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孤旅 第一章 诗人与官员

　　一
　　2013年5月，我从昆明到了合肥，与朋友一起着手创业。
　　我们有时去地州。一路上，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一望无垠的麦地，没过多久，便见到浩浩荡荡的收割机队伍行驶在大路上。我记得当时十分感慨，心想地理条件的优越的确能带来生产方式的简便。在我们西南地区，山重峦叠，哪敢想象如此收割？在我的印象中，父辈们无疑大半辈子在与镰刀、锄头、扁担、箩筐打着交道。不知为何，当我去到云南元阳看着那些一块一块开垦出来的梯田的时候，会莫名掉泪。
　　也许，正是由于这种地理差别掀起的心理涟漪，我开始尝试了解合肥。这当然包藏着我的个人喜好，因而片面肤浅，但我总想讲一讲。
　　二
　　那一年，京城终于南下杭州，守着半壁江山，继续潦倒，照旧享乐，尤为可气的是尽忠报国的岳元帅也被毒害。
　　合肥离杭州不远，一个高个儿、瘦削、眉目忧戚的词人从杭州来了，不知为何事。
　　他风尘仆仆，衣衫褴褛，须发凌乱，正穿过赤阑桥，忽然一阵琵琶声传入耳际，乍然一听，如泣如诉，似申似辩。他立在吊脚楼檐下，直至听完，不曾挪足，一时心有所感，吟出：
　　我家曾住赤阑桥，邻里相过不寂寥。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
　　这便是姜夔的诗句，一段悱恻缠绵的爱情故事由此揭序。
　　那弹琵琶的不是别人，正是柳氏姊妹。
　　姜夔才华卓然，却不愿做官，甘愿四处奔波谋生。他这次竟然冒冒失失闯到合肥，也正好听闻到柳氏姊妹的琵琶曲。
　　这偶然一遇，那如泣如诉、那似申似辩得获知音。泣诉的是世间冷暖、人情淡漠；申辩的是我虽风尘处，却是良家人。诗人能懂，也唯有诗人能懂。风尘良人感激这懂，感恩这懂。可惜姐姐不久病故，留下妹妹独弹琵琶娱人，换来客官们猥亵的眼神、邪淫的笑声、几枚冰冷的铜钱，以资生活。
　　再何等高贵的生命，都离不开生存，柳氏懂，诗人更懂，这你懂我懂又令二人互懂。自此，脉脉温情，柔柔蜜意包卷二人，难离难弃。
　　姜夔有妻，其妻闻得夫君流连琵琶曲，千里迢迢赶到合肥，探访风尘女子，一见便夸：果然是冰清玉洁，果然是品格超凡，果然是技艺精湛，果然是才貌双全。竟主动为丈夫纳妾。
　　柳萧萧毕竟不凡。生日这天，她孤身立在赤阑桥上，凭栏惆怅，终于泪水涟涟，纵身跳下赤阑桥，没入江水，一缕香魂不知去向。
　　我去桐城路寻过赤阑桥，除去还有一家小饭店招牌上留有赤阑桥的字眼，以供我这样喜好较真的怪物感受到一点痕迹，哪里还有半点影踪。
　　柳萧萧当年定是随着江水飘走了。我臆断不出她为何那么纠结抑郁，终至投江自亡。难道她不愿屈居为妾？这似乎讲不通，因为姜夔虽则是布衣草民，但名气极大，柳萧萧是极其仰慕的，女儿家能嫁给自己仰慕的男子应该说是一桩美事，何况这男子对她也是情深一片呢？
　　我们知道太多的爱却不能在一起的凄绝，从前不停地上演着，现今不停地上演着，将来仍将不停地上演下去。
　　柳萧萧与姜夔便不能在一起。也许她想的是，我终于等到你这位知音，还有什么比这更可贵的呢？你既已成家，那只能是我们相见恨晚了。我也再没有必要等待下去了。
　　这便是那些年的女子们，离得多么遥远，却始终将女人的温存抛洒在华夏大地，抛洒进世间窗棂。最后由一些好事之徒写成黑色印刷体，指挥着我们在夜里的某个角落翻阅，在书籍的某个位置停顿、冥想。
　　姜夔后来几番寻访，终于未果，一生一世都怀念着这位琵琶女，并创作了许多凄美哀怨的诗词，且看：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读来令人不禁恻然。
