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旻轩从师范毕业来到这个江南小镇教书的时候,是民国10年的春天,这份差事对他来说委实是不情愿的,乱世当中青年都有一颗经天纬地的心,理想总与民主、共和有关,梦里也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可这个杏花春雨的小镇,唯一的一所女子高中,仅有学生百余名。
他的未来就在这里,仕途与前程几乎是谈不上的,谋生而已。他是这方天地里的异乡人。
梦想已经有一大半遗失在来路上,他的心里仅残留着祭奠。
(二)
讲台下,每位待嫁小姐都有自己热衷的女红,整个教室便是一个缺乏观众的舞台。通常情况下,他都是超然物我的沉侵在自己的境界里,浅吟低唱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也讲元曲的哀怨情仇,风月无边;民清小说的笙歌画舫,繁华一梦。
渐渐地,他注意到,教室末排的角落里,有一个梳着童花头,圆脸笑眼的女学生竟一直专注的倾听着。旻轩曾见过她课间时开怀的样子,快乐的如同一头活蹦乱跳的小花鹿。
(三)
雨季来了,全世界都在发霉,散发着无边的潮气。旻轩又兼任了毕业班的欧美文学史课。
一天在学校的回廊里,他正抱着大摞作业薄匆忙赶路,遥遥望见那个女学生挎着书包迎过来,擦身而过的刹那,一个脆弱的声音不期然的在耳边响起:张先生,娜拉是怎样的一个女性啊?
旻轩猝不及防的抬起头,恍然道:娜拉?哪个班的?
女孩吃了一惊,摇摇头,笑着走开了。隔了好一会儿,旻轩才意识到,那娜拉的出处可能是自己讲义中介绍的((玩偶之家)),回过头去,那女孩的身影已渐模糊,变得好小。
几天之后一个暖暖的黄梅天,从早到晚雨水一直悄无声息的落着。
放学的时候,旻轩站在校门口的长檐下等黄包车。忘了带雨伞,看着人群三三两两的消失在雨中,偶尔从雨幕里斜刺过来的一辆车也都是载着湿漉漉的人,他开始泄气了。
那小鹿一样的女孩就是那样走进他视线中去的,一双笑眼,弯弯的,脸色微红,拿着一柄油纸伞,对他说道:我有两把伞,可以借一把给你。
旻轩迟疑的接过伞,觉得有些唐突,他看见她的手是空的,那把伞呢?他过意不去的问道。
喏,在那里。她伸出小小的食指比量着,循着她的方向果然在街角处有一个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女孩在擎着把大伞朝这厢张望。
那是我妹。她嫣然地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我叫林碧湄!她和他挥手道别,向街角跑去。
手中那把伞,似乎还留着她的体温。他撑开伞走进雨中,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他走错了方向。
(四)
旻轩开始留意她的一举一动。课堂上,四目交接的时候,他会不自然的转移视线,之后又忍不住再多瞄她一眼。因为那个观众,舞台上的人不在挥洒自如了。
放学后,他有意的在门口等她。看着她和一帮女生说笑着走过他的身边,眼睛弯成了月牙,洁白的牙齿一闪一闪笑得心无旁鹫。然后在岔路口,她们互道分别。
(五)
从此就变成了回家的路线。每天要绕小镇大半截回家,只为了能多看她一眼,他累的心甘情愿。
秋意渐浓的一天,他从一家药铺出来,恰好迎头碰见了她。两人相见都是意外的一愣,然后又都笑笑说:真巧。旻轩看她即将与自己交错而过的背影,鼓起勇气赶上来局促的说:难得见面,去喝杯茶吧!碧湄点头说好,于是两人便在一处临江的茶楼坐了下来。
旻轩抑制住不规律的心跳,望着她明亮的眸光,尴尬地解释道:娜拉..是一个独立的、有抗争意识的新女性..碧湄记起了那次不成功的讨教,灿烂的笑了。
茶保端上了两盏茶,碧湄掀开茶盏,是透彻的碧螺春。她轻嗅了一下悠悠说道:我们祖家就在太湖岸边,洞庭湖上的碧螺春才是最好的。祖上兴盛时曾有茶田万顷,是太湖两岸盛极一时的大茶商;家中现在还保留着乾隆御赐的匾额,如今家道是彻底的落败了
她的神情变得黯然。旻轩看着这个水一样鲜活的女孩,不知该说些什么。
晚秋的一天,他等在林家弄堂里,看着碧湄从浓重的雾气里走来,便递给她一包热气浓浓的东西。碧湄小心的打开,是几只烤山芋!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她欣喜的抱在怀里,冲他一笑:有谁告诉过你么?我可爱吃山芋呢。
(六)
他们的事终于被她的家人知道了,她望着他,问他怎么办。她的父母亲早已经去世了,也许应该去拜见一下她的叔叔婶婶。其实他很知道,即便是家道中落的人家,面子也是要有的,总不会心甘情愿将一个供养到高中的女孩下嫁给他这样潦倒的教书先生的。
他拎着礼盒走进了那条幽深的巷子,林家的家仆在通报了他的名字后,并没有让他进门,礼盒也被从偏门里响脆的撂了出来。而后旻轩听见里面传来了碧湄哀切的哭声。
晚间,碧湄偷偷溜出来,两人在一间茶馆里见了面。她的眼睛红肿的很厉害:我们走吧!她无助的哭。去南京,去苏州,哪里都好!我是不怕苦的.她眼里闪出坚毅的光,手里还攅着一个布包。旻轩知道她已经下了决心。
好的,走吧!他握住她的手,我们是新青年,怎么能被封建枷锁束缚住?
