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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兵
我出生在上世纪末端，赶上了二十世纪的最后一班列车，也赶上了这个世纪中最安全最温馨最特立独行的车厢：最安全的是逃过了华盛顿会议，逃过了蔡公时的叹息，更逃过了东洋人在家乡宝塔下肆虐的狰狞；最温馨的是遇见了天安门上中国雄狮的怒吼，遇见了来自海滨之外的吹拂，更遇见了一次又一次革命跌宕后的来之不易；最特立独行的是一个个我的唯吾独尊，和一个个家庭如同西周封邦建国般的众星捧月。
在那个时代，没有人预想这群含着金汤匙的人儿在未来那一时刻裂成八零后和九零后，也分不清谁是垮掉的一代谁又是迷茫的一代。更多的男人，像黝黑的父亲，拥有一辆赫赫有名的金鹿；更多的女人，像朴素的母亲，头戴着纺织帽穿着蓝色工装从纺织厂中边笑边走；更多的孩子，像懵懂的我，坐在金鹿的横梁上，直勾勾地盯着小卖铺里的方便面，口水奔腾不止，而后，像我有一个梦想一样扯着母亲的衣角偷偷地宣扬我想要一包方便面。自然，这是那个年代烙印在每一个家庭的记忆，而正是这样的烙印，和这样的记忆，更加深了对祖父那双深刻朦胧的眸子的印象。他常常抚摸着我的头，或感慨或怀疑道，你们这一代真幸福！而你们懂得幸福背后的故事吗？可是，即使是获取一包方便面都无比艰难，那我幸福吗？，我常常这般去想，但却一直丧失着勇气去询问，依稀地盼着有一天祖父可以读懂一个童稚的茫然。可惜，在转眼即逝的瞬间，皱纹遮掩下的眼睛中早已噙满了泪水，和无尽的哀伤。
或许，我，不懂！而祖父，他懂！
（一）
回忆镌刻在世纪之交的蓝天白云间，脚步，轻盈地踏碎了路沿石，满目间，万物交融。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将书包重重地摔在墙角，兴奋地嚎啕：明天学校组织我们去烈士陵园扫墓喽！刹那间，祖父一愣，瞬而又恢复了一番平静的神情，若无其事地躺在睡椅上听着评书《满江红》。不过，这一切都没有瞒过他孙儿的眼睛，那声嚎啕仿佛把祖父拽向了远方，但随之而来的一种伤痛又沉沉地把他拖回了现实。
领队的是不是隔壁的阿童啊？，母亲冰冷地反问道。
是啊！学校规定，领队人选必须学习优秀。不是早跟你说过吗？。
你的确早已跟我说过，但你不曾向我说过你何时有资格当领队！难道你不会学习刻苦点勤奋点吗？，一阵歇斯底里地怒吼袭来。
在记忆的抱头鼠窜中，一场激烈的辩论赛戛然而止。然而，这不是我的无法忘怀，而是一个故事的开端，因为，故事的高潮源于那一天祖父竟穿起了经久不穿的军装。据说，那件军装是政府因祖父抗日有功而奖励的，故此，祖父视其比其生命还要宝贵，还要珍视。其实，我那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皮开肉绽也因这件军装而起，年幼的我少不更事，曾把祖父那件军装划上一道道好玩的伤痕，所以，这一道道伤痕无形中成了身上的无数道血痕。尽管祖父事后向我道歉，但从那时起，我固执地认为他的不近人情。或许，这件军装导致了我对祖父甚至对这件军装的误解，可父亲常常一再强调，这件军装是你爷爷的命！
那一刻，祖父将他的命穿在身上，看了我很久，却又不知所措；那一刻，我不禁看见穿着军装的祖父是那么耀眼，也看见了他那雪白的鬓角泛起了一点一点的黑。
孩子，我明天能不能跟你们去烈士陵园呢？
忽然，一声声呼喊从最远最高的地方传来，那么和蔼，那么温润。那用皮鞭抽过我的爷爷，我那用手抚摸过我的爷爷，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你呢？
（二）
紧随着大部队，我瞥见阿童那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好似一位凯旋而归的将军。试想，无论谁在他那个位置，都会显现着那样的骄傲与自豪。而与我相近的后几排，却极像一队刚刚溃逃的士兵，无精打采、毫无斗志。尤其，更让我自责的是我的身旁跟着一位曾将满怀热血洒过这片土地上的老兵。我那抗日英雄的爷爷，您会不会因您的孙儿感到羞愧吗，我不时地扫过爷爷的脸，但他那少有红润的容颜一向溢满苍白，是责怪？是哀叹？还是？。