　　不知这位诗人后来沦落到了何处，也不知他为何不去争取一官半职，以资稳定生活！
　　三
　　姜夔一生都没做官，合肥却出了位清官。
　　大宋王朝第四十个年头，安徽合肥一家包姓名门望族诞生了一个胖小子，这胖小子如珠如宝，备受呵护。他渐渐长大，在护城河边玩耍，后来过沙洲，到传说中的香花墩读书识字。时隔近千年，华夏大地的黎民百姓还记得这个渐渐长大的胖小子，他黑黝黝的，面目似不善，被称为包公。
　　我们父辈一代、我们这一代，多半看过一部电视剧《包青天》，便是描述包拯公正廉明、不畏权贵、判案唯公的事迹。艺术创作毕竟不是对史实的拷贝，事实上，包拯公堂断案的史迹已无从稽考。当然，也可能完全因为我知短识浅，从而导致的对历史的无知。
　　包拯十九岁考中进士甲科，本该赴江西任职。他却舍不下父母，奏请皇帝留任合肥。也许朝廷念他孝心一片，改任他为和州监税，相当于在合肥附近的和州管理钱粮税收。等他回家报喜，他的父母却左右为难，既不愿意搬离合肥，又舍不得儿子独立门户。包拯看二老年事已高，索性辞了官位，安心在家陪侍父母，一陪便是十多年。直到二老离世，他守孝三年，仍不愿离去，又守灵地两年。相亲邻居们登门劝说鼓励，他才离开家乡，步入仕途。
　　三十八岁时，包拯担任天长县知县，其间断过一桩牛舌案。是说一个叫刘全的农民来衙门报案，说他早晨正要牵牛下地干活，来到牛圈时发现大黄牛满口血淋淋，牛舌头不知给谁割掉了。他心疼得哭了一场，急来县衙门求包大人破案，严惩那个割牛舌头的人。包拯看了状子，心想这很可能是刘全的仇人所为，于是让刘全回家将牛宰了，卖掉牛肉，自己再资助一些钱，让刘全重买一头牛。
　　当时，朝廷禁杀耕牛，颁下布告：为确保春耕春种，保养好耕牛，严禁私自宰杀；如有病牛，须请牛医诊治，诊治无效的，先报呈县衙，经查验后，方可宰杀。未经查验，擅自杀牛的，一律严惩不贷，一命抵一命。有举报杀牛者，官府赏银三百贯。
　　这则法令，现今细细读来，令人不禁凄楚。试想，用威胁一条人命来保护一条牛命，横竖让人心里有些难受。但在当时生产条件极其艰难的情况下，这或许不失为一种好办法罢。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龙椅上坐着的人，绝大多数毕竟长有心肝，想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刘全既得知县批允，果然杀了牛。第二天，他的邻居李安前来举报，说刘全违犯法令擅自宰杀耕牛。这当然在包拯的意料之中，一经诱惑恫吓，李安立刻拜服，从实招供。
　　这桩牛舌案固然彰显了包拯的智慧果断，但背后实在令人心里不是滋味。谁也不知道那李安与刘全到底有何深仇大恨，居然使出如此卑鄙的手段实施报复。如果容许猜测，我只能想到以下两点：
　　一、李安见刘全家富裕，因此心生妒恨？但这很难成立，因为当时的农民阶层不可能拉开多大的贫富差距。那么，是不是刘全家比李安家在煮粥时、锅里能多出几粒米呢？
　　二、刘全在什么事情上得罪了李安，李安怀恨在心，总想着报复，于是向一头无辜的耕牛下手？从而导致刘安杀牛，他再报官，将报复的利矛最终刺向刘全？
　　当然，不管什么原因，李安要报复的真正目标是人，甚至他料想到刘全会杀牛，所以只等刘全入彀，立即报案。他却没想到这此地无银的伎俩耍错了时间，耍在了包拯任知县的时候；更耍错了对象，耍在了包拯身上。最终，他当然只能自食其果。
　　这类案件，在中国广大农村可说比比皆是。这种低级的复仇心理的作祟，折射出的某种共通意识实在不必要追究。好在包拯凭借智慧，轻轻松松留下一桩牛舌案供我们品咂，让我们反思着尽可能不要再次炮制羊尾案、猪耳案的闹剧。
