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待馒头

　　相对于父辈们来说，与我同时代的人应该是比较幸福的一代人，虽然幼时的饭食主要还是以粗粮为主，但也经常能吃到白面大米。
　　经历过1960年前后饿肚时期的父辈们，对粮食的热爱和珍惜之情是我们这一代人和下一代人无法体会的。尽管如此，然而在老辈人的言传身教下，无论饭菜合不合口，我都不敢轻易浪费一丁点粮食。
　　我的童年基本上是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奶奶是个刚强勤俭的人，她不容许家里任何一个人糟蹋粮食，包括她视若掌上明珠的我。她可以容忍我身上的许多毛病，唯独看到我胆敢扔一点吃的，她的烈性子就会发作，即便年纪那么大了，仍能把我骂得无处躲藏，同院儿住着的叔伯婶娘们也不敢插一言。年轻的婶娘们偶尔剩下饭菜也得躲着奶奶偷偷地倒，像做贼似的，因为被奶奶看见的话，她就会把她们数落的一无是处，她可不管你能不能承受得住。及至后来，院里人有了剩饭，都不敢往外倒了，干脆给奶奶端了过来，让奶奶看怎么办。奶奶则把脏了的喂了猪羊，干净的留下，热了继续吃，还让我吃，我不吃，奶奶就会讲那些年没吃没喝的时候有多艰难，讲着讲着就会落泪。我不想看到奶奶伤心，就皱着眉头吃上几口，奶奶会欣慰地摸摸我的头，张着没牙的嘴呵呵笑。
　　在这个精彩纷呈的世界上，天天都有许多故事发生，也会有许多熟识的或者从来没见过的人，不经意地出现在你的生活中。有的人只是擦肩而过，再无从遇见，有的人会在你的人生长河中留下些许难以忘却的记忆，他或她也许只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人。
　　我家外院儿有间草房，平时堆放着草料。有一年冬天，天出奇地冷，奶奶进草房搂草料，搂了几把，竟然搂出一个人来。这下可把奶奶吓坏了，踮起小脚直奔里院喊爷爷，爷爷提了短棍进草房把那个人拖了出来，只见那个人冻得瑟瑟发抖，蓬头后面看不出年纪大小。奶奶心下一软，神色凄然地热了一小锅剩饭，端出来给他吃。他不知是冻得还是感动得眼泪直流，连筷子也不用，伸出枯瘦黑干的手，一会儿工夫就把那一小锅热气腾腾的剩饭全扒拉进嘴里了。我不记得他是南方哪里人，只听他说家里遭了水灾，他饶出一条命来，一路乞讨，也不分方向，一直流落到我们镇，两天没讨到一口热饭，夜里又冷又饿就钻到我家的草房里避风。奶奶嘴刁心善，见他可怜，就叮嘱他要是实在没地方去，就在这草房里将就着把这个冬天熬过去。这天寒地冻的，他哪里有去处啊！于是，他白天出去讨饭，晚上便转回草房睡觉，虽然只是一间草房，于他却起码能躲避一下那刺骨的寒风，不至于流落街头被冻死。
　　人之所以被称为人，大约就是因为懂得感恩，知道羞耻，这也许是人区别于其他动物最主要的原因吧！
　　有时候，他会很幸运地讨回一个馒头或者两个油糕，他乐颠颠地用他那个破缸子给我们端进来。奶奶让他自己吃，他不肯，他说这是专门给我留着的，我说：脏不拉几的，我才不吃哩！他不知趣地满脸热忱地把馒头递到我脸前，我厌恶地一扬手，馒头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两滚，停在了台阶边。他惶惶然地窘在那里不知所措，奶奶则说：这个愣娃呀，吃百家饭长命百岁哩！快捡起来，可不敢糟践粮食！我那时还小，才不管百岁还是千岁，只是嫌他脏。他默默地捡起那个馒头，小心翼翼地拂去粘在上面的泥土，眼神忧伤而复杂。长大以后，我才明白那眼神中流露出的是对粮食的珍爱与虔诚。后来他偶尔讨到了馒头，依然给奶奶拿进来，奶奶也不告诉我，我也不知道，放学回家揭开笼屉取了馒头就吃，竟然没少吃他讨回来的馒头。当然，这只是在他第二年春天走了以后，奶奶才告诉我的。
　　我现在仍能依稀记得他端着馒头的样子，只不过不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是回了家乡还是流落到更远的地方了。
　　我见过许多乞丐，大抵都是为了讨钱而乞讨，你若给他一个馒头，他还会惊诧地看着你，仿佛你是外星世界的人呢！曾听说某地整村的人外出乞讨，他们乞讨一年，年底回到家里的二层小楼阔阔气气地过大年。我不知道他们活着的意义在哪里，只看见他们放弃尊严向人乞讨时，死皮赖脸地讨不到誓不罢休的无赖样子。他们的脸上永远都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与那年冬天的那个讨吃子完全不同，他的脸上至少有感激、有惶惑、有不安，有着不曾泯灭的感恩之心，还有对来之不易的粮食的敬畏之情。
　　多年以来，为了生活我四处奔波，每有奢侈的时候，我就会羞愧不已，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心底总会惴惴不安。正因为如此，我不敢糟践一点粮食，也看不得别人对粮食的糟蹋。
