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转水转

　　伍老爹的幺女儿被骗子拐走了，他三日不思茶饭，哭得三行鼻涕二行泪，求爹爹告奶奶找村支书双哥帮忙。双哥忙乎了整整一个月，也没甚眉目，依然渺无音讯。伍老爹大病一场，几乎一蹶不振，要不是大儿媳好心安慰一番，他可能再也爬不起来，早到阎王殿报道去了。
　　一天，伍老爹扛着犁头，吆喝着他那头老牯牛，慢吞吞地过了河。邮递员在对面高声大喊：伍老爹，你的信。他抬头望了望，似乎与他毫不相干，扭头一声不吭走了。邮递员气喘吁吁地追上他，把信猛地扔到他面前。伍老爹赶忙拾起信，一看果然是他的。这伍老爹为何不相信有他的信呢？
　　伍老爹自小厌恶交朋结友，什么刘关张桃园结义，不求同生但求同死都是说书人胡编乱撰糊弄人的鬼话。客人到他家，他不是熏猪就是骂狗，不是教训儿女就是与老婆吵架，他那张脸一遇到客人就会骤然变色，阴沉沉的，仿佛忽而暴雨来临，狂风大作，使人怵目惊心，那厌恶的劲儿，似乎哪个借了他的米还了他糠。他常说：一只鸡一天也要四两水，谁愿意供人闲饭。他老舅在他娘弥留之际，赶来陪姐姐度过人世间最后的时光，他指桑骂槐，摔盆砸碗。他老舅气不过，提起擀面杖去教训他。他蛮不讲理，横扯瞎闹，硬生生地把他老舅撵出门。他老娘一气之下，呜呼哀哉了。
　　老娘一死，伍老爹又厌恶邻里弟弟家的小崽子，时常拿碗来家里要吃要喝，一气之下举家迁到河对岸，独门独户隐居过日。时常都是关起门吃饭，吃完饭开门。亲朋四友，邻里乡亲，极少去他家串门。
　　伍老爹还有一个习惯，送人情的馍做的特别小，乡亲们戏称伍家袖珍馍，有好事者杜撰一首童谣，在村里流传：伍老大，伍老大，做的馍，纽扣大，一口衔十个，饿的喊亲妈。
　　由此伍老大在村里颇有名气，几个读书的年轻人，给他取了个绰号赛洛克，说他赛过莎士比亚喜剧《威尼斯商人》中的吝啬鬼夏洛克。年长的叫不顺口，也不知道啥意思，就叫他赛陋客，这陋客是当地方言，指粗俗见识短浅的人。一开始唤这名儿，他火冒三丈，但别人仍然那么称呼，他无赖其哉，渐渐地也习以为常，别人叫他就应，随人之愿，赛陋客就成了伍老爹的代名。伍老爹颇有自知之明，他心想：我又没亲朋好友，谁会给我写信，肯定是这小子又在耍我，不理他，让他自讨没趣。直到信到了手里，他才信以为真。
　　信是由河南某地寄来的，告知女儿下落，望父兄年前接她返家，勿盼！伍老爹欣喜若狂，思前虑后，忽而又忧心忡忡，急急回家告知老伴，老伴让他去找老庚双哥他爸商量。双哥爸让他回家准备准备，让双哥跟他去，这小子有文化，知书达理，当过兵，见过大世面，能随机应变，有他错不了。
　　赛陋客回家上镇里取回存款，把家中诸事交待给小儿子，与双哥进县城乘客车到省城，从省城坐火车，几经周折，一周后才到达河南地面。这里气候与家乡迥然不同，刮着北风，飘着大雪，擦黑来到一个村庄。就近一家叩门，一位五十开外的壮汉把他们让进屋，请到炕上，寒暄一阵，自我介绍他叫李让。又赶忙招呼女儿端茶倒水，拿些柿饼瓜子，先充充饥。安排媳妇煮饭烧菜，让儿子去商店买些糖食瓜果。一切安排就绪，坐下来陪客人拉起家常，说到西南边陲的风土人情，哼起山间民歌，让两位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也逊色三分。
　　儿子摆上炕桌，放上糖食瓜果，女儿端上热腾腾香喷喷的菜，十来个盘子摆满炕桌，咸肉甜肉，蒸鸡烤鸭，烹鱼炖蛋李让打开一瓶酒，饮酒吃菜，杯光交错。如此丰盛的佳肴，赛陋客有生以来吃第一回，酒足饭饱，好不恰意。其实，李家是把过年准备的酒菜拿出来招待他们。
　　饭后，李让说起当地的风土人情，名胜古迹，无不侃侃而谈，双哥随声附和，几日来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李让如此热情，好酒好菜招待，全是好意，也看不出他有何所求，双哥暗自忖度，不知李让葫芦里卖的啥药，或许就是人家的待客之道，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于是，双哥诚恳地说：李叔，感谢你的盛情款待，到了你家真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即使在寒夜，心里也是暖暖的。
　　爸，说一说你在西南边陲耍猴遇到的哪位伯伯吧!