他心潮澎湃地想所有不合时宜的东西都会在时代的浪潮中土崩瓦解,惟有爱情与自由才能永恒。
(七)
新生活是清苦的,就像所有新生命的来临都要伴随一番痛楚一样,欣慰的是他们拥有了自己的家,尤其欣慰的是碧湄还可以做家务。
旻轩仍在中学教书,薪水低到了极限。碧湄通常是晚饭后把那一点钱放在桌上,抚腮思忖着它的用处,铺开来用自然是不够的,抛去日常开销,一根针都再舍不得买,可他们仍然是幸福的饭桌上有一束她在园内栽种的鲜花,床上是她亲手缝制的被褥,餐餐粗茶淡饭,可常常会有一碗他最喜欢的猪骨涡笋汤。
旻轩最享受的是下班回来站在窗前,看她穿着丹白色的罩衫坐在床沿上做针线。
立秋之后,碧湄开始在清晨微醒时告诉他:奇怪,昨晚又梦到姆妈了,她走了十几年,却在现在梦见她。旻轩是无一例外的笑她迂腐新青年了,还这样的疑神疑鬼!噩梦过后,碧湄总会无限依赖的俯在他胸口对他讲:和你在一起,真好。无论岁月是长是短,都是一生一世的感觉..
她的梦整整延续了一个秋天,立冬后,她开始为旻轩打毛衣。
毛衣打得果真好,而且进展神速,时常旻轩深夜醒来,还见她在油灯下睡眼惺忪的织着。旻轩不知道她在赶什么,那么辛苦的做,其实并不着急穿,就在毛衣还剩下半只袖的时候,她便一病不起了。
她躺在床上,脸烧得通红,身上遍布了密密麻麻的红色点点,她惊恐的望着她的爱人,不停地流泪。旻轩慌乱的请来了附近药铺的坐堂先生,老人惊骇的告诉他:这是烂喉痧!是会死人的!你最好也离得远一点!只能听天由命啦!..
旻轩在她的床边绝望地守候了三天三夜,期间,她一直在高烧昏睡,间歇性地,她会下意识的呢喃一些家乡话,旻轩听懂了一句:姆妈,河里还有田螺吃么?
第四天清晨,她醒了,醒后一直静静的注视他,眼底只残留了眷恋与不甘。
那件让她日夜兼程的毛衣,终于没有完成,她望望他,又望望她的心血,想说点什么,无能为力。在他低头亲吻她的瞬间,不情愿的,她吐尽了滞留在胸口的最后一口气,悄然离去。
一段人间浅浅的缘分散了。没有了她,南京是一座空城。旻轩在她离开后不久,也离开了人世。
(八)
总归是缘分未绝,佛祖赐予了他们再次相见的机缘。
总归是缘分太浅,相见也只是相见而已,隔世的光阴,他们成了最最相爱的陌生人。
(九)
新的千年到了,公元2000年。满世界火树银花的南京,他坐在火车里,等待下一个旅程。
列车停在一个不知名的江南小站。不一会,一个童花头、笑眯眯的女孩,手捧一包热气腾腾的烤山芋,欢乐地坐在了对面。
下雨了,是么?他担心的问道。
下了好一会了,她随口说道,抬头望望他,乐了。你长得真像我的古文老师,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放下山芋,仔细的打量起他来,兴致盎然的说道:没关系,看在我古文老师的面子上,我借你一把!她把一把简装伞递给他。
那你呢?他觉得有点唐突,不好意思的问道。
喏,我这还有一把!她变魔术似的在书包里又翻出一把,然后对他笑眯眯的感叹道:真是太像了.
他坐在那里,神情恍惚,恍若隔世。
一直等到她在下一个小站下车,他才如披针芒的撵下车去。可满眼的烟雨迷离,何曾有她的身影?
寻找什么呢?他不知道。只是有个声音一直在告诉他,他曾经认识、并且爱过那个姑娘,只是自始至终,每看她一眼,他的心都会莫名的哀痛。
远远地,黛色的群山中,他看到山坳里钻出一盏火红火红的灯笼,正在随风摇曳。新的千年到了,他擦擦被红灯笼刺痛的双眼,重新启程。
不如就遗忘一切吧。
前程旧事,历过岁月的尘埃就已足够。红颜空老,生灭永恒,天地间,谁不是永远的过客呢?
【责任编辑】:男人树
发布时间:2023-05-12 2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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