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檐水

【导读】她依然是父亲的眼中钉，每次回去，他都会扯着嗓门骂个半天。骂猪狗不如的女婿，骂薄情寡义的亲家，骂隔岸观火的邻居，骂他老婆不会教育女儿，眼看着火坑还要跳，骂他女儿自作自受，那么多不如她的，都攀上了高枝，唯独她叫人耻笑。来来回回那几句话，翻过来调过去的骂，也不嫌罗嗦。　
　
　　她的父亲是公认的能人，满腹的经济学问令他得意了半辈子，更让他得意的是一双儿女，模样齐整聪明灵秀，到哪都是两枝花。有个算命先生曾经这样说过他儿子：水命，江河水，志得意满，往南走，到那打天下。父亲得了这句吉言，便让儿子自立。儿子出远门时，年方十五，开放的初期，那里还是苍凉的蛮夷之地，很吃了一些苦头，饱尝了许多辛酸，不过他志向远大自学成才，也有了一番作为。
　　至于女儿，父亲却是钟爱的很。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夸她的。从小，就是文静娟秀的，很有碧玉风采。美丽的女孩子无论身处何地，总是讨人欢喜，父母也跟着沾光。她是糖罐子里泡大的，父亲用自己的方式教养她成为一个淑女，教她轻言细语的说话，教她细嚼慢咽的吃饭，教她弱柳扶风的行走，还给她请了家庭教师，教她英语和弹琴。
　　女孩子总是前景不可预测的，美丽的女孩更让人多份期待。她果然不负重望，十五六岁就出落的娴静娇美，高挑身材，修长的脖颈和腿，萌芽的乳，纤细的腰，皮肤是粉里透红的，像三月桃花始盛开，杏核大眼睛扑闪两下，腮边便现出一抹微红，那样的处女美让许多人心动。她虽然也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勤勉的学习着，终究是程序太差，只上了两年高中，便下了学。
　　父亲认为已经把她培养成才了，也该找个地方历练，再说，她家充其量是中产阶级。有人请她在私立的幼稚园里做老师，她在那里学会了看琼瑶，也有了心中的白马王子。老板是很高兴，在她执教的几个月时间里，幼儿园的小朋友激增，许多人辗转打听着她的情况，预备着成就下一步的美事。可是就在很多人憧憬时，她却不来了。因为又有人把她荐进去做服务员。她服务的那个餐厅是有些来头的，军校里头，来往的都是军职人物。她又成了许多人眼里未来的妻子，姣好的面容，善解人意，温顺有礼，很让人垂青。青年才俊们见到她，都会莫名的悸动，这点，她多少也是知道的，但她自己做不了主。某青年连长曾经费尽周折的委托餐厅老板转述衷情，被她的父亲知道了，严厉拒绝，因为他只是个连长，前途并不光明，阔太的生活是需要一定资金来铺垫的。像她那样光鲜亮丽的人物，生来就要享受宝马香车的。
　　求婚的人踏破了门槛，总是令人不满意。父亲拒绝让女儿成为花瓶，中看不中用，也坚决要她有自立的本领。于是，女孩子离开了橄榄绿，又到了服装裁剪培训中心。在那里，她依然很受优待，她是专职的服装模特，老师手把手的教她，她是那样的心灵手巧，对色彩和款式领悟颇深，没有多久，已经会裁剪衣裳妆扮自己了，老师曾一度想收她为衣钵传人，就在这个当口，她却失踪。她谈了一个男朋友，是有钱人家的小开，享受到了绵绵爱意，再也无心与那些剪刀和布打交道了。她要用自己的美丽裁出幸福的人生。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她就跟着那个男孩走了。少女总是会怀春的，尤其是美丽的女孩子，面对的诱惑会更大些，她从小到大被教养的最多的就是钓来金龟，耳朵里早已出了茧，现在，那人已经来了，带着琳琅满目的礼物和满口的蜜语甜言还有看似温柔的怀抱，这不是一个未经多少世事的女孩子能招架得了的。于是，她选择了投降和逃跑，与心爱的情人一起。
　　也许，她以为她做的不错，可这掀起了轩然大波。她疯了心，飞蛾扑火一样，跟着他躲避她的父亲。为了长远，亲家还是坐到了一起谈判，父亲骂人家拐走了女儿，人家说是女儿不自重，离了不能活。最后，婚礼搬到台面上，一边把算盘打得哗哗响，一边一毛不拔，说是送上门来的。
