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家贼

【导读】鲁多一路狂奔，胸中像是憋了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可是她也并没有个明确的发泄目的，她只是机械的奔跑，任由她的两条结实的孩子的小腿，引着她的身子穿过村庄穿过河流沟渠和庄稼地....

　　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满村满堤都是丰收的喜悦。乡下人十分讲究堆草堆的习惯，位置是远离房屋最好，否则容易引发火灾；形状是以方圆为好，方便抽取草料，因为方形可以由四边来抽，而直圆，一般要从上往下抽，不大方便，并且方形草堆容易招来喜欢躲在外面生蛋的母鸡，捡取起来不用爬高上低的麻烦；实用性则是靠近厕所靠近树，有些人家更是借着草堆高阔严实的好处，省了茅厕的一面墙，想偷光的人不手忙脚乱的爬到草堆顶上是无法如愿的，而且如厕的人就着树的清香，驱逐了茅厕里的污臭味，还可以顺手抓把稻草来擦屁股，真的叫如得心满意足。
　　天还没亮的时候，鲁多已然醒来，外面是隐隐约约的鸡鸣声，但是鲁多并不是被这些鸡吵醒的，她是自然的醒来，一种早起的习惯。不过，今日她似乎比平时早醒了半个钟头。鲁多爬起来熟练地摸到窗台上的火柴盒子，擦亮一根，三米远外就是父母的大床，床头边的旧桌子上有一个舅舅家给的旧笨钟，闹铃早旧哑了，但时间还在分分秒秒的走，鲁多望见是四点，她果然早起了半小时。火柴很快就烧到了根蒂，鲁多吹灭火光，在黑暗中将烧焦的根蒂凑近鼻子，贪婪地嗅着余味，空气中还飘散着淡淡的磷糊味。脚那头睡着大自己四岁的姐姐，鲁多掀被子时将她的半只脚曝露在外面，她在朦胧中迅速用脚揉了揉被子，于是鲁多愉快地下了床。
　　屋子里很黑，但是鲁多并没有点灯，她喜欢在黑暗朦胧中摸索着做事。鲁多在大锅里注上半锅水，然后将半篾箩洗净的红薯放进锅里，便钻到土灶下生起火来，她的表情有些呆，似乎在想很严重的心事。待到干燥的陈年油菜秸呼呼燃烧起来后，她开始将一些拇指粗的干树枝塞进灶膛里，或许是塞得太急太多了的缘故，油菜秸的火光竟陡然灭了，只剩被熏黑的树枝还压在闪烁的火星中沉默，青色的烟扭曲着钻进烟洞里，再通过屋顶上的土烟囱莽撞地冲散在清晨的空气中。鲁多顿了顿，咬咬嘴唇，再抓起一把油菜秸，塞进灶里，然后憋足了气呼呼地吹气，只见油菜秸下的火星一点一点的红起来，浓烈的灰烟像一条莽撞的蛇，扭着身子猛往烟洞里钻。鲁多听见细微的爆裂声，接着便多起来，油菜秸下红起来了，然后便听呼一声，火苗像一条巨大的舌头，迅速地往灶洞口一舔，鲁多前额蜷曲的头发便焦了，发出焦糊了的味道，鲁多像嗅燃烧的火柴棒一样，愉快地享受那种味道。那些干树枝早就呻吟着燃烧起来，鲁多顺势又将一些棒槌大小的干柴技巧地架在那些细柴上，在等待燃烧的过程中，她的脑海又浮现昨天的一幕：像无数个早晨一样，鲁多早早起来，扫地、洗米、生火、做饭，将猪食盛出来冷却，拌上糠叶子，搅稠了放在门后，然后叫醒家人，伺候他们在床沿边洗漱完毕，再将一碗碗的早饭递送到他们手里。在家人们再次心满意足地躺下睡回笼觉的时候，鲁多开门放鸡，将锅碗洗罢，然后捧出灶台角落里的一只粗瓷大碗，里面盛着两大两小四个鸡蛋。鲁多望着那四个鸡蛋发呆时，弟弟起来小解，一眼望见大小的悬殊，于是伸出脏手就将两个大的虏了去，鲁多认为他既然吃两个就应该拿小的，她和姐姐一人一个大的才相对公平，但是弟弟拒绝她的建议，于是两人打了起来，父亲根本不听前因后果，便将鲁多狠狠骂了一顿，于是鲁多负气背起书包先走了。