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疯女人的故事(原创小说）

　　
　　（一）
　　十三岁那年的早晨，父亲坐在炕头闷闷地抽着旱烟。
　　母亲坐在窗口,仔细地把一叠薄薄的钞票数了又数。
　　最后,在板着指头反复盘算了几次后,母亲满面愁苦地望着父亲，无奈地摇摇头。
　　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埋下脸去，声音低低地对她说:女孩子家识几个字就行了，要不...你就别去了...
　　她望了一眼偎在自己身后的三个满脸菜色的弟妹，默默地把捧在手里的初中录取通知书叠好后放进了墙角的书堆里。
　　从此，她便再也没有继续去上学，尽管她的学优生奖状贴满了半墙。
　　她每天吃完早饭后,就会立刻挎上小背夹，裹着镰刀，走出了家门。
　　开学了，同学来找，老师来催，最后父母也松了口。
　　可她却说:不去了，我要及早帮家里干活!我要努力供弟弟妹妹念书!。
　　（二）
　　19岁那年的初春，她经人介绍和邻村的一个小伙定了亲。
　　那时，她已在近村的一个造纸厂上班。小伙很机灵，常会隔三差五地在她下班时来接她。
　　女人的话不多，只是抽空给小伙绣着一双又一双的鞋垫。
　　有一天，厂里加班，等小伙接她回家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小伙一路上有说有笑不停地逗她开心。她虽然依旧少说话，但脸上挂着笑，心里感到美滋滋的。
　　回家的路上有条小河，他和她对坐在河边休息。
　　河水咕咕地流动着,好像是架古筝在悠悠地弹奏着。
　　那时的月儿已经亮了出来，脉脉的银辉静静地泻在她的脸上，身上,微风轻拂着她额上的秀发，她静静地坐在河边,宛如瑶池中一位襟飘带舞的仙女一般。
　　小伙一时竟看得痴了...
　　突然，小伙像只豹子似的猛地窜过来一把将她抱住，然后又扑倒了在草丛里...
　　可是,紧接着嗷的一声惨叫，小伙像被蛇咬了似的急忙又闪开了身体。
　　小伙捂着已经出血的耳朵，眐眐地望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站起身子整了整衣衫，然后低着头也不做声，只是来回地顺着垂在肩头像一条乌梢蛇似的辫梢。
　　后来，她每到下班后，便开始与同村的一个好姐妹结伴回家。
　　小伙仍然还会去接她，她也依然还是少说话，但她女友挺伶俐，会打圆场，所以一路上的气氛也很融洽。于是她觉得也很开心。
　　（三）
　　那年的秋后，小伙结婚了，但新娘不是她，却是常陪她一起回家的那个女友！
　　当送亲队伍从她家门前经过时，她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已经三天了。
　　那阵阵的锣鼓咚咚咚...好像一下下都打在了她的心上。
　　那声声的唢呐唧唧唧...像一只只利剑，穿透了紧闭的大门，穿透了厚厚的墙壁，穿透了她的身体，然后深深地扎在了她的心上...
　　她静静地蜷坐在炕头，乌梢蛇似的大辫子早已被她扯得像一堆荒草散披在头上。
　　她的身边，地上到处扔的都是被她剪烂了的嫁衣，绣枕，荷包,还有那曾是满满一包袱的鞋垫。
　　她呆呆地望着从破烂的窗户纸间露出的灰蒙蒙的天，眼中没有了一滴眼泪，就像一眼突然干涸了泉水，就这么空洞洞地睁着。
　　突然间，她飞快地打开房门，疯子似的挣脱家人的看管冲出门去
　　她蓬头散发，赤裸着全身，晃着一对奶子满村子到处乱跑，一碰见年轻的小伙就傻呵呵地拉住人家手不放，嘴里反复地念叨着:你喜欢我吗？想不想亲亲？我给你，我啥都给你啊...
　　从次，她就真的这么疯了...
