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心愿

母亲在老家病了三个月，我也揪心了三个月。正月初七，我刚从河南老家返回广州上班的第二天，妹妹打来电话说母亲病危。我心急如焚，下午就匆匆乘坐高铁赶往老家。春节后的农村，到处是人们送往迎来的热闹景象，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的硝烟味。绵绵细雨洇湿了大地，弯曲的乡村水泥路上，挤满了串亲访友的车辆行人。刚到村口远远望见我家老屋的一刹那，我的眼泪随着急切的脚步便难以控制地流了出来。母亲躺在里屋的床上，眼窝深陷，气息微弱，已经不能动弹。我上前握母亲手的时候，她竟然慢慢有了知觉，嘴角动了一下，我赶紧将耳朵贴上去，只听到游丝般的“二......”字。我明白母亲是在说二狗，她的干儿子李天宏。我便问妹妹天宏哥知道吗？妹妹说天宏哥已在从北京开车回来的路上。半夜时分，天宏哥带着他儿子匆匆赶来。刚进屋，天宏哥就一声“干娘！”直扑母亲的床前。母亲被天宏哥的喊声唤醒，吃力地睁开眼睛，看见我们都在，她浑浊的眼神渐渐明亮起来，消瘦僵硬的脸上也泛起了些许光彩。她动了动手指像在暗示什么，妹妹赶紧掀动被角，下面现出一块小毛巾缠裹着的小包，打开后里面是一张银行卡。母亲翕动着嘴唇，断断续续地说：“宏儿，这是你平时给干娘的钱，娘没有花，你就送给桃园的敬老院吧......”在天宏哥和我们的一阵悲恸声中，母亲流连而安详地走了。那一夜，屋外的雨停了，寒风呜咽，一钩弯月闪着银晖挂在窗前直到天明。母亲年轻的时候吃过很多苦。我六岁那年父亲病故，母亲一人独撑着这个家。为了养活我们兄妹四人，母亲白天像男人一样专拣生产队里记工分最多的脏活累活干，晚上还盘腿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纺棉线，隔几天送到街上卖掉换些粮油布票回来。经常是吃过晚饭后，母亲就督促我们写完作业便早早入睡，而她独自纺线纺到深夜。那纺车摇动的“吱扭”声和棉线拉伸的“丝丝”声悠长悦耳，像温柔的催眠曲伴我们进入梦乡，母亲灯下弯曲的背影，也常常成为融入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夏天干旱时，生产队组织精壮劳力用水车车水，将河水提灌到干涸的稻田里抗旱保苗。为了拿到队里最高的10分，母亲毅然加入到车水突击队。筋疲力尽中，母亲有很多次从快速旋转的水车脚踏上踩空掉到河里，但她爬起来擦掉眼泪和身上的泥水，咬着牙又继续车水。秋季刚收割完庄稼，生产队就开始兴修水利。挖塘挑塘泥时，实行“跑挑”记工分，母亲从来都是挑得多跑得快，双肩被压得又红又肿，最后磨破的皮肤渗血与衣服粘在一起，母亲没喊过痛，晚上回到家用盐水清洗一下，第二天又继续上工。那时，母亲柔软而又刚强的肩膀成了我们全家的靠山，不仅承载了全部的生活重担，更是我们兄弟姊妹温暖幸福的港湾。一九七二年农历五月的一天，因为家里断粮，母亲带着我到三里外的河西村去挖野菜，那里靠近宽阔的竹竿河，河水清澈蜿蜒，两岸的沙土地肥沃呈褐色，上面长满了星星草和地菜花。我们喜出望外，很快就挖满了两袋子。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已饿得浑身冒虚汗，走走停停。经过一片桃树林的时候，母亲看见有两个掉在地上被鸟儿啄过的桃子，就捡起来刚要给我吃，忽然惊雷乍响，一个青年手提木棍骂着冲向我们，说我们摘了他家的桃子，他带来的一条大黑狗更是狂吠着朝我们扑来。瘦弱的母亲来不及解释，拉着我一起奔跑，突然脚下一滑，带着我从三米多高的河坝上滚了下去。等我们清醒过来，发现野菜散落到河里，母亲的左腿骨折了。她顾不上自己，一把抱住后背擦伤的我心疼地号啕大哭。那是我看见母亲自父亲过世后最伤心的一次哭泣。后来，母亲被村邻抬回家的时候，我才听说追打我们的那个小青年叫李天宏，绰号二狗。母亲自腿摔伤后便落下了残疾，平时只能拄着拐杖走路。因为干不了重活，生产队长就照顾性地安排母亲去守牛棚。每天给队生产队的二十多头牛喂水喂食，打扫牛圈。第二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母亲正在给牛喂水，村里的哑巴三婶跑到牛棚，打着手势将母亲带到村头的塘埂上。只见地上躺着一个人，面色青紫，胳膊肿胀，正痛苦地翻滚抽搐，身旁散落了一地的电葫芦和渔网。一条青蛇也被打死在地上。母亲一惊，竟认出这人就是河西村那个追打我们的二狗。