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在哪里呀幸福在哪里？

　　学校为了让全体教师幸福地进入新的一年，便隆重恳请本地声名卓著已久，但却不幸退休的督学拨冗亲临我校，姓名前一长串不容易被我等俗人记住的头衔表明了他是一个不可能被本地学界淡忘的名人，身份有重量，历史有背景；但他竟然很平易近人，以很高温度的余热给我等做一个旨在教诲激发我们幸福感的报告。题目就是《教师的幸福感》。
　　这个题目既博大又温馨，既傍邻哲学又接通文学，进可辩驳玄思，止则抒怀尽情；言可汪洋恣肆，神鹜八极；说可酣畅淋漓，纵横捭阖；非有砥砺数十年之功力而能驾驭。所以，一看题，便已觉实至名归名不虚传。当然了，他的名，已在本埠上空盘桓着成为气候似的习惯；多年以前，在一次教学公开日，曾循名责实，在其所在学校心怀敬意地远眺端详过他，印象深刻。在静默不语时，他脸上有一层表示不满不屑而又明察秋毫的挑衅威严，给人以不但有名气而且很有来头的压迫感。每个局部仿佛都有着欲脱颖而出的个性，眼睛、眉毛脸部的肌肉之间似乎不愿为对方做顺从善意的配合，结果整个布局的效果就显得有些扭拧紧张，将精致而富有个性的零件拼凑成了寡淡的作品，有功败垂成的遗憾。当然这要由那个饥荒和物质匮乏的时代承担主要的责任。在那种时代，很多人都像是未完成的作品。不过他的这种未完成作品并非是意思的残断，仅仅是形式的缺欠，如同舒伯特的第八交响，言虽未尽而意已赅。况且，现在毕竟不是以貌取人的南北朝。才能无关风姿。尽管不是名士，但依旧是名人。而且他长相和今天的题目却相得益彰―――表明着他的主题，即幸福与客观实在并无直接的关联。长相和他的名气一样，都属于形而上学的范畴，因此对幸福这一形而上的题目进行注解，就恰如其分。
　　一开始，他用慷慨激昂的调子声震屋瓦的音量诉说着当前教师们承受的各种压力和精神困厄，给在场的人们一种知音在彼，替我们表白心声、为我们仗义执言的感动。两个巴掌不由自主地做出相向而动的感激欢呼的姿态预备。但很快，大家发现，这只是引起大家注意的一个比兴的起式，目的不是要说明这些引起话题的内容。而是一个借用，借此进入另外的正题，象唱山歌一样。虽然有各种压力的不幸，但我们依旧可以幸福，他说。借着调动起来的情绪，话锋一转，颇为谦虚地说，幸福实际上是无法说清楚的，但可以类比，所以，为了能和大家进行交流，他把幸福的要素拆解为十几项，然后用新课标下的课堂教学要求，向大家提出互动，要教师们主动发表看法，然后他因势利导。根据投影出的项目，选出我们认为构成幸福的三项要素。
　　因为坐在前排，所以拿着话筒的Ｙ向我投来征询的眼光时，我接过了话筒。看着他投影提出了我认为教师获得幸福感的三项要素，即学校的制度、教师的权利、职业的尊严，他要我说明为什么这样选，我说因为任何一个职业包括教师实际上最看重的是职业给予自己的以物质利益为基础的职业尊严，但这一点需要制度做保障，尤其是要保障法律规定的教师的权利；否则，没有尊严，也就没有幸福可言。回答之后，他给我一个颇有意味的不作声的空白，索然无味地暗示我错了，至少与他的答案不一致。觉得有些隔靴搔痒，没有到挠到他的痒处；于是不置可否。失望之余，提出要别人再做回答，这时，男教师Ａ自告奋勇地拿过了话筒，挺立着，以大分贝的声音直率地说：我认为有两个就足够了，一个就是制度，一个就是教师的权利，我们学校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分配不公正，领导，话还没说完，教我们幸福的心灵导师的督学，立即打断了他充满着激情、预备着急转直下直捣黄龙的语言行军，让我想起很多年前４２６社论的威力；督学说，这个不是在这儿讨论的问题。意思这些问题就如同人的长相，和幸福根本无关联。就像一个老辣而城府颇深的太极高手，发觉对方对自己的显露的破绽产生企图攻击的威胁时，就以顺势带过的而又密不透风的招数不动声色地化解于无形。Ａ像是快速行进的汽车突然被破了轮胎漏了气，似乎能听到车轮急煞时发出的尖利的摩擦声响。这一声响宣告了发动机的死火，也表示在和督学的过招中翻落马下。
　　督学看危险已经消除，对手不能再起，便轻蔑地抖了抖衣服，把搏斗时沾染了对方的蛛丝马迹拂落于地；然后回做满面的轻松，对注定无法和他比划过招的、集体缺钙的、菜芽式的群酸们居高临下地露出得意的一丝微笑。然后再次出招。
　　由于男教师已经失败得无法再成为对手的资格。这次他便要求一个女教师来选择，左右扫视一番，最后选中了教师Ｂ，Ｂ起立，选出良好的人际关系、良好的工作环境、还有学生对自己的真情回报三项，听完回答，只见督学两眼像接通了电源开关，两眼立即生辉放光，脸上主管表情的肌肉慢慢向两边弯曲扩大着，远看仿佛是一个用力画在大脸上的括号，括号中包括的是预备发布给我们的标准答案，从中还分娩出了一个奖励对方的感觉圆满的笑容，这个笑容的意思他翻译成语言的表达就是：英雄所见略同。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把臂入林的同道！足以证明此道不孤，并且，让大家突然发觉，原来幸福就埋伏在我们身边，而且还是个女的。
