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口味

　　
　　抽烟是伟人的花边点缀，更是凡人的赏心乐事。人不仅有吃喝拉撒的生理需要，也有精神层面的需求享受，抽烟与反抽烟，是人和自然界其他动物的分别之一。所以人抽烟司空见惯，你却很少见狮子老虎抽烟，就连我们的猴子兄弟都一般不抽。动物界没有烟害，自然没有烟厂，也没有反抽烟组织。
　　我的童年曾有过令烟民们瞠目点赞的抽烟壮举：我用恶作剧的烟鬼哥哥递过来的报纸卷成胳膊粗的喇叭头土烟，没有烟丝，内容物是黑乎乎脏兮兮喂猪用的粉碎晒干的红薯茎叶，在母亲、姐姐、邻居的惊叹赞美喧哗里，哥哥划着一根火柴，我悲壮地取火想要大口引燃，从此竖起向大人世界张望的第一块里程碑。谁知，就在这时，我脸色铁青的父亲冲上一步，将那足可以破吉尼斯纪录的头号雪茄一把夺下，并踏上阶级斗争的一只脚。然而，八十年代中期我上了初三，迷恋写作，偷偷模仿鲁迅、海明威，又开始吸将起来！这样大约过了一星期，从最初的头晕不适应到后来的食髓知味飘飘欲仙，我再次看到文豪们于香烟缭绕中对我含笑致意了。突然，门一开，我的烟鬼哥哥闯进来，恶狠狠砸下一句：你早晚死到烟上！
　　从此，我永不抽烟。
　　我这位哥哥从小学便有烟瘾。他有个同伴名叫石磙，石磙的姐夫是私自加工卷烟的投机倒把分子，石磙不缺烟。我父亲是大队干部也不缺烟，我母亲更是资深烟民。哥哥和他偷偷抽，厕所、墙角、地窖、被窝......均成极乐天堂。上课时把课桌挖个洞，插上管子用书挡着抽，老师只见烟气升腾却不知发端何在。两个小烟鬼成绩一塌糊涂，正好时代号召学习反潮流白卷英雄，他们因祸得福，都成了班级模范！他们从地下转入地上，比大人抽得还凶，个个脸儿焦黄，一边咳着，一边吼着抽烟为革命口号。我哥哥还购置了一套手工加工卷烟的设备，切烟丝、裁烟纸、拉烟卷、装烟盒，誓将革命进行到底了。
　　我母亲五七年前随父亲从河南移民湖北监利大垸农场，避开了饿死人的三年自然灾害，却染上烟瘾，直到2008年查出多种疾病才戒掉烟，无奈嘴闲着难受，父亲买糖果给她，又吃出了糖尿病。09年母亲又查出贲门癌，2010年11月去世。去世前老人静静躺在床上，不时睁开眼睛。七个儿女当中，因二姐夫惨死，二姐飘零北京未归；我因妻子刚刚病死、生意垮掉，又一身病痛困顿云南。我们这双不孝儿女都未能承恩膝下，养老送终！仅仅过了一个月，我抽了半辈子烟的父亲也静静躺在空巢乡村的床上离开了人世。我慈爱的父亲一辈子当过兵援过朝，做过农场车长，教过书，又回乡当了一辈子村干部。我印象中他是不怎么抽烟的，有时别人敬他，他叼在嘴上，一边说：吸烟不好。我这是假吸烟不往嘴里进。
　　年深日久，当他有一次表白自己假吸烟时，我哥哥重重纠正他：你现在烟瘾也不小了！是啊，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是古人的定力；万花丛中过变成植物人，才是今人的宿命。
　　烟品见人品。我们村子里的人有的抽烟像烧锅，有的专拣烟屁股，有的专吸蹭烟，有的一根烟掐成几节吸，有的从牌桌上赢了皱巴巴的烟拿回家待客，有的吸一辈子土烟，有的偷偷种植罂粟。我十七岁那年辍学，交了邻村一个朋友程学智，同龄，个子高高，烟不离手。九十年代我们都长成大人了。那时打工潮泛滥，我的父母对我管束很严，他们认为我是一个傻子，同龄人有的结婚，有的打工，我却天天抱着几本破书。他们也不准我做买卖，也不准我外出打工，中心任务是帮他们种地，找一个老婆子。程学智嘴巧，父母在让我跟他免费学刁。
　　一次，我们骑自行车二十多公里往西南方向秣陵镇进发。秣陵镇是中原古镇，西楚霸王项羽的封地。穿过镇子再往西，是一个千年古寨，名曰李寨。李寨很富，警惕性很高，防护措施也很到位。许多人家明里做买卖，暗里灌装假名酒、印五十元面额以下的假钞票，当然，也做假烟。程学智游手好闲之徒，无正当职业，他以前随烟贩子来进过货，这次完全是心血来潮，以看货为名打秋风，或别有用心，拿我装幌子。我们口袋里加起来不足三块钱，更不懂水深水浅，硬是在龙潭虎穴穿梭了一上午。从那次分手，我和程学智逐渐疏远，这么多年过去，他还好吧，依他嘴巴上抹二钱猪油就敢宣称吃过大餐的性格应该混得不错吧。
　　那次我们去了不少家烟作坊看货，程学智半是常客，嘴也甜，人家戒备就报上熟人的名号。他把家家吸了个遍！后来进去一家，对我们很热情，端茶，敬烟，包香喷喷的水饺。程学智趾高气扬，将人家敬来的一根香烟摸大姑娘似的浑身捏了几个来回，看起不起皱，然后将饱受蹂躏的大姑娘放倒在桌边点上火，验证欲火是否畅通。他的表演很受主人家赞许，对他服务热情。主人发烟给我，我愚蠢地摇头道：我不会吸。主人先是惊诧，再是鄙视：你卖烟不会抽烟？怏怏地忽略了我这西贝货。
　　进入二十一世纪，我大姐夫的弟弟在河北犯事，进了看守所。教师出身的大姐夫去打通关节，求见一面，请客送礼在所难免，是位副科长管事。酒席上大姐夫奉上河南的名烟，人家看都没看。大姐夫灵机一动，又拿出几条刚开发的贫民烟金芒果，惊艳的包装使副科长颜色和缓，事儿成了。其实金芒果未必赶得上勤劳智慧的李寨人打造的烟姑娘。我的连襟是位局长，去年他当笑话讲给我听另一个局长的事。下属送十条名烟给局长，价值逾万，自以为领导满意，谁知下次见面局长脸色照样难看，意味深长说了句：烟...不好抽......