那时候，烈士陵园像家乡一样布满了僻陋，时光尘埃的后面，是一座小城因脚步的滞后而毫无生机。无数的清晨，露珠是这座城市的泪水吗？但在陵园中，倘若呼进去的是缄默，那吐出来的是敬重还是哭泣呢！
走过一座接一座的土丘，这里面容纳着一个又一个涌动的灵魂。灵魂居住的地方是看不见天的，一棵棵不知名的高树早已将整座陵园遮掩了满目的肃穆。我是见过埋死人的土丘，也听祖父讲过家乡人最重视入土为安，但那么多成排成排的土丘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人在这片小地方入土为安，他们的灵魂真得入土为安了吗？去天堂的路真得不拥挤吗？
这一刻，祖父一动不动地盯着一座座土丘，眼中泛着少有的泪光，溢满了未曾有过的柔情。他一直在强忍着泪水，从开始到结束，从学校到陵园，一直忍着，一路忍着。我猜，这些埋在土丘之下的人儿应该是他的战友吧！想到这，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倘若不是祖父活下来，那我还不一定能够站在这里呢？
澎湃的国歌徐徐传来，阿童和几个优秀的同学抬着花圈走向了纪念碑。在一片引人注目中，祖父悄声询问，你怎么不去啊？
我小声回道，这些都是学习好的同学的专利，我一个学习上的逃兵哪有这个资格呀！
哦逃兵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三）
数年后，小县城换了新颜，蜕变，在惊天动地中蔓延。高楼掩埋了老去的土房，苦难遮蔽的湖面开始亲吻蓝天。焕然一新的面孔似乎使得九斤老太变更声调，一代更比一代强。
坐落在县城一角的烈士陵园，注定无法逃脱这个恢弘壮丽的时代，甚至传言，某些开发商私自在烈士陵园附近拆迁，并试图吞并陵园土地。可是，自从传言疯起之后，祖父便毅然决然地搬进陵园，做起了一个义务守门人。他解释道，我守护的是一个灵魂。
自此，他为我们家增添了一个个性的代号陵园钉子户。
奇怪的是，自从祖父来到之后，陵园中竟逐渐热闹开来。人群，络绎不绝地由清晨走向傍晚，由昨天走向明天。不过，之所以称热闹，表面上是源自人群的接鼎沸，但萦绕在深处的是是一种无比庄严的静谧，人们时常看见，在每一天，总有一种声音在嘶哑，总有一根手指指向这一座座土丘
这是一位川军某部跨越千里抵抗日军数千围攻时牺牲的四川人！
这是一位八路军某部在县城西南角进行游击战时牺牲的烈士！
我是一个在那场西南角游击战中逃跑的士兵！
我是逃兵！逃兵！逃兵！
三声逃兵让我想起了宗泽，这位两宋交际的汴京太守。私念，倘若宗泽那三呼过河是一种对恢复中原的壮志难酬，那祖父的三声逃兵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无尽自责呢！
某一天在烈士陵园的门口，我兴高采烈地向祖父打招呼，此刻，他已然被政府任命为陵园的优秀守护人。他像曾经一样抚摸着我的头，悄声问道，爷爷是一个战场上的逃兵，你能不能答应爷爷不再做一个学习上的逃兵了呢？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忽然，想告诉他
我也不会忘记自己曾是一个逃兵！
N年之后，在新世纪已过四分之一之际，我望着熟睡在襁褓中的婴儿，也是我的下一代，激动地询问家人，应该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呢？
守护？守护家庭！守护民族！守护国家！
祖父和我都摇摇头。
那就叫逃兵吧！我若有所思地问道。
霎那，祖父的嘴角泛起一丝常人寻觅不着的笑容。
作者简介：蔡晓阳，男，92年生，山东汶上人，中国散文网推荐会员，文学创作协会高级会员，个人作品曾发表于《参花》、《彼岸》、《岚》等期刊，出版散文集《我在青春里徜徉》、《未尽的青春》。
发布时间：2019-08-25 0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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