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事

　　一
　　在我看来，种瓜点豆是暗合了原始节拍的舞蹈，金色谷神的另一种热烈的语言，乡田守望者对土地、自然以及生命的爱的虔诚表达：岁月的榔头千年如一，锤打出做微笑状的闪亮镐嘴，穿越时光兔起鹘落着活泼的铁，在激荡生机的黑色原田，模仿磕头虫一步一叩首的昂扬神态，磕打出多少先民遗失在每个谷雨之季搏动不息的火热心跳。施肥、点水，撒进种子，背负了双手，贯注力量的左右脚掌如风之行，轮番将沸腾开散发芬芳的新鲜虚土蹚进坑子、抿实。这时候，劳动者的身体需要是轻盈活泼富有韵律的，他或她就像是一只收拢了翅膀的大鸟，在晨起朝晖红彤彤的光影里，含胸探颈优雅地摇摆。
　　此时的野外必定格外宁静着，夜晚的湿气化作洇漫开似有似无的薄雾轻烟，缓缓游移在凝波相似的梗沟垄田。淙淙逝响的明朗水流，缓缓扩开如弓长波，轻抚蓬勃起来的枝枝蒹葭，日渐出落成摇曳多姿的袅娜青衣，虚心自守、叶子修长。攀上弧形草叶，用肚皮支起上身的蚂蚁，专注着远方之远，悠闲地捋动触须，发出只有自己才能听闻的金丝之音。振翅而过的布谷鸟，恍如划过田野上空的梦，催耕的叫声，咕，咕咕，一声，两声......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当横扫过村庄的秋风将天空擦蓝，隐居在麦草垛的蛐蛐拨响相思长弦，脱去叶片的豆秧终于拎出串串如孕在身的沉重荚壳。深入阡陌的镰刀开始翅膀样在广袤的故乡大田轻盈翻飞。明朗日照下，又是那一番挥汗成雨，那一片欢声如歌。
　　趁着有风的好天气，晾晒出全部水份的豆秧空地上薄薄摊开，神情专注的母亲，瘦小的身子成为一张绷紧力量的弓，高高举起一柄木叉用力抽打下去。黄澄澄的豆粒，瞬时从裂开的豆荚里欢块地蹦跳而出。被尘土碎屑包围着模糊了面目的母亲，俯下身子，伸出粗糙的双手，筢子一样利落地划去秧梗、残叶。囫囵着杂质的豆粒铲进一只大簸箕，端了簸箕上下簸动的母亲像极一只灰扑扑的大鸟，在故乡的金色田园飞翔。
　　哦，这是一个梦。一个乡村，一个北方金灿灿的梦。我仿佛看到农家院里豆饼堆垒起鲜香四溢的塔垛，我也仿佛看到矗立在房前檐下一座座敦实的仓囤。我更看到那年的那条寂静长街，推着豆腐盘子徐徐走来的老人。那一声换豆腐咧......的悠扬叫卖，让我瞬时做回顽皮的孩子，兴冲冲接过母亲递过的板升，板升里沉甸甸的豆子，换回午饭桌上雪白鲜嫩的水豆腐，那清爽怡人的滋味啊，成为生命中永久的珍藏。
　　二
　　那很久以来便存在于村街一侧奇怪的物什和后来见到的双杠有些相似，虽简单粗陋，却暗藏玄机。两根对掐粗三四米长的硬木头，被同样对掐粗细，深埋到地里的四根实木支到齐胸高，呈现标准的平行样式。平形体的前端另立一木，木梢用一拃宽的铁箍固定住一个磨得发亮的硕大铁环。四根支木的外沿儿还各埋设一根齐膝高的拐木。木局下的灰白地面坚硬无比，好像一整张光滑无隙的铁板，寸草不生水泼不渗。逢雨季，骤雨初歇，有好事者以锄尖耪之，牛皮纸薄厚的浅浅一层泥浆下，便是利锥难进的白碴儿干土。原来，雨水荡涤的不过表面浮尘，却并不能深入于内，此处地面的坚实可见一斑。
　　每到农闲时节，一个五短身材满脸大麻子的人风尘仆仆来到这里，胡子拉碴的嘴角咬住一支旱烟卷，不慌不忙卸下马车上零零碎碎的家什，眯缝着被烟雾呛得直眨巴的长眼，将一只簇新的马掌拎在手里，举过眉梢，用一柄小锤丁丁地一敲。人们就知道，给牲口钉掌的麻师傅进村了。
　　那时候，村子里到处跑着牛、马、驴和骡子，这都是需要定期更换鞋子的动物。当有人牵了自家的牲畜走了来，就是麻师傅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麻师傅是这个行业里的专家，他的手脚麻利，动作娴熟。将牲口赶进木局，套牢牲畜的缰绳在铁环上系个越挣越紧的捉贼扣。最绝的是，还要拿块黑布蒙住牲口的眼睛，让它误以为天黑可以休息了。原本躁动不安的牲口很少不因此安静下来的。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老麻行的这叫瞒天过海之计。待到牲口彻底失去戒备，麻师傅在横木上绑紧两条麻绳子，兜过来穿过牲口腹部，把它固定住。接着弯下腰去，用一只手轻挠牲口需要换掌的那条蹄腿儿，等牲口感觉很舒适时，出其不意地一下把这条腿搬起来，用事先预备下的绳套套住蹄子，再结结实实反转着绑在拐木上。一切就绪后，钉掌师傅拿起羊角锤和带弯钩的铁尺，麻利地除去牲口蹄子上的旧蹄铁。用一根签子拨去蹄子里的干粪硬泥，闪着寒光的铲子在蹄子平面嗖嗖地连削带铲，直到认为满意时，拿过一只崭新的蹄铁摁在修过的蹄子上，寸许长的铁钉放在铁掌钉眼处，抡起锤子丁丁丁锤下去......
