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

　　正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人头攢动的集市，充斥喧嚣与嘈杂。
　　街道两旁林立的店铺前一字摆开密集的货架、地摊，间或一两柄蘑菇状的五色遮阳伞，远远吸引了人们的目光。太阳地里站立的小贩在不遗余力地叫卖，急切地想要挽留住每一个经过的脚步，紫红色面孔上汗珠闪烁。天气异常闷热，寻不到一丝风的踪迹，只有浊热的鼻息和包子铺里漾出的蒸汽混杂在一起。萝卜、圆白菜、苹果、鸭梨、水龙头、老鼠夹子、陶瓷、名人像章、西装、乳罩、光碟、夫妻用品......没有什么是见不到买不到的，脚步杂沓，看得见看不见的灰尘四下里散逸。察言观色地讨价还价，掏心掏肺地斤斤计较。握了杆秤的手指娴熟灵动，掏钱的手却谨慎犹疑。拥挤。一辆轿车被包裹在了人流里动弹不得。又有一辆。摁响的喇叭无人理睬。有的脚踩上了另外的脚，人在骂人，声音粗壮。耳孔里塞了耳机的姑娘，穿着超短裙，迈着模特似的步子招摇过市。有些目光敏感地望向别处，有些则明目张胆地一路尾随。据说是工商所临时工的人在挨着摊点兢兢业业地收费，标志了某种特权的红袖箍让他们突然间鹤立鸡群。道路中央钉子一样站立了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兔起鹘落地往每一个路过的自行车筐里投放传单，花里胡哨的彩纸上赫然打印着：专医专科！专治性病！集市口的必经之地，一个破衣烂衫的乞丐坐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神情专注地举着一个掉了瓷皮的缸子，不停蠕动的嘴里念念有词......！经过的人很自然地让脚步拐了弯，目不斜视......忽然，一条脏兮兮的狗从人们的裤裆底下蹿了出来，眼尖的人分明看见它紧紧叼住一根硕大的肉骨头，在女人孩子的惊叫声中，夹着尾巴迅速地跑远了。
　　集市入口，新开张的手机卖店，门前空场上搭起十几米宽阔的露天舞台。手持话筒的男主持人踩着红地毯闪亮登场，一番声嘶力竭颇富煽动性的连珠妙语之后，抹着汗下去。上来两个女的。她们二十几岁的年纪，穿着开放大胆，高跟鞋，紧包臀的半透明短裤，肉色丝袜，黄色卷发，红色嘴唇儿，露出一半的乳房白而饱满。就像两棵妖娆的风摆柳，两个女人不无夸张地扭着零碎儿乱响的细腰，很热烈地向台下众人献着飞吻，踩了弹簧一样满台飞，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摇头摆脑高唱郎的诱惑。耀眼的阳光中，一片的目光迷离。
　　集市的漩涡中心，紧靠着肉案子和青菜摊，卖小吃的用四根细铁管、帆布打造出一片褐色凉阴，凉棚底下支开几张八仙桌。桌子四周放几条摇摇欲坠的长条凳。汤水淋漓污浊的桌面上摆放着醋壶、吃碟、碗、辣椒油瓶、汤匙、塑料口杯、没剥皮的大蒜，一次性筷子成把地插在锈迹斑斑的空铁盒里。离开餐桌三五米，柴油桶改成的可移型大灶炉火熊熊。摞过人头顶的笼屉正在滋滋地窜出热气。到点了！到点了！在男人的催促下，一个围了白布围裙的女人踏在木头凳子上冒失地揭去屉帽，瞬间释放的大量蒸汽使她看起来不再一目了然。热，而且辣。汗虫子顺着许多通红的面颊和弯下的脖子爬下来，伏在一起的针织背心无一例外被汗水浸透。还有人在大声叫着：老板，多放辣椒！旁边，两个站起身的中年食客在争着付账，在其中一个的坚持下，另一个把自己的钱重又不好意思地放回钱包。他们用餐巾纸抹去嘴角的油汁儿，一边把脑袋凑到一起小声而热烈地谈论着什么，一边小心翼翼地绕过横七竖八的人腿、散发馊味的泔水桶，肩并肩挤进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去了。
　　车满为患的存车处外面，烤白薯的和炸鸡排的起了争执，白眼相加，口沫横飞。一些看热闹的在嬉笑着解劝。闻讯赶来的市场管理人员把斗鸡一样的两个摊主分开，摘下的大盖帽拎在手里往敞开的衣襟里一个劲扇风，一脸不耐烦地说再闹，再闹罚款！随后将一口痰噗地吐到地上。唯恐招惹是非的老奶奶正打算拉了孙子往人群外面挤，被松松垮垮的大奶子盖住脑壳的孙子突然伸出手去一指：给我炸个五块的！
　　修车铺门口的老槐树底，水泥马路一侧，两个光着膀子的闲汉抬头往这边看了看，发现事态已然平息，嘴里咕哝着埋下身子去继续专心致志地对弈。从人缝里挤过来一个推着电瓶车气喘吁吁的人，还没等站下就开始吆喝哪位是修车师傅？补胎！正在铺子里吊扇底下冲盹的修车师傅赶忙迎出来，很麻利地将电瓶车筐里的两条鲤鱼、一只白条鸡拎出来挂到伸过来的一段树枝上，一个塌腰把电瓶车倒翻过来，三下五除二扒掉已经碾变形的外胎，抽出瘪掉的内胎，用打气筒打足气，摁在装满脏水的大铁盆里，来回移动着找到咕嘟咕嘟冒泡儿的地方；用一块干布擦拭干净，对准位置蹭蹭的矬几锉，揭去速干胶垫上的锡纸，迅速按住漏洞，用手压实，木头锉柄用力敲打着。梆梆梆，梆梆梆......
