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

　　青竹
　　作者：张凤菊
　　一
　　丈夫和孩子已经睡下，寂静的夜，一弯下弦月挂在窗弦上，青竹耳边只听得窗外潺潺的水流声。
　　今天，青竹在车站撞到了他，车还没来，两人对视了一下，没有说话，青竹没有勇气和他打招呼。那些伤痕还烙在他心里吗？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何尝没有烙在自己的心里？
　　那年，临近高考高中补习班的青竹，每天都有人送好吃的好喝的，寝室里的她们好不羡慕。是的，正如大家都知道的，只要她稍微认真一点儿，对口定向的名额首先就是她的了，他未来的公公婆婆给她规划好了人生路。大家羡慕她的铁饭碗很快就要拿在手上了。谁知道青竹心里的苦呢？
　　为了他们几个孩子上学，家里已经一贫如洗，去年暑假，自己高考落榜，为了实现大学梦，她坚持复读，爹娘到处借钱，把家里的两头黄牛卖了，才勉强凑足了学费。从小就会水，很有炸鱼经验的爹每天去河里打鱼捞虾，去城里卖。那年夏天，她的爹打鱼还炸断了右手，那日子让青竹深刻理解了祸不单行这个词。
　　那天，大叔喊他去他家，说她的爹和娘都来城里了，这会儿，正在他家里，青竹跟着叔叔回到他家，家里一屋子的人。一个憨憨的小伙子也坐在那里，叔叔说那男孩叫王山，书香门第之家出生，从小就是乖孩子，但是，从小就有不可治愈的病：羊癫疯。需要找一个勤劳善良，农村出生的单纯姑娘做他的妻子。答应条件，保证弄到师专的保送名额。那时候，省城正在支援小小的县城。
　　青竹的爹娘都没有文化，但是，晓得这是个可喜又可悲的事。坐在沙发上吸着烟卷的爹就说：竹儿，你的人生大事，还是你做主，大伯大伯娘都是好人，也是你的贵人。你答应去他家，就是糠桶滚到米桶里，自己有工作，这辈子就衣食无忧了。我们都没逼你，你自己好好考虑，我们先回家了，想好了就给阿叔说。青竹坐在娘的边上，忽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半天回不过神来。确实，听班主任老师说过，每年都有扶贫照顾几个名额去省城师专，弥补、缺少专业教师的贫困县，这话还确实是真的。
　　环卫工人的婶娘说：竹，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就没有了。这次考不起学，你再也没得复读机会了，你肯定要跟在你娘的身边，扛锄头，背牛屎挑大粪了。
　　大家在闲谈，等着青竹回话，青竹搓着手掌，感觉要搓出汗了，看看那个憨憨的汉子，她一看他，他就躲了她的眼。可以看出，他喜欢她。
　　他们的八字都算好了，很合。前世修来的姻缘，到我家，我会像对女儿一样疼她。你们大人放心。大伯娘这样说。
　　当晚，大伯和大伯娘请青竹和叔叔一家去了一家高级酒店吃了一餐饭。青竹算了一下，光那一桌就是她家里卖5头大黄牛的钱。
　　大伯喝了二两酒，借酒壮胆，发言了：青竹，我们看起你是个有家教的孩子，希望你考虑一下，我们家的大山不是没人喜欢，很多媒人上门说媒，我们都不喜欢，要么就是秋里秋气的，要么就是没有文化的。怕今后离婚，没人照看大山。大山在劳动局上班，他有工资，不要负担他。以后结婚，有了孩子，我们退休了，都可以帮着带。大伯说的话合情合理，没有夸张，这是事实。青竹不敢正眼看伯伯和那伯娘，伯娘给她夹了一个鸡腿，真是殊荣，自己从来就没机会吃上鸡腿。
　　那一餐饭确实是有分量的饭，自己的人生大事，一顿饭就给解决了。青竹站起身来，给伯伯伯娘敬了酒，看着那个憨憨的帅小伙王山，就果断地说：我同意！大家一惊，都为之震撼，觉得答得有点轻浮，有点儿草率。特别是青竹的爹和娘，虽然目的达到了，心里都在隐隐作痛。
　　青竹的娘没登过一天学堂门，一句客套话都不会讲，就说了一个字：玛汝（好）！