　　小人物无权对历史说话，可小人物如草木葳蕤着大地，滋养着大地，承载着大地。草木之人因了烟找到陶醉的感觉，找到现实和虚幻的结合点，所以，完全戒烟，在人类相当长的时间段是困难的，一句话，人类还未找到比香烟还要廉价、还要容易的幸福。我们，还不够幸福。是的，我们不够幸福，整个地球还不够幸福。虽然不够幸福，人类却在寻找幸福，一直没有停下脚步。我们亲爱的祖国如同不息的江河来自远古，奔腾至今，黄色的浪花里喧哗着几多血与火、笑和泪，有过泛滥冲决，有过月白风清，终于她依依惜别恬静的农业文明，融入全球化的现代化进程，也进入更大的淘洗与颠簸。中国梦，多么美好的字眼，多么心动的期许！作为这条长河里的一粒泥沙，我也接受着浪淘风簸，从一个不吸烟的人变成一个卖烟的人，从名烟洋烟到面对普罗大众的低档烟，我从卖烟中获利，从卖烟中愧疚，从卖烟中讨取烟草公司满意，烟是gtp,烟是摇钱树，摇呀摇，摇到外婆桥。
　　这几百里峡谷像个闷葫芦，生息着从原始社会直接进入社会主义的各色民族。从草叶、树叶、烟叶、烟丝、烟卷，也从旱烟袋、水烟筒、电子烟......与时代同步着。岁月变迁，改革开放，城乡村寨开出红梅红山茶，栽上黄果树，竖起红塔山；天空飘着红云，挥洒着软礼印象；山脚流淌着玉溪、红河，倾泻一地白沙；林中咆哮着雄狮，闪耀着帝豪；处处利群，醉我中华......标语在飞，最神的一条当是吸假烟得癌，啧啧！这个州四个县全是国家级贫困县，现在烟越卖越贵，低档烟次第取消，山民的腰包次第瘪下去。以前抽惯的口味在不停变换，换一次瘾君子就要反弹一次，脱一层皮，牛不喝水强按头，按着按着就自己喝起来了。口味是制造的统筹的，不能由着你的天性，口味因时而变因利而变，不能惯出你的毛病，这是经济规律，也是驭人之术。老百姓哪管这些，嘴唇一嘬，烟火灼灼，烟圈一飘，烦恼顿消，一天几盒，经济搞活。与此同步，千脚落地房变成了水泥楼房，三年长大的山猪变成三月出栏的饲料猪，陆地飞腾的土鸡变成喘气不匀的激素鸡，背弓带刀的土著变成紧跟内地时髦的酷哥靓妹。
　　2010年，我在昆明给妻子看病，六年级的儿子在上初中的表兄带契下也染上了烟瘾，我发现后痛心异常，严加训斥。现在，他的表兄当兵去了，儿子也顺利上了高中，我的一颗心至今没有放下。以前我铺子里没少招贼，主要是一个在本地卖包子的江苏人干的，他多次偷盗我不菲的财物，还有几十条好烟。他与我朋友相称，等我发现时正是家里祸事连连，无暇顾及，放过了那厮。可想起难免气闷，就采取阿Q的精神胜利法，将他原封不动地编进我的一篇小说《跳梁记》痛扁一顿。
　　午夜梦回，家乡的大平原霓虹张天的高楼、喷云吐雾的厂房鳞次栉比，李寨消失了，萎缩的田野庄稼零落，农人稀少，边边角角却种植着一些烟田。夜色浓深，露珠打湿了高速公路边宽大粘腻的层层烟叶，不远处一列高铁正往模糊而坚定的未来。星光闪动，像是不眠人的梦，和风低吟，像姗姗走来的公民社会的胆怯呼吸。暗影里，有个行者疲惫地坐在田埂上，屈膝托腮，像个沉重的思想者。
　　我走过去，发现他揪下一片烟叶在鼻孔边嗅着。我招呼道：哥们，要抽烟吗？
　　他摇摇头，淡淡说：No,行者无疆，这算什么，提神而已，或者，不用它提神......
　　你谁呀，半夜三更的？
　　他自负地一笑：我？鲁滨孙漂流记的主角鲁滨孙呗。
　　我肃然起敬，良久，问：鲁滨孙先生，您的下一站在哪里？
　　他正对着茫茫夜海出神，像被惊醒了似的霍然跳起，背起行囊拔步就走，一边嘟囔：远方啊！那么多的人都从四面八方上路了，你，还不走么？
　　说完，他自顾前行，脚步沙沙，把那片烟叶地垃圾似的远远抛在后面......

发布时间：2023-06-26 1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