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之梦（下）

【导读】爱，原来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简单到连一句言语也不用填充。他并没有对她承诺，海枯石烂也好，地老天荒也罢，他们都不曾提及；

　　绛香默默伫立在原地，望着将军离开的背影。彼时，侍女绛香尚不知这位将军的名号，她只知道尚书房的桂公公叫他莫将军，如此便知这位将军是姓莫的了。回过神之后，绛香小心的从绣袍中取出已被汗水浸湿的书，手指还微微有些颤抖，她甚至明显的感觉到心跳剧烈的如紧密的鼓点一般。以至于时隔两年，此时站在乾清宫大殿之内的绛香对当日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那时她手中拿的，是曹公的《石头记》，那两句诗，正是黛玉葬花《葬花吟》中的诗句。这在当时是名列的禁书，敢看此类书的人是要被判反清罪的，却是一看就撒不下手，自认书中别有一番风流，尤其是其中的诗句，竟是如此的令人爱不释手。今日得遇知己，竟也欣赏如此这般的诗句，绛香说不清自己内心的感受，只觉一道阳光闪过眼眉，从未有过的明亮。
　　而此时的绛香，回忆起事后多次与将军莫珂的在尚书房、乾清宫的邂逅，平静端庄的脸上，混着微笑，流下两行细密的泪水。厮杀声越来越近了，像是吹起的毁灭的号角，压着这片无力反击的围城，那些穿着紧身军装拿着洋枪的列强们，冲进金碧辉煌的宫殿，冲进威严的大堂，坐在皇帝的龙椅宝座上，用众人听不懂的语言，相互交流着难以掩饰的喜悦和欢腾，他们的笑声很粗鲁，有着说不清的放荡与不羁。绛香想，恐怕今日一别，命丧于此也未可知吧，想来既是死了，也无什么憾事，独这一份情，纵使苟且于世，也难求全吧！想那杨妃纵得玄宗宠幸，到底也是死于马嵬坡下；昭君虽美，也难逃和亲之宿命；就连红楼之中刚毅干练的三姑娘探春，也落得清明涕送江边望的下场；黛玉虽得贾母宝玉千般疼万般怜，终是香魂一缕随风散的结果。古今痴男怨女，哪个反得了礼，哪个又得逾越王权天命，终归眷属呢？我俩本自无缘，各为其主。我八岁进宫，幸的太后一手栽培眷顾，我既受了恩，自当以终生相报，何来二心。你自当忠君为国，儿女情长，本不该为君所绊。哪知绛香想着，便不觉又回到了当日的情景：
　　那日正当休息的时辰，本想胡乱拿了两本来打发时间，不想刚读两句便又想拿《石头记》来读了，看四下无人，遂悄悄从衣柜里取出细细读了起来。却是越读愈发的投入，竟是随书中的人物一起悲喜起来，真正感触的，便是从这两句诗上来的：
　　厚底高天，勘探古今情不禁。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绛香看罢，不觉潸然泪下，想起素日虽常常与将军相见，却不得倾心相谈，虽心中千万般情愫，更无人可诉，又怎能不痴，怎能不怨呢？想到这里绛香更加百无聊赖起来，索性起了身，到周边的院子里散散步。正值暮春时节，桃凌阁的桃花已非早些时候的含苞待放了，现是繁花似锦，充盈饱满。可惜正如书中所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芬芳过后，徒留残红。看着一地的花瓣，绛香不禁又悲伤起来，看四下无人，便小声念起诗来：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无尽头，何处有香丘？
　　想来此情此景，欲比潇湘，也差不了几分。正要抬头最后看一眼这春景，不想眼泪先落了下来，隔着模糊地视线晃动着飘摇的人影。再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莫珂将军站在面前,便真是心中所想，也尚无如此之快应验的，不想此时此景，竟能偶遇，绛香心中不免激动一番。此刻绛香看着面前的男子莫珂，眼泪早已流下粉鬓，遂呆站在原地，自顾自己流泪伤感起来。一阵风从未知的方向吹过，桃花雪吹落了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个完整春天，女子绛香双手轻抚绣袍，第一次，敢这样正视倾心的人儿，或许是太过用力想要看清什么，大滴的眼泪映红了整个眼眶，终至溢出的状态。