　　那一年在一个矿区做工程，老板是河南人，管理后勤的是他的老乡，五大三粗的一个人。我以前和他打过交道，对他的许多做法很不满，比如说话口气强硬，在工人们面前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只是老板很信任他，别人也无可奈何，我很不想看到他的那张脸，但是我带来的几十号人，吃喝拉撒都是他负责，不得不每天面对他。
　　包工队的生活是艰苦的，饭菜不会好到哪里去。我以前在四川人的工程队干过，伙食还可以，河南工程队就差多了，伙食只能用差来形容了。
　　每一个外出打工的人，都是做好了吃苦的准备的，但是从家里乍然间到了包工队，生活及伙食上的差距还是会让许多人一下子难以适应。刚进工地的第三天，中午刚吃完饭，河南管家便喊我，我不知道他啥事。他领着我转到活动板房的后面，指着散落在杂草丛中大小不一的馒头块儿，说：你看看，你们那帮人干的事儿！
　　你们那帮人这五个字像伸开五指的巴掌重重地打在我的脸上，我感觉到我的脸颊火辣辣的，虽然我与这个管家很多时候常起冲突，但工友们把吃不完的馒头随手乱扔，这是谁都不会容忍的。
　　晚上收工回来，在开饭前，我着重把这件事跟工友们讲了一下，并且定下规矩：打饭的时候，吃多少打多少，绝对不允许再有倒饭菜的行为，如果发现，那就自己捡起来吃掉，再不行，就直接扣工钱。
　　第二天午饭过后，我特意绕活动板房外转了一圈，果然见效，外面没有看到一块儿馒头的影子。正当我非常满意地走进活动板房时，边上空着的板铺上赫然扔着半个馒头，我不由得火从心起，刚定规矩，就有人不当回事儿，看来得狠狠训斥一下这个家伙，就当杀鸡给猴看吧！
　　这是谁扔的？我拿起那半个馒头，环视着板铺上或坐或躺的工友们。
　　一片沉默，没人搭我的茬。
　　我再说一遍，谁干的？站出来！
　　是我，姐夫！从最里头的板铺上下来一个后生，我一看，差点气懵。
　　是我小舅子。
　　这不是成心出洋相么！
　　把它吃了！我把那半个馒头伸到他面前，口气不容置疑。
　　小舅子脸涨得通红，板房里的气氛有些闷，板铺上几乎所有的工友都坐了起来，有和我出来好几年的，也有刚放下锄头第一次出来的。他们表情各异地看着我和他，我从他们的眼神里读出了怀疑、不解还有幸灾乐祸。
　　僵持了大约两三分钟，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心里却是波涌浪滚，起伏不定。这半个馒头总得有一个人吃下去，他如果不吃的话，那就得扣工钱了，要不然，这几十号人还怎么管理呢！别看他们走在大街上常常被人瞧不起，可要是在工地上镇不住他们的话，那就是一件非常头疼的事情，他们会撂挑子或者起哄闹事。说归说，大家出来挣点辛苦钱不容易啊！我不忍心看到任何一个人的工钱被扣，何况是我的小舅子。可是他丝毫没有要把那半个馒头吃下去的意思，我又不能再逼他了，我定的规矩那就我来履行好了。
　　你不吃是吧？那好，我替你吃！我把馒头放到嘴边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
　　他委屈地说：姐夫，我不是专门扔的，掉地上了，我拾起来搁铺上的，沾上土了！
　　我没言语，只是一口一口地咬着馒头，他突然一把把馒头从我手里夺了过去，一下子塞进嘴里，噎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事后，有工友说不就是一个馒头么，何必过不去呢？我只问他的父辈们是干什么的，他又是吃什么长大的，他无言以对。
　　很多时候，有许多人觉得生活好了，大鱼大肉都吃腻了，不想吃的就扔了，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根本不在乎，何况一个馒头值几毛钱，现在连乞丐都不要。是的，一个馒头是微不足道，而我自认为，这不是简简单单一个馒头的事，这是作为一个人的良知和道德的问题。
　　有一回我接小儿子放学回家，经过市文化活动中心的一处工地，活动板房的空档处，一群民工正在吃饭。儿子指着民工手中硕大的馒头，问我那馒头怎么那么大啊！是啊，看着那一排排熟悉的活动板房，那熟悉的大馒头，那些似曾相识的面孔，都会勾起我许多以往的记忆。我给儿子讲我那些年的经历，吃大馒头，吃大碗面，睡工棚，听收音机的日子，我告诉他应该珍惜自己的生活，珍惜每天丰富的饭菜，吃饭的时候别挑肥拣瘦。儿子切的一声，一脸的茫然与不屑，这一切对他来说，似乎很遥远，与他的生活毫无丁点关系。
　　日子在继续着，我过着衣食不缺的生活，像大多数现代人一样，我也努力地想要提高生活的质量，但我也不会忘记我是吃馒头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