　　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督学真是循循善诱精密巧思地设计了一个错误的陷阱，结果我们俩自己跳了进去。就像《夺宝奇兵》中达到财宝的那个地上写满了字母的通道，踩错字母，掉进深渊，踩对字母，得到珍宝。我和Ａ显然已经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哀嚎着，并成为一个说明错误的生动活泼的样本，目的就是要充分显露我们这类将幸福的意欲归结于外在条件的低俗的错误。
　　我和Ａ表明了教师中不大可能获得幸福感的而且可能会引发反体制的那类人。因为我们的幸福要靠外在的制度来保障，看重利益的获得，关注利益获得的途径是否畅达公平，于是就对保障这一路径的制度采取不合作的批判挑剔的态度；结果堕入俗不可耐的唯物主义；于是形成了对立，幸福感于此消解。
　　督学得到了正确的答案，于是宽宏大量地安慰正在下沉挣扎的我俩，说关于幸福是没有标准答案的。捎带着表示宽容也是一种幸福的利息收入。而督学与Ｂ所代表的是通过自己的感觉获得幸福感的一派，属于高尚的唯心主义。当然，虽然不能称为标准的答案，但足可以诠释幸福的含义。比标准还有效。为此，他展开了说明。
　　督学以现身说法，以自己的经历，标明了在教师中获得幸福的具体场景和条件，比如，他曾经和太太去阳山旅游，结果接待他老两口的是教育局长和旅游局长，最后还有县长亲自拜访表示礼遇。别人（这个别人相当重要，有捧哏的作用）带着嫉妒说你真厉害的时候，他幸福自豪而爽朗地回答，不是我厉害而是我的学生厉害！这些局长县长都是我的学生！于是，在这种场合他就从心中涌出了埋藏着的幸福感，久久回荡在心间暖遍全身。而这一场景并不是幸福的源泉只是激发内在幸福感的契机。
　　督学的教导让我一阵阵地发冷。仿佛禅宗中因得道心下大悟时的生理反应。二十几年来，教过的学生中是否有局长县长市长我竟然一直没有关心过。这么多年，总该有那么几个钻营得手的吧？可我懵懂不知。这就等于是自绝于应有的幸福体验。真是活该着不能幸福！这种学生真情回报所产生的幸福感；依据的是回报者的身份。如果学生成为引车卖浆的贩夫走卒；挣扎谋生的黔首草民，见到曾经的教师，表示应有礼貌尊重时，教师能觉得幸福吗？那当然不会。所以督学真是一针见血地挑破了教师们之所以没能感觉到幸福的隐秘，那就是学生虽多，但做官者少，发财者寡，即便有了权有了钱，教师们也没有什么机缘个个成为督学去体验督学式的幸福。别人不可模仿，不具有普适性。看来这一条的幸福的重要指标，我无法获得。督学描述的幸福颇像康德所说的物自体，不能达到。只能是一种魅惑引诱我的高远的理想，而不是我能把握体验的日常生活。对这种幸福，我只能表示安心的失望。而督学教导我们幸福的结果却是以我们对他的羡慕增添了他的幸福。
　　然后督学又教导幸福应有的另外要素――良好的人际关系。在人际关系中就是不说人际关系的根本是什么。让我有囫囵吞枣不得其味的着急。这大概是一种不说而说的教学方法。一时间未能领悟。所以，在我心底里只能依旧偏执着自己的死理。人际关系的好坏实际上由利益分配的公平保障。在同一个工作环境中，一个比另一个并没有更多的付出，但得到了更多的利益，得利多者当然可以认为这种环境是良好的人际关系；于是感到幸福，但反过来，另一个却不会这样认为，除非变傻或装傻。所以，是否是良好的人际关系其实也根植于利益的评价。成人们组织在一起，不是为了玩闹的轻松，而是为了自己的生活。没有公平的利益分配，却有良好的人际关系，就等于把成人的职业生活描绘成小屁孩们玩过家家式的游戏。什么都不计较地自得其乐，对别人多得的利益假装看不见；对自己少得的好处假装没感觉；这不是傻呵呵扎堆的精神病患吗？不过细想也不错，精神病患者的幸福感的确源自内心，对外在的世界根本不入于心。这样的幸福至高无上。所以，要想幸福，就要变傻。有点犬儒主义的意味―――没有幸福的模样，才能有幸福的感觉。这么说来，当作臭老九的文革时，教师心底拥有最多的幸福感。只可惜毛祖去世多年，文革难得再来！
　　督学向我们指出了直通心底的幸福的金光大道，在这条大道上我们昂首阔步，走向自我，再走向更深的自我。在自我的最深处，那儿潜伏着一个本我，当自我走向本我，消除了libido（力比多）干扰后，我们便无欲无求，终于达到了纯洁的幸福！
　　不过，到那时，如果有人模仿着《追捕》情节，心怀叵测地让我们站在楼顶，向前指着对我们说：请您一直向前走，不要往两边看，你就会融化在蓝天里。这时，我们该自觉地不走停下来痛苦、还是不自觉地走下去假装幸福？这又会成为哈姆雷特式的问题来绑架我们的心灵，而唯心的幸福却拿不出唯物的赎金结果被撕票了。幸福于是转世成了戈多，让我们永久地等待着。到最后，我们才发觉，世界上，只有在焦虑中等待的幸福，于是，我们就到了后后现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