　　将军莫珂看着面前的女子，他一步步的走近，桃花风声淹没了彼此看着对方的幽兰的瞳仁之中。这该是怎样一位女子，她的存在感像是一片随风散去的桃花雪瓣，连些许温热的呼吸也会将其消融一般；又像是天山之上高洁倔强的雪莲，隐忍寒冬，却自有一番风流傲骨。曾几何时，上书房内，咫尺相望，未敢越雷池一步；多少次，觅你倩影魂魄消殒，破碎山河；曾记否，花前月下，华灯初上，谁为你甄上相思酒。如若这是你我的缘分，将军想着，忍不住伸手为绛香拭去残留在脸颊的泪珠。他感觉到女子微微的颤动，并且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两步，迅速低下头：她向他行礼，她叫他，将军。再抬头，确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爱，原来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简单到连一句言语也不用填充。他并没有对她承诺，海枯石烂也好，地老天荒也罢，他们都不曾提及；他们并没有彼此约定，我等你一生，你等我一世；他们不曾有机会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比翼双飞，连理相交；他们不曾海阔天空，风花雪月。或许正如黛玉所说，我为的，是我的心。所以，当大队人马簇拥着年少的皇帝逃离紫禁城，她却选择留下；所以，当如鸟兽散的人群涌向京城之外，他选择回来。
　　所有的人，可走的都走了。偌大的乾清宫，徒留往昔的华贵辉煌，此刻它正经历着一场巨大浩劫前的短暂宁静。铅华将尽，天骄贵子，顷刻间灰飞烟灭，尸骨无存；谁人记，曾几何时，华灯秀女，通宵达旦，歌舞声中迷醉春宵路；看如今，人去楼空，江山焉在？侍女绛香最后一次审视着面前这座宫殿，她缓缓地走到每一个角落，悉数每一个花纹，每一处镂空,雕梁画栋，龙凤金玉。空谷足音一般，有那么一瞬，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轻，但清。我在等谁，我在等你吗，我的将军，可是，你又在哪儿？
　　吱嘎有人开门的声音。绛香慌乱的差点叫出声来，但是，她没有，她还不能死，因为要等的人，还没有来。她想到了少年皇帝的衣柜。
　　门开了，映着宫殿之外银白的月光，于两道门扇的缝隙之中，她看到一个被拉长的斜影，红英束发，铁甲长剑，月独撒下银色披肩，状若阵前受命般的肃穆，江山脚下，乾坤待谁来定？她看着他一步步靠近，像是整座江山的重量，她寮步踱出衣柜，曳地长裙下恍若一场惊鸿照水的回忆。记忆有多长，能让我留到一生一世的长度，何为爱，何为相守，何为国，何为家？天长地久是多久，我仿佛前世的红英侍者庇护下的绛珠仙草，早已等待千万许年，只为你一句呼唤
　　将军！她终于留下了眼泪，笑靥如花般的灿烂。
　　1950年，南京，仲夏，夜
　　将军！！她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天气出奇的燥热，好似要趟干她所有的水分才肯罢休，紫绛香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声嘶力竭的战役一般惊魂未定，头发已湿了大半，紧紧贴在头皮上，她瞪着双眼喘着粗气的样子好像被掐到了喉咙，惨白松弛的皮肤更是节奏有序的张合反复又是这场梦，这场足足五十载的梦境
　　那日的侍女绛香没有等到将军回来，只知走出大殿，山已破，河已碎，鲜血染尽紫禁都城五十年，苍老了容颜，更换了朝代，修改了纪年，我几乎站在了世界的尽头，时间的尽头，等待你的归来，只是最终无果。她起身走到窗前，闷热的仲夏之夜，像是半百年前那场浩劫般想要置人于死地，夜，已如这般置若罔闻了好几个年代那场诉肺腑的只言片语，那本线装的已模糊了字迹的《石头记》，那个夜晚没有告别的分离
　　将军！你是否还记得，那独坐莲花池旁，静读《葬花吟》的女子！她终于，还是哭了。
　　

发布时间：2023-06-25 0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