在鲁多以为，每天都是她一个孩子早起伺候大家，就算父亲不喜欢她，也不至于漠视她的功劳，而她的负气走掉父亲一定会后悔骂了她，然后自然是吩咐弟弟给她一颗大鸡蛋的，毕竟弟弟吃两个鲁多要一个大的要求并不过分。鲁多在半道上直等到天边都红了，姐姐和弟弟才结伴走来，鲁多望着他们问：鸡蛋呢？吃了。还有一个呢？也吃了。我的那一个呢？爸爸说你既然不吃就叫大姐拿去吃了，我们一人两个。鲁多的心陡然就寒至彻骨了，她不仅想起自己无数次的辛劳，也记起父亲这样不公平的对待她已经非止一次，似乎父亲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她的委屈和功劳，他只知道打她出气，于是鲁多深深痛恨起自己的父亲来，她恨恨白了姐姐和弟弟一眼，迈开大步自己走了
　　火已然旺起来，锅里也一点一点地响起了水气声，鲁多终于咬着嘴唇站起来。鲁多来到堂屋里，站在黑暗中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鸡鸣声密集起来，她看到了北墙下的香案，墙上的像框，里面排放最多的是父亲年轻时的黑白旧照片，中间点缀着几张姐姐和弟弟的彩色单身照。有那么两张黑白照片用水彩笔给涂上黄色外套绿色的鞋子，姐姐的其中一张还被画上了胡子。相框里没有母亲和鲁多的照片，据说父亲被迫和母亲结合后，他从来不带没有文化的母亲出门，更不会跟她一起拍照，他只会跟漂亮的人拍照，跟他以为的文明女人微笑。母亲过着艰苦的日子，因为父亲挣回来的钱一部分给了奶奶，一部分做了自己的赌本。当她的目光停留在东墙上时，她看到了父亲的皮挎包，旁边是他前天由外地带回来给姐姐和弟弟的新书包，自己的旧书包是拣得姐姐剩下的，还补了几个拳头大小的补丁。鲁多的呼吸急促起来，她感到很憋气，却又不敢毁坏那三个好看的包，于是她站了站，忽然记起自己要做什么来了，竟然有些狡黠的笑起来。
　　鲁多悄悄地走进卧室里，里面的人都睡得熟极了，走过父母的大床边时，她甚至在父亲雷鸣般的鼾声中听见弟弟放了个屁。那个屁一定很臭，因为他总是吃得很好。鲁多停留在衣柜前，她回头看看黑暗中的床，没有异样，于是顿顿，毅然蹲下去，由衣柜下摸出个浅篮子，里面白乎乎一片。鲁多起身走到门边时，在姐姐的磨牙声中，清晰地听见母亲的一句呓语：唉，累呀鲁多在门口顿住，她的胸腔中有些惭愧，可是一瞬间，又都被不愤淹埋了，她走了出去。
　　大锅里的猪食终于咕嘟嘟着响了，蒸汽由锅盖的缝隙处奋力往外拥挤着，又曲曲折折拐出窗外去了，鲁多在黑暗中揭开笨重的锅盖，霎那间一锅蒸汽妖魔般扑上她的脸，鲁多被热得一激灵，接着便又感觉到了冷却的寒意
　　鲁多顺手将一个红心的大红薯扔进灶膛里，然后又在小锅里蒸起米饭来，两个灶膛里的火光照得她汗渍渍的灰脸影影绰绰，但是掩饰不去她紧张又得意的笑容
　　老屋的横梁上垂下一根结实的草绳，粗细如婴儿的手臂。乡下人闲了的时间，即便是无事闲话，手上亦总是不忘做点儿零碎活，剥花生捡棉花纳鞋底搓草绳等等，这草绳儿便是当地的一种特色，拿来捆绑吊用，十分便捷。此刻，这根草绳上正吊着一个用旧蛇皮袋覆盖的东西，倚在北墙上。鲁多从灶下走出来，顺手拿起黑色的菜刀，踩着凳子便掀开了蛇皮袋，原来是两只风干的鹅以及三两只风干的鸡鸭和内脏。鲁多摸了摸那些菜肴，在一只被剁了一半的鸭子身上切下一些厚皮薄肉来，那菜刀着实是锋利的，但还是因为和鸭骨头摩擦而发出钝滞的胡止胡止声。鲁多想起用力剁的时候，还会发出菜、菜、菜的声音，忍不住就抑制着笑了。鲁多待要跳下凳子，却又犹豫起来，然后伸头看着黑暗中的房门口，除了父亲的鼾声，偶尔也会传来厚重的呼吸声和梦呓。鲁多倾听了一会儿，似乎微微放了心，于是回转身来，仰头望着那些菜，像是在搜索什么，她的眼睛早就习惯了黑暗，所以很快，她便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她在一只同样被剁过的半只鸡的腿根处，挖了些好肉，然后覆盖好蛇皮袋，满意地轻轻跳在地上。