　　女孩还是回来了，回来时干瘦憔悴，还抱着一个小孩子。她为了爱情很吃了苦头，东躲西藏，终于把结晶带到世上。父亲的皮带和母亲的眼泪已经改变不了事实，她又成了人家的弃妇。那家人甚至连婚礼都不愿意办了，通过人家的口放出话来：爱来则来，爱走则走，天下的女人没死光，还怕找不着媳妇的。再说，凭这样家世，许多人削尖了头往里挤。还有，那孩子不知道是谁的！
　　女孩子是彻底绝望了，昨日还温情脉脉的小情郎今日抛出了杀手锏，弃她如敝屐。事已至此，又能怎样？她不是明媒正娶，她没有风光出嫁，她给娘家抹黑，她给婆家丢脸，她是淫荡货色，对不起曾经的淑女洗礼，更不配享受荣华富贵，小开家的门不是为她而开。她是下贱，清清白白的好女孩不做，偏要给当给人家上，杀剐她千回百遍也不解心头之恨，谁都有理由鄙视她，她就该受蹂躏。因为那个男人拈花惹草臭名昭著，所以一干人等更鄙视她。她的地位一落千丈，从万千宠爱的公主变与了奴隶，外人的异样，家人的白眼，鞭子和诅咒，叫她屈辱的抬不起头。她不配哭，更不配诉苦，眼泪和同情是给良家女子的。许多人指指点点，暗自窃笑，尤其是那些求婚失败的人，庆幸自己的好运。她与从前判若两人，形容枯槁面若死灰，除了身段还有一丝秀气，她就是个蠢头呆脑的妇人。人们打听着传递着制造着她的新闻，她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了若干监视，谈她的时候，牙疼似的倒吸一口冷气，仿佛心存怜悯，却是巴不得更糟些。小街上多久没有话题了，无聊的叫人发慌。现在的女人当家作主，地位大大提高，突然出现一个凄惨的小媳妇，足以叫人聚焦仰视回味琢磨。她就是戏里头薄命红颜，而她，为什么还不死去？好叫人心酸的掬一捧泪凄婉的伤一回心。她是这样的不通人情，所以更加讨人厌。还有个孩子，她死了孩子怎么办？母亲大多是忍辱偷生的，更何况她连活着的勇气都没有，怎么可能会死？死是一种解脱，并不属于她。
　　男人家还是宽宏大量的把她接回去了！接她回去照顾孩子。男人可以风流，但不能绝后，对不起祖宗。再说，请个老妈子也要银钱的。她感激不尽，发誓要好好的活着，好好的做人，做个贤慧的女人。
　　从那天起，她有个名份，为了人妻，为了人母，虽然不能像别人家媳妇一样挺起胸膛过日子。夫家是很富裕的，但没有一分钱属于她，她清楚，从不奢望。她每天抱着婴孩，所有的事情就是在天井里扫地做饭和洗尿片，小小的天井就是她的天堂，分隔开她与四周的距离，灿烂的阳光照在外头，只有阴影躲到她眼睛里。一个人的时候，她很满足，仿佛拥用全部。她像一缕孤魂，被人钉在耻辱柱上，伴着眼泪。有时，她真的很满足，儿子慢慢长大了，会笑了，会爬了，会站了，会走了，会说话。当小家伙满院子跑着叫妈妈的时候，她的眼泪流下来，像笑一样，无声的把她浸透。
　　婆婆心情好了，会把孩子抱出去晒太阳，人家都夸他生得好，眉如弯月目似朗星，很有母亲的风范。奶奶听着溢美之词，脸上笑成花，小瘪嘴不自觉的啧啧有声。她的儿子是什么模样，自己清楚不过，她也希望有个光鲜的后人来支撑家里门面。现在家大业大，母慈子孝，三代同堂享天伦，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犹是这样，她也常向人诉苦，媳妇如何如何，饭煮得不香，肉烧得不好，还不会做生意，以后这一大摊子产业交给谁？老太婆很为子孙后代们的生计担心！她忘记了，她根本不愿去想，是谁剥夺了媳妇行走人前的权利。
　　女人依然清丽，虽然遭受了许多折磨。偶尔回趟娘家，母女相对，除了唠叨和埋怨，只剩下泪千行，怪谁呢？只怪她自己，一步迈错，万劫不复。她只有认命，这就是她的命，她有时会后悔，没心计，耳根子软，不能怪人家，不能怪！悔之晚已。母亲可怜她，有时偷着给几个小钱，她小心的藏起来，父亲知道要好一番吵骂，被那头知道了更不得了，说她过着少奶奶的日子诚心现丑。婆婆富贵逼人，小姑子花枝招展，她的寒素衣裳时刻提醒着要学习节俭守成。
　　她蓄长了头发，镜子里重现了清纯的模样，她又剪掉它，换回四十块钱。这钱是她自己的，还是要小心些，被男人知道也保不住，他那男人，油锅里的钱都要捞出来花，老爷子怕他败家，只给生活费，生意上的事根本不让他经手。有段时间，男人常夜不归宿，听说是又交个女朋友，争风吃醋砍伤了人，跑出门躲官司去了。她心惊胆寒的过了段舒服日子，男人的拳脚威风，她领教够了，两句话没说好，一耳光抽过来，当着外人的面，公婆有时会轻描淡说两句，毕竟是在家里，充耳不闻的时候多，她怕了。那时，她像网里的鱼，凄惶不可终日，忧心着平静的水面被突然打破，凶恶的脸什么时候又会冒出来。家有贤妻，男人不招横祸，这是圣人说的，归根结底还是她不贤慧。她神经兮兮的，孩子不愿同她亲近，跟着爷爷奶奶，总有些好吃的。