　　不管是牲畜还是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道路。俗话说，脚正不怕鞋歪，钉了周正蹄掌的牛马驴骡，在那时的故乡土地上，走得一世安稳。它们比某些人类，更值得我们尊重。
　　三
　　乡村童年是寂寞和孤单的，所有的乐趣几乎全部来自于充满生机的田野。那些蓬勃开放着的马兰花，海洋深的青纱帐，织满蓝色天空的翅膀，清澈川流的船渡头，柳树梢头的月之眉......一个晚霞中瘦弱的小小身影，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远去了。
　　印象最深的是一种叫做放屁虫的虫子。当我兴致勃勃地深入草丛，突然见到那浑身油光滑腻的虫子，以为又收获了一只可供我把玩的宠物时，它漫不经心放出的一个响屁不禁让我目瞪口呆。何曾想到，这是一位貌不惊人却身怀绝技的化学专家呢？小小的虫子竟也能用如此下作的手段保护自己，它使我懂得了，即使再卑微的生命，也是不可轻视，不可随意欺凌的。天地造化，所有生灵都应得到尊重。
　　还有一种叫做磕头虫的昆虫，也曾让我倍感惊异。那是一种黑色的类甲虫，有羽翅，却爬行多过于飞，受到打扰时便把它硕大的头当做锤头使用。多年后，我也有了自己的锤子，和磕头虫不同的是，我习惯把它藏在自己的心里。就如同这世上的很多人一样。
　　日子总是在无聊和单调中重复，进入夏季，即便光着屁股也还是不能逃离那炎热。村头的大塘因而成为时常光顾的乐园，它是那时我们眼中的广阔海洋。那时的塘水还很清，不像现在，如今的河水已经浑浊得看不见了水下的景致，如同大多数的人心。那时的塘水中是能够看到活泼游动的鱼虾的，大鱼小鱼就从我们的蛋蛋处钻来钻去，甚至肆无忌惮地撞上我们的肌肤。已不能分清哪个是人哪个是鱼，我们一同在水中飞翔。
　　孩子的世界，新奇是无处不在的。乐于在瓦砾堆中不知疲倦地搜寻，找到一只长相肥蠢的蜘蛛便兴奋到望乎所以，忙乱叫嚷着扛来一根长杆，从蜘蛛的屁股后面扯毛线团一样，把它粘乎乎的丝扯出来，绕在杆子的顶端。直到可怜的蜘蛛只剩下一副空瘪的皮囊，我们扛着缠绕了蛛丝的长杆大呼小叫着奔向树林子。在有知了吱嘎吱嘎弹拨胸弦的树下，停住脚仰视观望一阵，直到确定了它们的位置，举起的长杆穿过枝干树叶，粘粘的蛛丝而易举便把高高在上的知了从饮露餐风的清梦里俘获过来。原来，即使你爬得再高，也还有一张无情的网在等待着呢！
　　接下来跑到河塘去，挖来一团同样粘乎乎的塘泥，把它揉成空球状，上面留些孔隙，晒干后把知了盛放到里面。折一根毛子草的茎，从孔洞中伸进泥球，被捅到的知了立时吱吱地大叫起来。那成为那个年代农村孩子中最流行的音乐播放器。
　　此外，诸如从青蛙的肛门插进一只苇管，用力向里面吹气，直到那可怜的家伙鼓成一只圆滚滚的绿球；给老鼠泼上煤油再用洋火点着......这样现在想来很恶心的事，当时却是做得有滋有味，反思那时的所作所为，始信了人性复杂，善恶只在一念。如何弃恶扬善，将是一生的课题。
　　童年，就是在这样近似无厘头的闹剧中被荒度。没有美好的诗意，有的只是那些菜色的回忆和近乎荒芜的日子。对我而言，在乡村中成长起来的童年，几乎是可以被省略的一段岁月。然而，为何我还会不自觉地一步步走近它，走近它时，还总会眼含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