　　鲁多将那些肉用热水洗净后，便开始用菜刀轻轻的切成橡皮大小的块，放在一个粗瓷碗里，放了些佐料，加了少量的锅里的米汤，便在蒸汽腾腾中将碗稳稳嵌在了米中央，然后是咸菜碗和昨晚的剩菜，围列在米饭上方，米饭上嘟嘟，嘟嘟的起着微小的气泡，迅速的明灭，鲁多盖上已然有些发黑的锅盖，钻到了灶下。鲁多一边想象着她洗衣服时揉起的水泡，一边就伸手拿着火叉子去掏大灶里的红薯，那个红薯垫着未燃尽的灰烬柴枝，有些滞塞的被鲁多拉到了大灶门口。鲁多待灰雾散了散，伸出食指迅速摁了摁红薯最粗壮的部分，感觉到了皮的焦硬炽热和内部的温软，于是一边往小灶里填草，一边将那红薯扒拉到地上，塞到灶下的灰洞里，用热乎乎的灶灰将那红薯埋了。
　　小锅里的饭终于混合着菜的香味成熟起来，鲁多起身将耳朵贴近锅盖，在蒸汽中听着锅巴在下面磕巴磕巴响着，便知道饭的确是好了，但是她没有立即掀开那个锅盖，而是双手用力将旁边的大锅盖挪到了一边，然后拿着勺子，在一锅红薯里面旋荡着捞，不一会儿，就看见她捞出一个熟鸡蛋来，放在一边早就备好的温水碗里，鲁多不用冷水，虽然那样冷却得快，但是蛋壳并不好剥。在捞出四个鸡蛋之后，鲁多的勺子依然没有停下来，后来，在微醺的晨光中，鲁多终于捞出一个灰白色的东西来，那个东西像一个圆长的半斤重的削了皮的红薯，鲁多将它单独放在一个碗里冷却，然后才迅速窜到灶下，在小灶里填了一把团起来的草，引上火，又用火叉子压住，让它慢慢熏烧着，这才开始准备碗筷。
　　待到锅里的米饭再一次散发出香味，鲁多便将那白色的东西捞出碗，迅速擦干，转身装进墙上她自己的书包里，掩藏好，这才倒了碗里的水，留给自己盛饭。在鲁多盛好父亲的那碗饭时，弟弟在这个时候起床了，他总是习惯在这个点起来小解，于是他惺忪着睡眼走到灶角边看看碗里的鸡蛋，这次没特别明显的大小悬殊，于是便走到尿桶旁，很响亮的撒了一泡宿尿，之后，手也不洗，径自上床等着吃饭去了。
　　鲁多将饭菜分配好之后，家人基本上也都醒来了，他们已经习惯在这个时间被叫醒吃早饭，所以即便醒了，他们还是要躺着等鲁多将饭菜送来。鲁多将他们洗漱后的水倒入猪食桶里，然后端着饭菜走进卧室，她看见姐姐忍不住冲她打了个呵欠，依然混合着浓厚的口腔异味，鲁多避过去，将饭菜送到了父亲和弟弟手上。接着，是母亲和姐姐，最后才是鲁多自己。鲁多将饭碗端着特地在父亲和弟弟面亲顿了顿，弟弟瞅过她的菜，果然不及他自己的，便也没再吵闹，于是各自扒拉几口。后来，鲁多便转身欲走出去，她母亲在后面问：二多子，你去哪里？鲁多回过头来慢慢说：我去灶底下吃，那里暖和。
　　鲁多来到灶下，迅速用筷子在碗底翻腾几下，于是几块好肉便露了出来，鲁多一边有滋有味的吞咽着，一边窃自得意，好吧，你们不让我吃好的，我就自己一次吃个够！鲁多这样得意的时候，顺便又看了看灶灰里的红薯，已经散淡了香味。鲁多的好肉吃完之后，起身给她父亲又添了一碗饭，之后，她也吃罢了早饭，收拾了碗筷，将锅里的锅巴翻个个儿，用微火熏烤着，将灶灰里的红薯掏出来用纸包了塞在窗台上，于是将碗里的鸡蛋端到家人面前，自觉的拿了个小些的，便背上书包上学去了。那时候还早，弟弟和姐姐又躺下来睡回笼觉，只有母亲收拾着准备起床。
