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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尧江（四川）
今年中秋，在大雨中陪着父亲去看病。
也许是上了年纪，当生命的沙漏临近颈口时，越会珍爱每一分钟。年轻的时候，他啊，对自己的身体始终抱无所谓的态度。对病痛，他的信条就是“拖拖就过去了”。的确，他的好多病真的就“拖”好了。但当生命之烛燃掉五分之四后，对身体的自信早已不复存在，对生命的敬畏、对生存的渴望愈加强烈起来。我非常欣慰地看到他的这种转变。是啊，季节可以轮回，明年的中秋依然还会如期而至，但人生这趟单程旅途，这一去岂可再能复还？一个对自己身体都无所谓的人，当疾病来临的时候，是很容易被击垮的。身患癌症的邻居残酷地为父亲上了这堂课。
当手捧一大堆化验单，见结果并无大碍时，内心的忐忑方才平复下来。
雨越下越大，飞驰的汽车将路面碾起团团雨雾。行道树不时的被雨水打落下片片枯黄的叶子，一只落魄的山雀栖在枝头瑟瑟发抖，我这才切实的感觉秋天真的来了，但更真切的感受到雨中的父亲更显老态：头发更加花白，人更干瘦了，身板感觉比以前更是佝偻了不少，眼睛不再有往日的熠熠光泽，鼻孔不时的发出长长的抽气声，嘴巴里拉拉杂杂的说着些含混的话。步幅渐小，步履蹒跚，昔日的锐气已消磨尽……与人谈话，总是陪着小心，露出卑微的笑容。此情此景，百感交集，心生无限悲凉！此刻，他就像这栖在秋雨中枝头上的山雀一样落魄……
是啊，在无情的自然规律面前，人是显得何等的渺小和脆弱。无可抗拒的衰老让人除了孱弱无助外，感情也会更加丰富，思虑也会更加复杂。有时，内心绝不会像外表那样看起来平静。
也许在某个暗淡的星月夜，他倚靠在堂屋的门框旁，透过斑驳竹影，望着浩渺夜空，回想起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荒诞、欣慰、沮丧、狂喜、懊恼……定会涌上心头。当然也会想起我的。小时候，有次不小心把脚摔断了，他自以为是地拿着两片桉树皮给我包扎，我也不知道他这是从哪里学来的，结果可想而知；也会想起那次半夜大哥突发疾病，滂沱大雨中，他一手打着电筒，背着人狼狈地爬过垭子口，小心攀过铁索桥，吃力地翻过佛图山，送医还算及时，捡回了一条命。当然了，一路上总少不了他那习惯的、断断续续的骂咧声。这就是他：事情做了，但未必做好；好事做了，但没有落下口德——一个不会讨巧的人。
印象里，父亲似乎总生活在冲动、埋怨与郁闷交织中。往往一件事情不能称心，一句话不能如意，火绒性子便被点着，脏话丑话脱口而出，让人真是受不了，也因此给家人和邻居的关系搞得非常紧张。也许性情与生俱来，后天是极难改变的。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他到底意识到这个问题没有，或者意识到了努力去改变过没有，或许根本就没打算去改吧！当然，对已近垂暮之年的他来讲，这已经不重要了。岁月荏苒，我早已经担当了他当年的角色。现在回想，其实也不应该苛求于他，生活的重压其实并没有给予他多少精力和时间去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那样的年代，全家几口人的生活重担压在他身上，每天看着做不完的事、操不完的心，这样的时日如远处雾霭中苍莽的群山，望不到尽头，有点怨言，也在情理之中吧！而我们不能容忍他的牢骚，反而理直气壮地成为厌烦他的理由，现在身临其境，倍感生活不易，真是惭愧！
在与母亲几十年的相处中，其实彼此过得并不幸福。印象里，吵嘴打架几乎就没怎么消停过，我也不能预测在接下来的岁月中他们还会争吵多少年。对这种无休止、无道理甚至无缘由的争吵，我痛苦至极、早已厌倦。或许，他们已经把吵架当成功课，而且把这“功课”当成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了。在那么多年的争吵中，他们已经积攒下了太多的怨气。是啊，一想起人生宝贵的年华皆因对方“可恶”而葬送，真是无法淡定！两颗倔强的心碰撞在一起，也是一件令人不堪忍受的事情！积怨没法再去化解，我唯有希望这对冤家下辈子不要再做夫妻。