　　小姑子考上了大学，大宴宾客，她娘家人没去，被人嘲笑不懂礼数。她也习惯了，诸事关于她的，都没一点好。小叔子弄了个成人函授毕业证，开个小店子，也领回女朋友，一样是未婚同居，公婆却看重的很，买了五金，分量还不小，家电一样都不少，手机是最新款，配了电脑供小两口学习，还给女方家里三万礼钱。那个小姑娘叫她嫂子，跟她一个院里进出，婆婆事先交待了的，她要有大嫂模样，于是她为人家做饭，她帮人家洗衣，陪人家逛街的时候，人家满载归来，她两手空空。这些不光彩的事到了娘家人耳朵里，除了忿忿然，亦无可奈何。
　　快过年了，小姑休寒假，老爷子花了钱摆平了官司，男人也回来了。她换上干净的旧衣裳，陪着婆婆和婶娘去买新衣，人家大包小袋的提着，她男人不争气，没有挣钱还折腾出不少，她口袋里也仅有头发换来的四十块。店员怂恿着她去试穿新袄，都说好看，没一个为她付钱。她执意不买，婶娘怜恤她的艰难，自作主张为她收下衣裳，要她婆婆付钱。钱是付了，多少天都没好脸色。年下回娘家，穿的那件新袄，还以为她日子过好了，一群人瞧着，她唇未启泪先流，心里都像钻了沙，疙疙瘩瘩难受的很。
　　还有那次，堂妹回来时，带回一件公主裙子，淡紫色，映着她的皮肤雪白，蓬蓬袖束腰身和长裙摆又把她的好身条烘云托月，像是给她量身定做的，许久没有穿过好衣裳了，她由衷喜欢，却不敢穿，小心的收起来，结果还是被男人瞧见了，骂她晕了头，想勾引哪个，怒火中烧时一把扯烂了裙子，踢了她几脚出去消愁去了。
　　她依然是父亲的眼中钉，每次回去，他都会扯着嗓门骂个半天。骂猪狗不如的女婿，骂薄情寡义的亲家，骂隔岸观火的邻居，骂他老婆不会教育女儿，眼看着火坑还要跳，骂他女儿自作自受，那么多不如她的，都攀上了高枝，唯独她叫人耻笑。来来回回那几句话，翻过来调过去的骂，也不嫌罗嗦。
　　女人终于同那个男人远远的出门去了，老太爷嫌他们不争气，不管他们了，放他们出去历练。在外头不会好过哪里，早料到的，狗改不了吃屎，生成的混帐胚子，还指望他成多大气候？不过，大家还是很宽容，想着浪子回头金不换，慢慢的年纪大了，心不野了，自然会有安稳日子。果然没过许久，好消息传来，女婿自立门户，开了餐厅，生意火的不得了，女儿也成老板娘了，管理着三五号人，虽然不管钱，日子久了自然能揩一点油。两口子又生了个女儿，跟她妈一样，长相可招人疼。正憧憬着未来，女儿被打肿了眼睛赶回娘家，还抱着小囡囡，餐馆倒了，因为欠了一屁股赌债。
　　半个月后，女婿提着名烟贵酒来瞧岳丈，一进门先奉上红包，顺便接老婆回家。果然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不再蛮干，讲起礼数。老泰山谆谆教诲，小女婿谨记心间，听与不听是后话，席上翁婿推杯换盏，尽释前嫌。反正是不报什么希望了，只要礼数来到，并时常惦记着，多些孝敬送来，就这样了吧！这年头，谁都不会在钱上装傻，更何况是他？那边的两老家伙还有几天好活，等闭上了眼，万贯家财能分一半下来。日子还有盼头，亲戚还是要做，这小子有头脑，只要上了路大有可为，想想刘邦，英雄不问出身。与其横眉冷对，不如顺水推舟，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心有余力不足了。他当父亲的时候，比谁都尽心尽责，老了，该享点清福了，身体健康吃喝不愁，这就够了。倒是儿子让他脸面生辉，没怎么管过的，自己混出一片天地，娶了老婆生了孩子，还买了车子房子，没花他一分钱。棒子头上出孝子，多亏那时下死劲打出家门，不然哪来的光耀门庭？东方不亮西方亮，这都是命，蠢丫头生来没那富贵命，亏得做父亲的掏心扒肺的调理。
　　数年前，算命先生说过那个女孩：水命，房檐水，不长存。以前，他不信，现在，口服心服。

【责任编辑：可儿】　

发布时间：2023-06-02 09:18