　　鲁多踩着月光，拿着纸包的红薯暖手，直走出静悄悄的村子，这才掏出书包里的白色东西，就着月光，原来是个大鹅蛋。鲁多以指头弹弹鹅蛋壳儿，竟没有丝毫反应，并且硬硬的像块石头，于是她就近找了块石头，稍稍用力将鹅蛋碰了碰，依然没有反应，鲁多便急了，抓住鹅蛋抡起来更加用了些力，果然就磕瘪进去一块，这鹅蛋不仅仅个头是鸡蛋和鸭蛋的倍数，就连蛋壳也厚过许多。鲁多一边用力剥着蛋壳一边在心里暗自得意，想着姐姐弟弟虽然吃过许多大鸡蛋，却从未吃过像她今天拿的这么大个的，这就是懒惰的下场！鲁多刚将鹅蛋剥出个头，便忍不住伸嘴去咬了一口，却又呸一声吐了出来，原来这鹅蛋虽然个儿大壳儿白，却十分的粗糙无味难以下咽，丝毫没有鸡蛋鸭蛋的细腻可口，简直是鲁多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虽然她也并没有吃过多少好吃的东西。鲁多在路边顿了顿，感觉沮丧极了，于是不甘心的又小小咬了一口，还是那么的难吃，终于还是放弃的将那个大鹅蛋顺手扔在了路边的水渠里。水渠里长满了逐渐枯黄的野草，那枚鹅蛋在草上晃荡了几下，咕咚就掉到草下面去了，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它躲藏的位置。鲁多叹出一口长气，将逐渐冷却的红薯掖到怀里保温着，独自上路了。伴随着《月亮走》的乡间小调，鲁多穿过坟地河流以及庄稼地，翻过校墙，走进教室，拉开黯淡的灯泡，开始享用她的早餐，还有和校长女儿借来的《勇敢的小闯》。
　　等到第一个早到的学生走来时，鲁多已经打扫完了卫生，拿着捡来的报纸，独自坐在板凳上发呆。
　　整个上午，鲁多都显得十分的心不在焉，几个要好的女生拿来歌词本子，她也唱不出平时的水平，橡皮筋不想跳，沙包不想丢，毽子不想打。可是任凭同学怎么询问，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就连鲁多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家都以为鲁多生病了，所以语文老师在鲁多没有朗读好课文时，头一次没有打骂学生。
　　中午放学的时候，鲁多第一个冲出了教室。头一次，鲁多没有和要好的同学一起结伴回家，头一次，她要飞奔在任何一个同路回家的学生前面。
　　鲁多一路狂奔，胸中像是憋了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可是她也并没有个明确的发泄目的，她只是机械的奔跑，任由她的两条结实的孩子的小腿，引着她的身子穿过村庄穿过河流沟渠和庄稼地，以及坟地，最后，她猛然停留在早上扔鹅蛋的地方。她的小书包悬荡在她的小屁股上，里面的文具盒因为惯性还在哈拉哈拉的响。鲁多大口大口喘着气，脏污的小手在脸上划拉出几条淡淡的铅笔灰印子，可是在她用眼睛搜寻到那枚鹅蛋时，她的情绪她的疲惫以及她的委屈，在一瞬间都烟消云散了，她跳进渠里，将那枚鹅蛋紧紧抓在手里，兴奋到脸都红了。
　　报纸上说鹅蛋很有营养，我要拿回家和辣椒一起炒炒，偷偷送到地里给我妈吃！然后就说，就说是我路上捡的。鲁多这样想着，一边就爬了上来。放学的孩童依然被她远远抛在后面，鲁多将鹅蛋装进书包，拍拍手，愉快地走回家去。

发布时间：2023-06-18 2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