　　当家里人把她追到，用被子裹回去后，便将她关进了一个小房子里。
　　家人四处为她求医问药，烧香请愿，甚至请了神婆专门在家做了场法事。但这一切都好像没有明显的效果。
　　她的病情时好时坏，总是不见好转。
　　后来，族里一个见多识广的长者提议，这可能是发了花痴，找个人家嫁了兴许病就会好了！
　　于是，在万般无奈之下，家人便把她嫁给了外村的一个大她十几岁的老光棍。
　　（四）
　　那年冬天的一个黄昏，父亲把她送出门口交给她女婿后，便转身关上了门。
　　她听到院里的土墙被锤得嗵嗵直响，她听到从里屋传来了呜呜地哭声。
　　她猜父亲的手又流血了，她猜母亲的眼睛又肿了。
　　路上刚下过雪，冷冷清清的，踏上去咯吱咯吱的响声大得吓人。
　　没有迎亲的队伍，没有送行的亲友，她只挽着一个包袱跟在一个男人身后，就这么默默地走出了村子。
　　在村口一群玩雪人的小孩看见了她，便都一路围了过来。
　　他们跟在她身后跑着笑着一边叫她疯女人，一边朝她扔雪球。
　　她没有喝骂，也没有躲避，只是继续低着头默默地走着。任凭雪块从她头上，身上四散地落下。
　　那群顽皮的孩子们却又马上被身后突然闪出来的几个人追撵着赶散了。
　　她猜那应该又是她的三个弟妹来了。
　　当村里人都叫她疯女人，都欺负她时，只有她的三个弟妹还在一直叫她姐，还在一直护着她。
　　可是，她并没有回头看,也并没有停下来，仿佛她这一生都已无法回头,仿佛她这一走动命运已不许她停留。
　　姐！姐！姐！当三个熟悉的声音远远的从身后传来，她也真想哭出眼泪来，可是，她的眼泪呢？
　　天上虽然刚下过雪，可是迎面吹来的风依然干冷冷的没有一丝的湿润。
　　是啊！要是能下场雨就好了，可是，雨呢？这么冷的天，要下也只能是雪了，轻轻地落下，又悄悄地消失...
　　又要路过那条小河了，她忍不住痴痴地站在那里望了一会。
　　河水早已结冰，没有了一丝欢快流动的水声，河边的花草也早已被冰冷的雪所掩埋。
　　男人又在前面开始嘟囔着催她了，她只好停止了想象,又继续远远地跟着往前走。
　　这时，天已经变得越来越阴暗，好像马上就要进入无限的黑夜似的。
　　（五）
　　新家里总共只有她，男人和公婆三个人。
　　她自从嫁过门后，虽然脑子还是不大灵光，依旧常会发呆。但疯病到也真的犯得少了。
　　可是，她的男人却是个懒汉，逛鬼，家里啥活也不干，只是凭着会念几段经文便四处出去混吃混喝。有时十天半个月也不回家一趟。公婆年近七旬，又是体弱多病，所以家里地里的活都主要得由她一人忙活。
　　她虽然是个疯女人，而且看着也傻呆呆的，可是只要有人在一旁稍加提醒，她干起地里的活来却也算得一把好手。再加上她身子也很结实，舍得下力气，日子竟也还凑合着过了下去。
　　一年后，女人生了一个男孩。公婆怕她的奶会吃坏孩子的脑子，孩子一出生便不再要她喂养，而是每天挤了家里的羊奶，由公婆自己一勺一勺地喂孩子吃。
　　她每每在这个时候，只是坐在旁边傻傻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任凭鼓胀的奶子濡湿了整个衣衫。
　　她的身子也着实健壮，还没坐完月子就开始下地干活了。砍柴，割草，收种...样样比以前还都干得卖力！
　　村里人也渐渐感到她有了明显的变化。虽然穿戴还老是不那么协调，但已经开始变得干净了。虽然仍旧少说话，但已开始学着主动跟人打招呼了。虽然还是常会莫名的傻笑，但她的脸上却似乎有了那种母爱的慈祥。而且后来，她的花痴病竟再也没有犯过，不知情的人一眼看过去，还以为她是个正常人呢！
　　（六）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她的孩子终于初中毕业了。虽然考上了高中，但孩子却说啥也不去了。说是要及早挣钱养家，而且他和同学已经说好了，几天后就外出去打工。
　　那时候的家里，男人是甩手掌柜，从不过问孩子的事。公婆已经八十多了，经常一昏一醒的也管不了事。虽然一直是她在主要管着孩子吃穿，但她却啥事都从来顺着孩子。所以，当孩子把这一决定随口告诉她时，只是想给她打个招呼，到并没有想到她会有啥意见。
　　可是这一次，当她一听到孩子这个决定时，她的心突然莫名地痛了起来，仿佛有道伤疤裂开了似的那么刺痛。
　　她急切地围着孩子，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大声训斥起来。
　　但是，孩子只是略感意外地望着她，并没有一丝放弃计划的迹象。
　　她急了，拿起笤帚冲着孩子身上使劲的打了起来。
　　孩子没有逃跑，也没有躲避，依旧倔强地睁着眼睛惊异地盯着她。
　　这样的场景，这种的眼神，是多么的熟悉啊！
　　她终于软软地倒了下去，就像又坠入了永远的黑暗之中···
　　当孩子外出打工走了后，女人的魂魄也似乎被带走了。
　　她的眼神又开始变得暗淡痴呆，整个人也变得邋邋遢遢。
　　（七）
　　有一天，常年在外鬼混的男人突然带回来了一个打扮妖冶的女人，说是远房亲戚来住几天。
　　然后,她就被男人以照顾老人的名义支去和公婆住在了一起。
　　她没有说什么，依然每天机械地重复着她的工作。起床，做饭，伺候公婆洗脸，吃饭，出门，做农活，回家，做饭，吃饭，给公婆烧炕，洗脚，然后睡觉。
　　可是今晚，她睡不着了。
　　邻居家老人做寿请了戏班在唱江湖。
　　那一声声刺耳的唢呐一点点将她从她那混沌的世界里拉了出来...