　　如果仅是智慧，包拯还不足以给我们留下铭心刻骨的印记，因为华夏历史上，智慧出众者俯拾即是。对于历史人物，我们平常人一般记住了两类，一是遗臭万年的，一是流芳百世的。包拯在后者范畴，除了智慧，一定还应有点别的。
　　是时端州即今广东肇庆市地区产砚，被称作端砚，作为贡品向朝廷进献。一些具备某种共性的官员体悟出这是一件难得的好事，县官私自在贡砚规定的数量上加增，向州官献媚，州官又私自加增用以打点朝中权贵，一环扣一环，层层叠加，受累受害的自然是百姓。
　　四十二岁的包拯晋升端州知府，一眼洞穿这个潜规则，下令只能按规定数量生产端砚，州县官员不得私自加码，违者重罚。他立言表率，自己绝不要一块端砚，终于将这项顽疾治愈。至于包拯离开端州转任他处之后，这病灶是否死灰复燃，那便不得而知了。总之，《包公掷砚》的故事流传了下来。
　　终于，包拯进入到朝中任职，却恰好赶上范仲淹掀起的庆历新政。革新派与守旧派正口诛笔伐，不可开交。须知举荐包拯由地方官员晋升到中央的是守旧派大臣王拱臣，按理说他应该站在守旧派阵营。他却不急于表态，也不参与其中纷争，这对于一个新人来说太不明智了，这不正是自己攀附权贵，谋取私利的大好时机吗？
　　不知包拯等了多久，呈上奏折抨击范仲淹关于人事制度的改革，对其派出的监督地方官员的按擦拭权力过大提出质疑。此奏一出，保守派士气大振，为加入包拯这个生力军惊喜异常，尽管他们起初也没把这个新人儿放在眼中。不久，变法失败，新政废止，保守派登感松气，不料包拯又突然上奏，建议皇帝保留范仲淹考试选拔人才等新政。在他看来，凡是对有利朝廷有利百姓的，当该摒旧立新，至于保守派、革新派的利益，以及自己的站位排队，他不愿过多考虑。
　　后来，包拯弹劾王逵，因为王逵虽是宠臣，却是酷吏；弹劾阎士良，因为阎士良虽是皇帝最亲信的太监，却监守自盗；弹劾宋痒，因为宋痒虽是宰相、文采风流道德高尚，却是身为重臣、毫无建树
　　包拯竟然还弹劾张尧佐，因为张尧佐虽是国丈，包拯却坚定地认为后妃之家不得任两府。读到那些关于他在朝廷上为此澎湃激扬的争论、甚至口沫星子都飞溅到皇帝脸上的资料的时候，我一面为他捏一把冷汗，一面又觉得他真是一个可爱的犟老头儿。
　　说了这么些，似乎可以送些词汇给包拯了：智慧、果敢、公正、清廉；或者短语：不畏权贵，不结党营私，总之，为国为民！
　　相传包拯小时候经常在庐州城南的一段护城河玩耍。家乡人民为纪念包公把这条河取名叫包河。人们在包河里种藕养鱼，包河里的藕，脆嫩无丝（私）；包河里的鲫鱼，背呈黑色（铁），象征包拯一生铁面无私。
　　如今，包河已是合肥的一个城区。我们应该感恩这段不复存在的护城河，感恩香花墩，不管香花墩是否真实存在过。是这段护城河的陪伴，是这香花墩的给养，让一个胖小子成长为铮铮傲骨，铿锵公仆。
　　四
　　据闻合肥正计划打造一千五百万人口大都市，不知可信不可信。倘若果真如此，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多的人口，要多少官员来治理，这真是一桩难事。惟愿那段已然不复存在的护城河以及那本就不知道存没存在过的香花墩，给养出更多的青天大人。惟愿见清平世界，朗朗乾坤。
　　2012年，全国幸福城市排名中，合肥名列前茅。这次评选，其依据是否全面，是否合理，是非具备科学性，我们都不必追究。我们要做的，应该是祝愿我们的城市在青天白云下真正而永久地幸福！

发布时间：2022-10-06 23: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