　　那个月就办了认亲手续。照着青竹那边的风俗，送了两万元现金，四套衣服。这些都是秘密活动，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没有漏洞，一个寨子只有在城里的那个牵线的隔房叔叔一家晓得。
　　二
　　别人都说大学里的生活就是天堂，青竹虽然生活费用有余有剩，但是，心里还是莫名的害怕。她不敢去同学会，也不敢和任何一个男同学讲话，她每天只去一个地方，那个图书室，那里才是她的天堂。
　　身边的同学们开始公开谈恋爱，一起考去的同乡英语系的刘莉也开始和自己班上学汉语言文学的文涛谈起了恋爱，每次，那个憨憨的未婚夫王山来看她，她就喊他们两个去吃省城步行街火宫殿，吃最好吃的小吃。
　　冬天的一个下午，正在上课的青竹遇了风寒，开始高烧，一下课就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刚好，刘莉也在阶梯教室那里上大课，刘莉赶紧喊文江把青竹送到市医院，晚上，刘莉要给教授家里的孩子上小课，照顾青竹的事就交给文江。
　　凌晨，病情有了好转的青竹，睁开眼睛，就看见床边的文江,不好意思的说：刘莉又上小课去了？你回宿舍，我没事。文江也是个官二代，谈吐间，无意中，也流露出那种青竹不喜欢的语气。但是，这个文江倒也讨人喜欢。
　　每个周末，他们三人都会去省城的步行街逛逛，去橘子洲头吹吹风。
　　时间过得很快，大一张望，大二好玩，大三彷徨。等大家都感觉自己快毕业了，才晓得自己玩完了。大家都感觉自己肚子来去都是空空的，没得货，有点失望。
　　班级毕业典礼上，大家都纷纷发言表决，青竹觉得自己没有浪费时间，没有补考过一门课。大家都在狂欢，特别是那些成双成对的恋人们，明天，大家各奔东西，在现实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是空想，青竹一人来到学校的那块大草皮上，一阵凉风吹来，很惬意！自己才是世界上最值得可怜的人，毕业就得面对现实，想着，就悲从中来，路灯斜斜的照过来，她刚好坐在灯影里的一面。两滴饱满的泪珠滚落下来，青竹！青竹！两个黑影朝青竹斜过来，是刘莉和文江。她正哽咽着，马上调整好了心态，答：我在这里!我们去吃烧烤了，找不到你，我们提前回来，晓得你在这里！我们给你带了烤肉串。
　　青竹仔细想来，三年来，自己也就是收获了这两个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朋友，兄妹。有什么不给他们说的。
　　文江说：我毕业，就去政府部门，不会去学校，父母早就规划好了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停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在一个不能为自己的理想左右的家庭里，不晓得是幸运的还是悲哀的。说完，又叹了一口气。
　　青竹说：你们交朋友，大人晓得了吗？他们说，交朋友可以，但是，不能耽误了前途。我的父母很开明，喜欢农村的孩子，懂事。过年，我就想认亲。刘莉羞答答的靠着他，说：忙什么，我还想自由几年呢！青竹说:过年，我们就结婚了。他们家的人等了三年了，怕我变心，那个王山确实是个好人，这三年，照顾我就像照顾妹妹一样。我也没什么想法，反正女大要嫁人，嫁给一个实现自己理想的人，心里很知足。我认命了。刘莉说：也好，一毕业就可以进城教书，我们这些农村出身的不晓得要分道好多年才能跟你们在城里的咖啡厅一起喝咖啡。说完，一丝悲凉涌上她的心头。
