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死

对于死，上了年纪的人往往更忌讳这个字眼。乐享天年，无疾而终应是逝者较好的境界，并被世人认为是“修来的福”。遗憾的是许多老人并无此福分，伤病的折磨，饥馑中的无奈，无法排遣的心灵创伤……凡此种种，常令有的老人痛不欲生。尽管西方人发明了“安乐死”，但面对无法承受之痛而选择提前结束生命，当事者精神也未必是安乐的。爷爷对死的态度之超脱很使我们晚辈欣慰。他常说，人死如灯灭，眼一闭，万事皆休。乡里刚实行火化时，一些和爷爷年龄相近的老人往往谈火葬而色变，提前叮嘱子孙，死后偷偷深埋土葬，绝不爬那殡仪馆的烟囱。他们是担心死后到冥间过不了“耐河”，继续受罪。爷爷却认为政府提倡火化自有其道理，城里已实行火化多年，即便过不了“耐河”，做伴的也不在少数。多少当官的体面人都不怕火葬，何况我们平头百姓。爷爷虽然谈起死亡很从容，但也常担心自己终老时会饱受病痛的折磨。其实他的担心不无道理。我家祖上家境贫寒，爷爷从年轻时就为生计而含辛茹苦。家里仅有的两亩薄地难以养家糊口。每年农忙时爷爷都出去打短工，农闲时便推着独轮土车，餐风宿露，帮人推送货物，挣钱补贴家用。不知熬过了多少风雪交加、艰难跋涉的求生岁月。常年的操劳，过分地透支了爷爷的健康。不到六十岁，令人诅咒的肺结核终于向爷爷袭来。初起时，常大口吐血不止，很快便卧床难起。我闻讯从部队奔回家中，抚摸着爷爷干瘦、苍老的手，强忍泪水安慰他。爷爷也似乎觉得自己不久人世，但仍不失他那面对死亡的淡定，反倒劝我们别往心里搁，也不要破费太多为他诊治，他知道家中还不宽裕。他还挣扎着要人将他抬出家中刚落成的砖瓦房，说是不愿临死再占着新房子给孙辈留下晦气。爷爷面对死亡的豁达未能阻止家人为他做出最后的努力。父亲还是坚决地将爷爷送进了县城的医院，延请名医，精心诊治。不知是医生高明，还是爷爷面对死亡的超然和坚强，死神竟真的在爷爷面前望而却步。老人的病神奇般地日渐好转。经过几个月的住院治疗，本已垂危的病人已能下床走路。而后，父亲将爷爷接到自己在单位居住的单人房间里，服侍他继续打针吃药，照顾他饮食起居。经过几年的治疗调理，经透视，爷爷肺上结核部位居然稳定、钙化了。这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令爷爷感到自己生命的顽强。家人都希望他以后好好珍重、保养身体，不要再下地劳作了。但爷爷有自己的活法。他常说，闲人无剩力，整天吃饱饭啥也不干，也未见攒下的劲在那儿，谁也别想活一辈子多一天。爷爷与土地打熟了交道，是种地的好把式。刚好改革的春风刮到乡村，家里分了几亩责任田，又买了一头大黄牛。老人似乎换了一个人，他深信自己的精力和技能有了用武之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每到自己的田间，他就像见到久违的亲人。驾驭着自家的牲口，哼着愉快的小曲，耕耘着芳香的土地，他已把种地当成了最高的享受。他的精神得到空前的舒展，老人的生命之树在劳作中得以充分滋润。后来，父亲在单位分到了三居室的住房，母亲的户口也转到了城里，我们兄妹几个也相继在城里安了家。大家都寻思着把爷爷尽早接到城里，让他安度晚年，与家人同享天伦之乐。但爷爷总是难舍那亲昵的土地和亲手操置的家业，依然留恋那习惯了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甜美的农家生活。