在对待子女的问题上，他并不像母亲那样上心。升学、就业、成家、生子这些重大事情上，看似在作“壁上观”，少有操心。在家里，一直是母亲当家，尽管爱抱怨，但他也相对安分地把自己置身于“蓝领”角色。事实上，他绝对是家里的顶梁柱。在累得不行时，也会牢骚满腹，冒出“读书就能够把肚皮读饱”诸如此类的话，甚至从他内心想法来看，并不赞成我们读书。不过，在母亲的强势抵制下，他的这种想法往往不能得逞。在我看来，这已经很可贵了。他有怨气，但并没有固执坚持自己想法，更没有因为想法不能付诸实现而耍脾气甩手不管，依然能无可懈怠地养家糊口。所以，尽管子女众多，但都是读到自己没有能力考上或是自己实在不愿意读书了，才踏进社会的。我想，这正是一个男人、一个父亲的可敬之处吧！尽管牢骚不断，但一直在努力地履行着一个父亲的职责。其实，自己付出那么多却得不到理解与认可，甚至被判定为“没得感情的人”，心里的憋屈可想而知。当我成为一名父亲后，才慢慢体会和理解他的尴尬处境。在对待孙辈上，也是与众不同，并不像众多的长辈那样喜欢抱抱、哄哄、买些零食、给些零花钱诸如此类来讨得孩子们欢心，总是呆立于旁，傻傻地笑。笑容背后，是木讷的本能表情？是真性的自然流露？他一直就是这样，不喜欢用直白的方式来表达对别人的在乎、关心、喜爱。说实话，我也多少遗传了他的这副“德行”，不愿评论其中对错，内心的真实情感自己最清楚。
夕阳西沉，落日的余晖将山顶渲染成凄美的残红，遗憾的是我已经记不起晨曦的景象，如同我已经记不起他年轻时的模样。他连张年轻时照片都不曾留存，也没有子女们幼时的照片来记录其血脉的延续。其实这个家庭也几乎就没有早年的照片来再现它的成长与壮大，以至于美好的记忆逐渐被时间吞噬掉，这是极为遗憾的事。作为家长，他在这个普通的大家庭中饱受非议——总是认为他对家庭成员的关怀不够。岁月流逝，诸子女或已为人父或已为人母，角色调换、设身处境，也就慢慢理解并宽容他了。他文化修养不高，不会有那么丰富的感情和复杂的情感，我们无法要求他具备文人一样的涵养和诗人一样的情怀。他只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一个朴实的庄稼汉，一个有五个子女的父亲。
“芦山地震”后，老屋损坏得不成样子。面对天灾，已经听不到他习惯的抱怨声，也许他真的没有心思去抱怨了。同村的人大多选择搬迁到异地由政府集中安置。房子破破烂烂，但他坚持维修加固，别人无法理解他的固执。但我想，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他长住这里，他的感情也会永驻这里。年轻时，他在这里成家，现在，他选择在这里终老。父亲，也许你是对的。
我十三岁就在外读书，大学毕业后也一直在外奔忙，与他呆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两个木讷的人，相对而坐，悲喜烂于心中，已经不习惯言语交流，一切尽在两盅浓郁的茶中……
“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
直到长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
每次离开，总是装作轻松的样子，
微笑着说：回去吧，回去吧……
转身，泪湿眼底。”（摘自筷子兄弟《父亲》）
这是我喜欢的一首歌。
近年来每见他，都会感觉比以前更为苍老，愈显弱小。言谈中也明显透露出对你的依赖，但又不愿拖累你这一复杂的情感。每次，都让我想起小时候，他背着我，走了几十里山路到医院看病；读书时，隔着学校的铁栅栏递给我一罐子咸菜；在西街赶集，买一烧饼，分我一半……参加工作后，那次出车祸，差点就要了我的命，几年后，他才听别人说起。有次在老家，又重谈起这事，他长久无语，看得出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其实我啊，就是他们放出去的“风筝”，尽管有时走的太久、飞得太远，但那缕情丝始终牵引着我，沧茫岁月中，他始终紧拽着那根线头……
●作者简介●
王尧江，大学本科学历，现就职于四川省芦山县教育局
发布时间：2023-06-06 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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