　　青竹平静的说：我的未婚夫，那个王山是个羊癫疯，你们都不晓得，我看见过邻村的小学同学发过那病，口吐白泡沫，四肢抽筋，那病发起来很危险，会要命的，他们家人说不会传染给下一代。刘莉说：害死你，好好的嫁给那个羊癫疯！青竹强忍着泪水，语重心长地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文江仰望苍天，心想：青竹，一个文静多才内敛的好姑娘，为什么就是这样的命运，同时，心里也在滴血。一个林黛玉似的性格，在那个家庭里，会生活幸福吗？天空布满星星点点，月儿圆圆的悬在空中。
　　那晚，他们谈得很晚，回到宿舍的床上都没睡着，心里都有点莫名的难受。
　　三
　　戏可以彩排，人生不能彩排。
　　毕业后，大家各自回到了家里，按照大家的想法，工作都分好了。没有关系的都回乡下，是哪个乡的就回哪个乡。唯有青竹留在县城里。那个文江确实就去了某某局的办公室。
　　大家开始在各自的人生路口开辟自己的新天地。开朗大方、活泼可爱的刘莉在学校，如鱼得水，一去，就是顶梁柱，两个班的英语教学，一个班的班主任工作，还当任学校的校团支部书记。
　　青竹在学校里只带一个班的语文教学，课余，在自己的不足5平米的小屋里，吹吹短笛，听听音乐，写写日记，把自己快要嫁人的事好像都淡忘了。周末，她必须例行去未婚夫家共餐。这些都像在演戏，自己就是戏中的演员。他们家的人都很好，给青竹留余地。没结婚之前可以不过门。
　　青竹还是要求回到自己的小屋子去住。淡淡的乡愁，文气史书满怀的青竹，就像校园里的一朵幽兰，静静的绽放出淡淡的幽香。大家都在背后议论：一朵好花可惜插在牛粪上！
　　第二个月。青竹一周收到一封信，信是河对门的单位，文江写来的。青竹，很害怕，他想起文江的眼神就想到活泼率真，也流露出一股野性男子汉的霸气。
　　那天是第十封信，青竹把它们打包后又寄回去了，那天星期六，文江早早的就来到她的屋檐下，说：今晚，我请你去我们家吃饭。
　　青竹果断地说：我不会去！
　　文江说：我早就和刘莉分手了!
　　我晓得她的性格和我娘的性格是一样的。两个火爆性格就是两个定时炸弹，不能在一起，。到时候，我们都得遍体鳞伤或粉身碎骨。你可以问她。我们早就说开了。双方的父母都告知了。
　　文江鼓足勇气说：你晓得吗？你来我们补习班的时候，我就喜欢你，莫名其妙的喜欢，没有企图，不敢打扰，现在，我天天在你的河对岸上班，静静的听你上课，你从来不对学生大发脾气，全校老师的声音我都听了，只有你最有爱心，我也问过你的学生，我领居家的儿子说，他们都很喜欢上你的课。你在报纸上发表的文字，我收藏了，其实，我也喜欢文字，你看，我给你的每一封信一篇散文诗，都是想你的夜晚写的。
　　那晚，青竹给未婚夫请了假，文江强行带着她吃了晚饭，文江的父母确实不和未婚夫家的文化水准和生活习惯相同，大家都来自农村，文江的爹就说，自己在局里虽然是领导确实是个没多少文化的人，文江的娘也在某某局里做事，说自己就是文化少，所以，没有发展前途。两个家长都晓得她的身世。很体贴儿子，一家人很民主、和谐。这餐饭，青竹感觉回到了自己的家里。饭后，他们去小河踩水，好幽静的小河，青竹第一次去那个地方，文江说，假如下辈子自己选择的话，就去学音乐，他要自己创作属于自己的音乐。
　　这样，文江把她送到屋里，第二个周末，文江很认真地说：王山他们家送给你2万，我给他4万，我的爹和娘见了你一面很高兴，说只要我喜欢，他们就喜欢，他们支持我的选择。也给与经济支持。我陪你去他们家还债。
　　一个不想和命运抗争的人，却要与命运抗争。青竹，每晚都在想这个问题。确实的，自己要和文江这样的人在一起才会有共鸣，那个王山，初中文化水平。讲件事都讲不清楚，怎么过日子。
　　青竹和她爹拿着银行里的两万元现金来到女儿的救命恩人面前，泣不成声，说女儿以死相逼，要改嫁他人。男方给他四万元，加这两万，共6万元，作为赔偿。王山也在那里哭泣，他晓得这是最后的结局，也是最好的结局。爹娘也都哭了，是悔，是恨，一时间说不上来。
