父母，孤独地走了。

再后来，听说妻子改嫁了，孩子留给了年老的爷爷和奶奶，孩子倒还时常有清脆而稚嫩的笑声……

四

转眼我在城里已生活了近十五年，日子算是小康了，房子、车子、票子倒还都能满足，虽然文化不高，但因为长期在一个工厂工作，倒也学到了一些技能，收入也随着我的技能水涨船高。在安逸而温暖的生活里，常常忘记故乡的老屋，有点“乐不思蜀”的感觉。仿佛老屋里能牵动我神经的，就是死亡。然而，不幸的命运，似乎总常光顾一家人。

在大学生死后的第三年，“父亲”也得了肺癌，在我们家乡那个小县城的医院里，呆的时间也不常，据说这种类型的大病，县医院都治不了太长时间，也不会让病人花多少钱，因为他们也没有那么多的钱，送病人到医院里来，只是家人的尽力而为，但再往省城的大医院他们是无能为力的，无论在钱上，还是人力的照顾上，他们倒也是默认的，“这都是命”，在疾病或灾难面前，他们最常说的就是这句话。

“父亲”呆的时间更短，只有短短三天，便离开了，据说，走的时候，什么话也没有说。

“”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但又无力还击，整日水饭不进，紧随“父亲”也离去了。只留下一个孩子在村子里，东家一顿，西家一宿地“活着”，清脆而稚嫩的笑声不常听到了，在一个八岁孩子脸上，大人们常说，有一种恐惧，眼神也不再明亮，清彻，孩子成了一个孤独地“留守儿童”，守着恐惧，守着坟……

五

那时，听家人们说，我们老家发展的已经很不错了，有外地人到山里开矿，特别是矿石的采掘，让家里的壮劳力有了工作，有壮实的妇女也可以拿到工资了，他们出工跟男人一样，拉着架子车，到山腰甚至山顶刨石头，或到爆破过的堂口捡了，捡满一车，便沿着略陡的山路，一点一点的，用肩头架了车把往下放。就这样，一车车的卖给开矿厂，一车子也换个五六元钱。

随着大山被一个坑，一个坑地开掘，虽然，山已变得不太完整，树也没有那么茂盛了，但每家每户的小日子开始变的殷实了。大家尽管住的还是老屋，但，已有相当一些家庭，也开始为自己的老屋拉上围墙了，竹子也沿围墙满种着，整个大院，便在郁郁葱葱的竹林里包围着，每年还可以坎一些竹子，编各种竹器，换几个钱也容易多了。最可喜的是，肉香几乎每天都能闻到，每到黄昏时分，家家都能飘香。

日子，好象可以很幸福美满地过下去。直到又一次的死亡降临，更可怕，也更大规模的死亡降临，才让村人们惊醒……。

开掘矿石，总是离不开火药的爆破。这是一件危险的工作，但作为爆破手，工资要比一般人高出一倍，还是很吸引人的。其初大家都是有点怕的，但放个一两次也就不在意了，于是大家都争当爆破手。一次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小伙也当了一次爆破手。在埋好炸药包后，他学着他的父亲，很专业地疏散大家离开到安全地方，躺起来，大家也都非常守规矩地各找隐蔽、安全之所。一切都很习以为常。

勇敢的小伙自己一个人拉开了引线，动作很熟练地用火柴点燃了引线，自己如箭一般地往安全区域跑去，跑了很远很远，静候着那一声爆炸，好让石头象仙女散花般散开，好让工人们疯一样地去拾抢。

但等了很久，仍然没有听到那激动人心的爆炸声。有两个老练点的爆破手和胆子大的工人有点想跃跃欲试了，他们开始从不同的方向向爆破点靠近，然而就在他们走近的一瞬间，轰然一声巨响，从未有过的巨大声响，几乎震破了人们的耳膜，无数的大小石头飞起，又雨点般的落下来，七八个靠近的人，没有时间反应，便被落下的石子掩埋了，还在安全区域的人们，惊呼着，那惊呼声象是离了窍一般，在整个山谷里回荡，渐渐变成一种撕哑的哭喊。有些人还没有等飞起的石子全部落完，就疯了一样的冲到爆破点，八个被石子砸落掩埋着的人，有的露出头来，有的露着脚或手，年轻爆破手的父亲的惨状，至今还让亲历者一想起就目眩，作呕，一块巨石正落在其扑倒的腰上，整个腰部几乎断裂，肠子、肺等内脏惨烈地爆出，几个人当场晕了过去……

他们再也没有回来，留下妻儿永远地走了。而他们的妻儿只矿厂那里拿到了每人三万的抚恤金，对于他们来说算是很多了，也就没有谁再去追要……

这一事件发生后，村人们终于醒悟了，他们的日子这么难过，主要是死守着这个村子。他们要走出去，要去东南方向，那里很繁荣，在来往的路人的口里，在年青后生来来回回的打工旅程中，他们知道那很繁荣，钱很好挣，还且还没有那么多的危险，他们要走去出，不能再长在田里了，让土始终埋着自己的半个身子。

“要走出去”，这意识很强烈地苏醒了，于是几十户的村子，开始由三五户，再到一二十户的走了，背着一家人的行襄，孩子的学也不上了，举家走上了打工的路。他们前行着，眼前似乎展开了一条金色的，铺满硬币的大道，亮闪闪的，越走越宽，越走越亮堂……

可我的村庄却寂然了，阔别二十年的故乡，故乡倒是更绿了，但是只被杂草或灌木攀延着，参天的大树孤零零地立着，在坑洞似的山坡上，就连那曾经修整过的带竹围墙的老屋也消失了，不，是被荒草遮蔽了，透过荒草，我的耳边仿佛听到春节或元宵晚上，我们孩子的嘻闹声，沿村每家每户传出的辞岁迎新声，凌晨被窝里的打斗声，还有彻夜不休的爆竹声，这些声音于今的我，就象寺庙里的钟声一样，在前期的撞击后，只有余音回落空谷，我寂然了……

不知是城市钢筋水泥的高楼阻隔，还是四面环山的地理位置，改革开放的春风似乎不曾光顾我的故乡，老屋在岁月的风蚀下，越发地破败了……

发布时间：2022-10-28 0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