原来是二狗趁着我们生产队的男女劳力都上云梦山挖槽育林的时候来偷鱼，被竹叶青蛇给咬了。母亲怔了一下，一瘸一拐地跑回牛棚，取来一把小刀和布条。她让哑巴三婶帮她将二狗的胳膊用布条捆扎住，然后用刀划开二狗肿胀的伤口，便一口一口地将毒血吸出来吐掉。二狗救活了，可母亲却因为吸蛇毒感染差点丢了命。事后我们心疼地埋怨母亲，母亲却说她的瘸腿虽然是二狗造成的，但为人不能总是记仇，更何况二狗被毒蛇咬了，怎么都是一条人命，不能见死不救啊！母亲的善良勇敢和宽厚的胸怀感动了大家，一时被村邻传为佳话。被救的二狗既感恩，又对自己过去的作为羞愧不已。在母亲卧病还没好时，二狗就和他的父母提着10斤挂面、10斤猪肉来到我家致谢。二狗扑通一下跪倒在母亲面前，痛哭流涕地说：“我过去做错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再生亲娘啊！”后来就按了农村的规矩，二狗认了母亲做干娘。从此，二狗就像换了个人似地不再在村里村外作恶斗狠，还经常来我家抢着干活，我们也改口喊他天宏哥。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我家分了七亩田地，天宏哥和母亲商量由他来帮助种桃树，并在树下套种了油菜花生，既可减轻母亲种稻收割之累，又可增加收入供我们兄妹读书花费。于是，每年春天别人忙着插秧的时候，我家桃园已是桃花烂漫，蜂飞蝶舞。当田野稻穗扬花的时候，我家桃园却是硕果累累，红艳欲滴。每次采摘桃子后，母亲总是吩咐我们挨家挨户给村里的每个邻居先送上一篮，让他们尝鲜，然后才拉到集市上售卖。2008年北京主办奥运会后，天宏哥去北京与人合伙开了间农产品加工厂，很快生意越做越大。天宏哥不能在老家里帮我们，就每个月给母亲寄钱。后来，见我家四间瓦房有些破旧，天宏哥就提出要到镇上给母亲买套楼房。母亲死活不允，无奈之下天宏哥跑几次乡政府申请宅基地，请了施工队在我家桃园的山边上盖了一排三层小楼。楼房装修竣工的那天，晴空万里，镶嵌着米黄色面砖和蓝色落地玻璃的楼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门前铺着防滑地砖的道路一直通往新砌的池塘边，池中绿水莹莹，刚种上不久的荷花已蓓蕾初绽，亭亭玉立。楼房的前后和池塘的四周，种满了冬青、垂柳和月季花。微风吹来，绿柳婆娑，花香四溢。中午，天宏哥搀扶着母亲来到新楼前看房子，母亲一脸的笑容。之后，她将天宏哥叫到一边商量说：“宏儿，你的孝心干娘领了。但我昨夜想了一宿，我住惯了老屋，你还是把村里的哑巴三婶和几个五保户接过来住，就当作是你给大伙建的敬老院吧。”在天宏哥的惊愣中，母亲解释说我和弟弟都能挣钱，家里又有儿媳轮流照顾，而哑巴三婶和几个五保老人虽然享受有政府的低保，但他们没有儿女照应，还都住在低矮的土坯房，村东头老五保张铁匠的两间房已倒了一间，快要住不下去了……天宏哥看着态度坚决的母亲，沉默良久，眼里泛着泪水说：“干娘，这房子是盖给你的，那就由你做主吧，等择个吉日把几个老人一起搬过来住！”当天宏哥将母亲的决定告诉村里的五保老人和哑巴三婶时，他们激动得哭了起来。没想到刚过去半个月，母亲因受了风寒很快转成肺炎，一病不起。母亲与病魔抗争了三个多月，最终还是带着对儿女和亲情的眷恋，挽起一辈子的辛酸，抖落一世的红尘，驾鹤西去。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天宏哥与我商量决定完成母亲生前的愿望，将楼房以母亲的名义捐给村里用作敬老院。于是，天宏哥将母亲给他的银行卡中的五万元取出来，又添了十万元，连同新楼房的捐赠书一起交给了村委会。三月二十八日是母亲的生辰，也是桃花盛开的时候。我和天宏哥应邀回村参加敬老院的挂牌启用仪式。乡党委王书记也特地赶来祝贺，他当着乡村干部和近百位村民的面，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高度赞扬了母亲的仁爱精神和天宏哥的善举。在欢庆的锣鼓和隆隆的鞭炮声中，六位五保老人脸上挂着激动的泪花搬进了新楼房。此时此刻，仰望鞭炮炸开的漫天红屑，我仿佛看到母亲欣慰的微笑在空中飞舞，飘向村庄田野，飘进桃园，落在那片如霞似锦、芳香迷人的桃花上。在艳阳的照耀下，红屑与桃花闪着缤纷的光彩，似春天的温暖在天地间荡漾。

发布时间：2022-10-06 2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