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蝴蝶

小镇——何时？何种情况下我再一次回去，看看树上的叶子和巢穴的情形，燕子们飞走一批又一批了吧，我想念那些燕子，从童年就开始，从春天就开始，从冬天就结束的燕子……想念，对着阳光和春雨的滋润，在渐飞渐隐的蝶翅中，涌满了对祖母的遐思……想念,在意欲昏暗中想念。我怀念祖母以及那古朴的小镇。我怀念黑蝴蝶，像祖母的姓氏（胡）。是的，从来没有一个小镇，像我从小生活过的那个典型的南方小镇这样铭刻下来。那座古朴风尚所陶冶的南方小镇，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大自然和果实浸润着人的皮肤、经脉；溪流与月光深化着这里漫长的渊源；市民的精神准则支撑着小镇的繁衍。祖母说，如果不是战争就不会来这个小镇。世界上的奇闻轶事都好像是经过精心安排的，不管怎样，都像一种细小的星座，像命运般单纯。确切地说，像生命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样迷茫，一样混沌。几十年前，那场战争带来的灾难是强大的，它炸毁了城市浮起了这座小镇。这是史书上都记载了的一次大灾难。尽管战争得以终止，但祖母却留在了那为和平所笼罩的宁静小镇。然而，从某种空气中，如果稍微在黄昏时呼吸一下，便可以感受到那些坚韧的犹如战争带来的伤痕抑郁在祖母的面孔上，甚至是衣服朴素的窸窣响声中。当我第一次来到小镇，是孩提时期，小镇上和平安宁，各种理想随风飘荡，芳草和鲜花装饰着小镇，香气弥漫，香气缠绕着人的梦想，难怪后来，我在那小镇生活的许多年中，梦的色彩是如此鲜明，美及绚烂。最记得，每到夜晚，祖母的诗歌汹涌不息，源远流长……这大抵是我在小镇听到的第一种音乐，它给予我童年的遐想，像史诗一样，那热切的，悲伤的，如经常倾斜在记忆中的淡灰白的月光流淌着……我由衷地感激祖母，感激小镇。不管现在我年轻不年轻，祖母的诗经都一一地注入了我的血管：她和她的声音留在了我的心底。有时候，我会想象她用瘦长的秀手翻拂书籍琅琅阅读的响声。那是一首诗的漫步……这么多年来，我在长时间地酝酿，伏在一些或长或宽的写字台上，无数时间被我不经意地拆散，弥合，或者那仅仅是为了写一部优秀的诗篇，以报答祖母的恩典。我还记得小镇的拂晓和黄昏。雾从山脉涌进小镇的时候，人们从梦幻与酣眠中睁开双眼，接着阳光明媚，鸟群开始欢鸣……鸟语的传播，像那不知疲倦的飞翔，所以，在我居住小镇的许多年中，我总是依偎着祖母，倾听她像鸟一样的唱诗的声音，那声音经常是我在睡眠前接受的第一种音乐，接着是梦幻，梦想那些叫出声音的鸟。然而，也有些黄昏，小镇上的祖母会散发出一种迷人的忧郁的气息：或浓或淡，或解释或散发。那时的祖母或许正在进入这样的领域：随同回忆一起进入了黄昏之后的黑夜……晦暗、潮湿……风啊，风啊，风吹散了战争的累赘、畸形、眼泪，却吹不散战争夫离子别的忧伤（祖母和祖父被战争冲散后，再没能相见）……小镇一天天按世界的秩序，事物的秩序在发展，祖母从黄昏中看着小镇如同茂密的植物般生长，青年们孕育出子嗣，使小镇不断地拥挤，同时祖母也肯定思念往昔的城市……祖母也许和许多人一样，或者满足于那活生生的现实，或者在虚无缥缈的世界中轻松愉快地游思。总之，祖母被历史安排在了小镇的空间，尽管她精明地遵循着时间和物质的种种气象，却最终没有逃得出小镇精心密布的千年哲学：它繁荣，兴旺……衰落。像时间半眯着眼，苍凉无所不在，小镇落入自然巧设的陷阱，日子们就这样把祖母的咳嗽声送近送远。