　　青竹也跟着爹跪在地上，王山的爹娘马上过来拉起两父女。大伯说：要怪就怪，老天爷作弄人，我们没缘分做一家人。你去别人家一定会有好生活的。我们拿回2万，青竹上学的费用就当我们给她资助。你们回家吧！说完泣不成声。青竹说：以后，你们还是我的伯伯伯娘！有事就叫上我。说完，把钱放在桌上，走了。
　　原来以为命中注定的一场婚姻如儿戏般演完了，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青竹如释重负，也感觉解决得太快，有点儿接受不了。
　　四
　　文江和青竹的婚礼很气派，在小城一家最大的酒店举行，穿上婚纱的青竹格外漂亮，穿上西装婚礼服粗眉大眼的文江也大气稳健，很多路过的人都说，这才是美女俊男，好般配！
　　亲戚六眷都来了，也在啧啧赞叹：好一对，天仙配！最热闹的就是同学的那几桌。
　　大家心里都清楚，青竹命中注定是文江的妻子，确实很般配，刘莉也来了，她带着自己的男友田静，也是一个学校的老师，大她三届。篮球打得很好，教数学，大家心知肚明，都在心里想，这样，才是最佳搭配。刘莉从那次过后就不理青竹了。他们成为了陌生人。后来从一个同学那里得知，刘莉认为是青竹抢走了自己的男朋友。解释已经没有意义。三个人心里都清楚，老死不相往来才是最好的答复。
　　第二年，刘莉也结了婚，他们两个都去喝酒，肚子大大的青竹，也去了。她衷心的祝愿刘莉能够谅解自己。把误会消除。
　　时间没给她机会，他们都在乡下，孩子出生了很繁忙，忙孩子，忙工作，一晃就是11年，儿子10岁了，刘莉的丈夫改行进了城，在某某局办公室里打下手，在城里买了房子，他们的孩子相差一岁，孩子都在城里那所最好的小学，并且都分在一个班里，他们偶尔也见见面，在家长会上，青竹很想喊刘莉，刘莉头一扭，看到另一边去了。刘莉始终不给他机会。
　　当了局长，喝得醉醺醺的丈夫，每次回来进屋就说：那个羊癫疯哥哥取媳妇了吗？我给他张罗一个。说着就倒下呼呼大睡去了。
　　青竹和丈夫去看过一次发病的王山哥哥，清楚丈夫心里不是滋味，王山的爹娘都退休了，当年，青竹退婚，王山就一直郁郁寡欢，得了抑郁症，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结婚当晚就发病，那个乡下女孩子，当夜就上火车南下逃婚了。她的爹娘喊不回来她，也是退婚结束婚姻。
　　今天，青竹在站台看见那个哥哥，他提着一袋菜，朝她微笑，她正要过去打招呼，他却转过身去，车来了，青竹上了公交车，看见夕阳下，单薄的哥哥呆站在站台，他确实就是她心中的哥哥，但是，从来没有喊出口的一个哥哥。
　　王山每次去送生活费，都是妹妹妹妹的叫她，她很欣慰，喊她多加衣服，多吃饭。不要光顾着学习，在家里自己是老大，在三年的学习中，她很幸运，有一个哥哥无微不至的关心她、尊重她。青竹转念一想，自己给他们家带来什么呢？想到这里，鼻子有点酸。
　　青竹结婚的第二年，那次，在中巴车上，亲耳听一个人说，某某县有个高中女毕业生，要求找个人给她读大学的机会，谁给她机会，她就许配给谁。这个消息一传出去，单位上有工作没对象的，生意上有钱没结婚的，都去她那儿面试，后来一个年龄相仿的从商男子聘上了，四年后，这位苦苦培育的未婚妻，却被她的大学同学给抢走了。他们在大城市找到了工作，一年的薪水就把那个应聘丈夫给打发了。前车之鉴！所以，今年这个女孩子的招聘不会再有人做那应聘的蠢事了！她感觉那人在说她，很愧疚。那年那个女孩是否重复了自己的命运？
　　青竹在想：人生就是这样，很多想不到的事会戏剧性的发生在自己头上，可悲的是，主角居然就是自己。
　　这些烙在胸口的印记，就像虫子啃食着青竹的心窝，下玄月隐没在黑云里，河水潺潺的流着，胸口隐隐的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