　　她起身走出了屋外，看着天上白亮的月儿，渐渐想起了很多的往事：小伙，河边，女友...
　　西屋里，灯亮着，正无所顾忌地传出着男欢女爱的声音。
　　哦！那是她应该住的地方啊，男的似乎是她男人吧，哎！不对不对，她男人应该是那个聪明机灵的小伙啊...
　　窗户上的影子在晃动着，一会儿幻化成小伙和她女友，一会儿又幻化成老男人和妖冶女...
　　咚咚咚...唧唧唧锣鼓,唢呐那尖利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它们像带线的勾子一样，一根根从她耳朵里钻进去，牢牢地扎在她的心上，然后又将一个个疤痕生生地往外撕扯...她感到她的心似乎正在一滴滴地流血。
　　终于,她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揪着头发，凄利地嚎叫了起来...
　　老男人光着膀子,拎了根棒子跑了出来,嘴里骂骂咧咧地一下子冲她头上打了过去。
　　她本能一闪，彭!脖子上中了一棒，她微一晃。紧接着彭!头上又中了一下，血立刻从手里流了下来。接着嗵!她心口又被踹了一脚。
　　于是,她双眼一黑，随即便直挺挺地倒下了。
　　过了一会,当老男人用棒子拨拨她的胳膊，问她死了没有时，她竟然奇异地又醒了过来。可是她的眼睛里竟忽然布满了诡异而又仇恨的目光。
　　突然，她尖厉地咆哮着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散乱着头发,像发狂的母狮子似的向老男人直扑了过去。
　　老男人立时胆怯了，吓得边喊救命边满院子逃窜。
　　邻居们闻声都跑过了来，可是几个男人合力也不能将女人制住，最后都眼睁睁地看着她舞着棒子怪叫着跑出大门去...
　　（八）
　　亲友和村民们整整找了一天一夜也没有找到她的踪迹。
　　直到第二天的傍晚，人们才终于在她娘家村附近的一个河边找到了她。
　　她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河边的草丛里，仿佛正在聆听河水那咕咕地依如古筝在弹奏般的流水声。
　　她的身边落满了树叶和花瓣；身上，脸上布满了夕阳那慈祥的晕辉...
　　如果不是碰到她那冰冷如铁的身体，谁又能相信她竟然早就已经死了呢。
　　对于她的死，没有人感到意外，也没有人追因查果。因为死对于有些人来说是一种对痛苦的解脱。
　　可是，她又为什么会跑这儿来了呢？现在各村都早已新修了通村水泥路面，这条河边老路已经多年没人走了啊！
　　有人猜：疯女人那晚本想回娘家，可是因为迷路走错路了...
　　有人立刻反驳：这里曾是疯女人年轻时上班经常路过的地方，怎么会迷路呀?
　　......
　　河水依旧咕咕地淌着，继续沉浸在自己一如天籁般的旋律之中，仿佛这尘世的一切痛苦和快乐都与它无关。
　　一片被陶醉了的树叶听着听着，终于也心动了。它悄悄地离开那早已枯干的枝头，轻轻地从空中飘落，最后随着水流一起浮向那幽深的仙境·····
　　

发布时间：2022-10-02 08: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