无数年来，祖母像一只蝴蝶，守护着自己的家园，重新开始和继续下去。等待，渺茫，重逢，遐想，像胡笳十八拍，重重叠叠，幽幽怨怨，怅怀痛楚，轮回于她的心灵……是啊，胡笳十八拍又十八拍，拍拍都是沉甸甸的守望，拍拍都是悲悲切切的血和泪……那一年，祖母的床轻轻响动，伴随着一阵压抑的咳嗽声，灯被扭亮了，我睁开眼又闭上，咳嗽声断断续续。祖母！气管炎又犯了！天亮了，一早我就要背着书包去不远的学校上课，祖母坐在床头，那样不寻常地看着我，我走了，平时我就是这样不闻不问地走了的……上课了，课堂上那被极力压抑又怎么也压抑不住的祖母的目光，一种不寻常的目光轻覆上我的眼睑，是生命最后的烛光？我伏在桌上冥想……啊？要是我能感觉祖母那一刻正端坐床前久久凝视着我，充满期盼，盼我长大；要是我能在祖母的床前多待一会儿，几分钟，让那烛光安详地移开我的眼睑，也许我会好受一些。好久以来，昏黄的灯光无力地裹住祖母的身躯，祖母躺在床上，或坐在床头，偶尔地咳嗽几声，似乎司空见惯，然而，也许是岁月的磨砺，祖母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出一种矍铄，她尽力地咳着，活着……课还在继续，我只感到眼前的景象一阵朦胧，课文的内容离我越来越远，只有祖母那一束烛光总在我眼前跳荡……中午，祖母被送进医院。我去看她，想多陪她一会，被姑妈们劝走。第二天一大早，我被通知去一家更大的医院看祖母。一路上，我默默无语，时不时望望天，望望地，望望路边的野草和树叶，我一路走着，空气如一块铅似的沉重，我不知道我亲爱的祖母在医院怎样？走进病房，我大感惊讶，祖母这么快就如一棵凋零的树木一般，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呼着氧，心脏竟间隙地起搏，一下一下的……泪不禁夺眶而出，祖母！祖母！我呼唤祖母的声音就如冬天里一个个惨淡的音符……此刻，我该写写祖母的陵墓。它坐落在小镇绵绵的山峦，周围是桑木，死亡到达那里，野草开得格外恣肆，死者安放在木柩中，我曾经亲眼看着棺材放入土中的情景。祖母，因为小镇为她提供了绵绵的山峦，它帮助祖母返回纤小的灵魂休息的地方，帮助祖母回到明媚而漫长的月夜之中。是的，那山峦起伏，绵延宽广的地方，让祖母在那里打盹，休息。此时，我沿着荒凉的小径走近那里，我在一块堆了干树的空地上放上纸钱，周围的冷风吹来，我挡了挡风才点燃了那些黄表纸，“冥通银行”的花纸。火苗蹿出，我为祖母带来的冥钱燃烧，飘飞……渐渐变成一张张抖动的黑蝴蝶……我想我该和祖母说些话，才说了两句就哽咽了……这凄婉的辛酸不禁让我想起那些撕心裂肺的胡笳十八拍，似乎在胡地寂寞的苍穹下，呜呜咽咽地悲鸣着生离死别……这儿，现在一大片干燥的谷黄地，杳无人烟。现在，祖母在无尽的静默中……透过岚雾，透过最秘密的大山，透过万分悲恸的记忆，我会铭记那座小镇，那在丘陵中的小镇。祖母的陵墓像巢穴，似乎躺在小镇的怀抱，又似乎藏在一个岩洞的深处，无言地面对着我的血管，那里的黑夜、白昼我无法想象……然而，是不是在所有的迷信之中，那大山里，那岩洞深处飞出的黑蝴蝶，是祖母的一种血迹染透的天堂鸟，横亘在我的眼前，是不是那就是昔日的祖母，疯狂怀念中的祖母？畅饮小镇的太阳，畅饮溪水流过的地方，蝴蝶，黑蝴蝶，是不是面对着我，高高地在上面，盘旋，睁大眼睛，看着长大了的我，充满了危险我……是的。

发布时间：2022-11-09 1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