　　离修车铺不远，已是集市的外沿儿，一拉溜平房。房子外面是：麦秸垛。野草。旱厕。大叶杨。鸡窝。石头堆。庄稼地。鸡鸭和驴子。一条浮满白色塑料袋的壕沟。几个坐在树荫里荣辱不惊的老头。声浪在这里淡弱了。老人们的神态安详，他们眼望集市的方向，好像有所思，又好像一无所想。
　　风就是在这时悄悄来的。
　　在一片喧闹中，最先感知到风的是挂在店铺门前的那排三角小旗。它们开始窸窣地微微抖动，缓慢且无声，让人联想到爬出墙洞的月夜蟋蟀优雅地拨弄触须时的情节。随后，风大了起来，拴了旗帜的铁丝开始左右摇摆，花花绿绿的油布头发出扑啦啦的清脆声响。埋头于尘嚣的人们这才惊觉，纷纷将诧异的目光投向头顶的天空。太阳依旧明亮，然而漆黑的乌云已经从天的一侧涨潮的海水一样齐刷刷直逼过来。随着越来越强劲的风势，云层在不断地翻涌堆积迫近。在马路边电线杆上的瓷壶的呜呜作响中，瞬间扬起的尘沙裹挟着干草叶、塑料袋以及突至的雨意横扫过集市。天瞬间暗了下来，已有零星豆大的雨滴石子一样从天而降，砸在露天小吃摊的蒸汽锅盖上、空水筲里，发出当当的声音。赶集的人群终于惊呼着四下里散开，从高处俯瞰，犹如集结在一起的万千蚂蚁突然间各自风行。最先逃离的是四个轮子的汽车，桑塔纳、现代、夏利；然后是三个轮子的农用车，巨力、五征、时风；然后是两个轮子的摩托、电瓶车、自行车，五羊本田、追风鸟、飞鸽；然后是徒步地狂奔......纷乱与杂沓中，一个被母亲拽住疾行的小男孩忽然努力侧身仰起脸说球！球！顺着他的目光，他的母亲看到十几只拴在一起的氢气球正在黑如锅底的空中移动着，浮在水面上的落花一样越飘越远了。
　　犹如退潮后的海滩，为之一空的街道、空场只留下纷乱无痕的脚印和纸屑、果核、广告单、柴草梗、包装纸四散飞扬。一道利闪，暴雨倾盆。
　　雨很快过去，太阳转眼又是明晃晃的。在临街商铺里避雨的人陆续走出来，双脚踏在冲刷一净的街道上，惬意地呼吸着雨后清新凉爽的空气，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这些人中有好些是赶集做生意的小贩。现在，风雨已经过去，他们一边不慌不忙拾掇好货物发动着车辆，一边在心里掐算着下一个集市到来的日子了。生活总归是要继续的。
　　在我看来，集市抑或市井，无论何时吸纳的都是人间的烟火，是最真实世界的真实展现。在这里，生活将它的意义表达无遗，只要参与其中便是幸福的！虽然，它也许并不完美，甚至存有瑕疵和丑陋，但是它依然值得我们去发自真心地热爱。在这里，每个独立的声音都不再只是自己，他们成为集体狂欢的一部分。生活一直在要求我们，不要丢弃心中的那片阳光！
　　2015年5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