即便到了城里，住不了几天，便神不守舍，还要回到那令他魂萦梦绕的土地和家园。“犬吠深巷里，鸡鸣桑树巅”。连同那牛嚎马嘶在爷爷听来都是最华美的乐章。那春天的嫩苗，那秋天的硕果都是爷爷延年益寿的最佳营养。爷爷在老家悠然自得，晚辈们却整天忧心忡忡。毕竟上了岁数的人，如有三长两短，岂不悔之晚矣。在全家人苦口婆心的催促和乡邻们的反复劝说下，爷爷在七十八岁那年终于搬到了城里。每逢周日，我们兄妹都会不约而同地带着孩子到父母那儿看望爷爷，虔诚地听老人讲那些遥远的故事，并把自己的家长里短说给爷爷听，以博老人会心地一笑。我们深知，爷爷虽然没文化，但却精明事理，尤其重视晚辈的学业。他曾拿出家中仅有的几张小羊皮作为盘缠送给父亲赴外省赶考；也曾拆了院墙变卖砖头供我缴纳学费；还曾用板车拉着家中为数很少的粮食送我和姐姐去山东上学。爷爷用心血铺就了我们的人生之路，使我们一个个都能自食其力。举家迁到城里，儿孙不辱门楣。四世同堂，乡邻钦敬，童稚绕膝，其乐融融。老人心里充满成功的愉悦，周身涌动着延续生命的强劲动力。我知道爷爷平时爱听戏曲，为了排遣他进城后的寂寞，专为他买了一台“中华牌”唱机，并配了唱片，还买了黄鸟供他侍弄。听唱、遛鸟、散步、打牌，爷爷渐渐与城里人融为一体。间或也会念起家乡的故旧，还曾几次不顾八十几岁的高龄徒步二十多里回家小住，与老邻居共叙乡情。有一次从老家回来，也许是村里几个同龄老人的相继去世，使爷爷对死有所感悟。他给我说了家乡张长李短后又带了一句：“今天回来时路过火化厂，到里面转了一圈”。我心里一沉，说：“您去那地方干啥？”没想到爷爷粲然一笑：“已是这把年纪了，每多活一天都是赚的。我今天先认认黄泉路口，省得以后摸错了地方。”八十多岁的老人，对死依然保持着他那份朴素的幽默。又一年的中秋节快要到了。举头望明月，天涯共此时。全家人都期待着这个举家团圆的传统节日。届时，姐姐也会照例带着孩子从徐州赶到县城一聚。这天下着蒙蒙细雨，早饭后爷爷和往常一样出去溜达，看天不好，还撑起了雨伞。大概嫌路上湿滑，未过多时，又折了回来。抱出一摞唱片，挑了几张爱听的。打开唱机，揿动按钮，倚着床头上的被子，半坐半卧，悠然地听起了戏曲，偶尔也和着唱机哼上几声。隔壁的父亲在看书，母亲照例忙她的家务。该吃中饭了，母亲像往常一样喊爷爷吃饭。叫了几声，未听答应，父亲又走到床前，喊了两声，爷爷仍未吭声。父亲心里一惊，赶快将手探向爷爷的口鼻，发现老人已停止了呼吸，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容。床头桌上的唱机还在沙沙地运转，豫剧《百岁挂帅》中佘太君那高亢的唱腔仍在继续。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一个平凡的老人去世也能打动上苍吗？爷爷安详地斜躺在床上，他的灵魂正伴着悠扬的旋律飞向天国。他走的是那样平静、自然，如熟透的香瓜轻轻滑落于它依附的藤蔓；像发黄的秋叶飘飘然落地无声。他那恬淡的浅笑是赞许佘太君百岁尚能挂帅?还是正领略中秋佳节欢聚一堂、举杯祝福的乐趣？拟或已陶醉在天国新生活的幻觉里？总之，爷爷的人生之幕已徐徐降下，最后定格在那只有他自己才能解释的笑脸上，那笑脸或许是对“安乐死”三字最好的诠释。老人生命止于1996年9月18日（农历八月初六），享年八十七岁。

发布时间：2022-09-26 1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