　　今晚不谈那个，或许人家有难处。
　　什么难处，小气吝啬，不懂待客之道。
　　双哥忙问：李叔，你遇到小人了吧！说来听听。
　　过去的事，没甚好讲的，就让他过去吧！那年月活人不易。
　　伍老爹似懂非懂，他就是因为不懂待客之道，常被人不齿，看到这位憨厚的河南汉子，追溯往事，眼前浮现出几年前的一幕：
　　寒冬腊月，天寒地冻，呼啸的北风卷着飞雪，飘飘悠悠，大地洁白一片，好像空气都被冻结了，四周死一般寂静。人们蜷缩在屋子里围着火炉，轻易不肯出门。傍晚，风住了，密匝匝的雨夹着雪，铺天盖地而来，赛陋客从后门探出头来，打了一个冷颤，急匆匆从草垛垛上扯下几把稻草，抱起朝牛棚跑去，一脚踏上圈门台阶。从牛棚的屋檐下冒出个人来，背着一口小木箱，上面蹲着一只小猴，可怜巴巴地投来祈求地眼光。
　　老哥，借我们个宿处，好吗？
　　什么？赛陋客吃惊地反问道。他确实没完全听懂河南话，但他心如明镜，想投宿，没门！所以故意装聋作哑。
　　河南汉子先指一指猴子，然后指一指自己，再指一指家门，唉声叹气地说：老哥，这鬼天气，真造孽，行行好吧！
　　不行，不行！赛陋客摇头晃脑，恶声粗气地说。
　　老哥，积善成德，保佑你家人平安，少灾少病；老哥福禄齐全，松柏长寿；来世大富大贵，官运亨通。河南汉子反手拉下猴子，说：三儿，快给大爷磕个头，谢谢人家。
　　机灵的小猴连叩三个响头，作揖相谢。
　　何必讨嘴卖乖，说不行就不行，啰里啰嗦干啥，快走，快走!赛陋客粗声恶气地吼着，一头钻进牛棚。
　　河南汉子跟过去，低声下气地说：我们不进你家门，就让我们在这牛棚里住一宿吧！
　　赛陋客仍然摇头摆手，态度依然坚决，没有丝毫怜悯同情之心。
　　老哥，山不转水转，你老牛年马月要是到了河南，我好酒好菜，好茶好饭款待你，伺候你吃饱睡好。你就积积德，行行善，可怜可怜我和三儿吧！河南汉子低声相求。
　　少废话,说的比唱的好听，牛年马月我姓伍的也绝不会到河南。去干啥？取草帽子。说完砰地一声关好牛棚门，一头钻进雪地里，冲向家门，消失了。
　　天渐渐暗下来，河南汉子无可赖和，只好顶风冒雪前行。细雨夹着雪花，越下越密，湿漉漉的路面，泥泞滑溜，如抹了一层油。正巧遇到双哥的爸去看五保老人转来，邀至家中盛情款待。
　　赛陋客问心有愧，老脸由黑变红泛起红晕，默不作声地看着电视，心里五味杂陈。当晚，他们困在北屋的炕头，暖烘烘的热炕，熨烫的周身热乎舒坦，也熨烫着赛陋客的心，他辗转难眠，方亮才合眼，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女儿和家人团聚了。
　　雄鸡长鸣，天已放亮，双哥揉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两个长长的呵欠，惊醒了赛陋客。
　　早餐，送行的佳宴，又是一桌丰盛的美餐。李让举杯夹菜，盛情款待。饭罢，来到院子里。突然，窜出一只独腿的猴子，跳到赛陋客的肩头，把一顶破草帽戴到他的头上。
　　三儿，休得无礼！李让大喝一声。猴子赶忙跳下来，翘起红屁股用爪子挠了挠，一声长啸，跳跃而去。李让转身向赛陋客赔礼道歉，劝他不必和畜生见气。
　　临别，赛陋客向李让支付住宿和伙食费，李让婉言谢绝，笑呵呵地说：老哥，山不转水转，牛年马月到了你家，照样讨麻烦，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瞬间，李让变成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塞满天地间的空隙。赛陋客惶惶不安，无地自容，他的脸红的像关公，呐呐半晌无言以对。双哥看着他的窘态，如坠五里云雾，霎时，忽然明白了。
　　赛陋客和双哥跟着李让，踏着白皑皑的积雪，向女儿所在村庄走去。女儿被人救了，由于惊吓生了一场大病，尚未康复。雪地里镶嵌着一道道深深的足迹，这足迹留在雪地上，也留在人心里。
　　赛陋客一路上不停地念叨：山不转水转；梦里也在念叨：山不转水转；回到家里一直在念叨：山不转水转；直到离开人世告诫儿女的最后一句话仍是：山不转水转。

发布时间：2022-10-03 1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